类人(节选)
2014-01-28王晋康
/ 王晋康
何不疑驾着氢动力飞碟来到“2号”上空。松软的云堆绵亘千里,被朝阳涂上艳丽的金红。何不疑忽然想到童年,四十五年前,他出生在八百里伏牛山中一座闭塞的小山村,泡在奶奶的神话故事中长大。那时他常常坐在山顶,遐想彩云中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悬云寺、小和尚和人参姑娘。有时他甚至能真切地听到,彩云中有女孩的清亮笑声!
如果早生二百年,他可能永远在神话中遐想下去。不过他生在21世纪末,很快走出山村,坐上飞机,俯看真实的云层——于是神秘感消失了。如今他是世界上有名的生物学家,能把上帝的魔术还原成精巧的技术。在这里,神秘感也消失了。
他今天难免浮想联翩,因为他的人生很快就要有一个大转折。他决定提前退休,开始全新的、充满未知和风险的事业。从某种意义上说,新事业是对前半生的反叛。
“2号”是地球上仅有的三个类人工厂中的第二个。葳蕤浓绿的植被严严地遮盖住地面,而2号工厂恰如半埋在绿茵中的白色巨蛋。一个漂亮的软壳蛋。超强度的碳纳米细丝结成的卵形防护网把整个工厂严严包裹起来,在秋风下轻轻波动。网是双层的,其中充盈着强大的微波场,任何活的生物体都休想通过。工厂地下是整体浇铸的混凝土地基,与围墙也是一体,嵌有大量传感器,足以对任何越界行为发出早期警告。在21世纪末的大同社会里,这样严密的防卫实在罕见。
何不疑把小飞碟降落在鸟蛋外的停机坪,向大门走去。大门口有两个通道,左边是物品通道,所有进出物品都要经过高强度伽玛射线的照射,任何隐藏其中的生命都会被杀死,哪怕是藏在铅箱内。另一个是人行通道,进入2号的所有人员都要在这里脱光,经过淋浴消毒,再换上2号特制的白色工作衣。淋浴间原设计为男女分用,但这种“旧时代的礼节”遭到2号职员的嘲弄。后来改为男女共用。
他走进消毒通道,看见秘书丁佳佳刚刚脱光衣服,佳佳问了好,何不疑心不在焉地说:“你好。佳佳你真漂亮。”
佳佳扬起眉毛,忍住笑意。虽然每天的“裸体聚会”已经习以为常,但2号里有一个共识:在这儿所有人都是中性的。因此,在这里夸奖一个裸体姑娘的美貌不能说得体。不过丁佳佳知道何总多少有点怪,一笑了之。何不疑是2号的技术权威。他的目光深邃,但常常被梦游般的浮云所遮蔽。在他陷入深思时,最漂亮的姑娘也等同于文件柜。何总三年前才结婚,妻子的预产期就在这几天。何总这会儿已走入喷水区。强力水流从上下左右一齐喷来,在他身上打出一团团白雾。他身体壮健,肩膀宽阔,肌肉突起,只是腹部过早地鼓起来了。他走过喷水区后睁开眼睛,注意到了佳佳的目光,便解嘲地拍拍肚子:
“没办法。从结婚后它就膨胀,怪我妻子的饭菜太美味了。”
他们吹干身体,穿上白色的工作服。收发告诉何总有他一个包裹,品名栏写着金华火腿。何不疑笑了:“一个老友寄来的,大概忘了我家地址,只好寄到2号来了。这可是真正的金华火腿,不是合成食品。给我吧,也许今天中午就拿它请客。”
他拎上竹篓,与佳佳一块儿上楼。主控制室在大楼的最顶层,四周是圆形的落地长窗,可以俯瞰厂区的全貌,碳纳米管的护网在头顶均匀地向下洒过来。主电脑霍尔的面孔出现在大屏幕上:
“早安,何先生。”
“早安,霍尔。客人马上就到。准备好了吗?”
“好了。”
何不疑向电脑内插入一块磁卡:“这是我和工厂总监共同签署的特别行动令,请核对。”
三秒钟的停顿。“密码核对无误,我将立即执行。”
佳佳过来告诉何总,他邀请的两名客人已经到门口了。何不疑打开监视屏,见两位客人正在淋浴间消毒。一位是七十五岁的俄国人斯契潘诺夫,一位是世界级的侦探小说作家。即使在21世纪末,“电脑作家”仍不能战胜他。斯氏身材魁梧,方下巴,阔肩膀,浓眉下是一双深沉机敏的眼睛,须发全白,连汗毛和阴毛都是白的,活脱一只北极熊。另一位是二十二岁的女记者董红淑,娇小玲珑,娃娃脸,乳房坚挺,腰部纤细,一头黑亮的披肩发。这会她已经擦干身体,正在穿2号的工作衣。斯契潘诺夫说了什么笑话,董红淑纵声笑着。
何不疑简短地说:“请他们进来吧。”
两个客人走出消毒通道,董红淑摇了摇新浴之后的蓬松头发,迫不及待地打量着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眼前景物其实并无神秘之处,满眼是绿色和姹紫嫣红,绿荫丛中露出十几幢建筑,都不算雄伟,但异常精致。头顶上,那个半圆的白色防护网在微微波动。
董红淑低声赞叹:“太美了!”能踏上这片神秘之地,她感到十分庆幸和意外。这是多少记者梦寐以求的幸运,怎么突然落到她的头上呢?21世纪末,世界上已经没有军事秘密,甚至连商业机密也不存在。唯有三个地点仍包着厚厚的外壳:美国亚利桑那州的“1号”,中国中原地带的“2号”,和以色列内格夫沙漠的“3号”。这些地方的全称是“类人劳动力繁育中心”,一般称为“类人工厂”。这些地方的计算机都采用局域网,同外界严格隔绝。新闻界对它们一向装聋作哑,保持着不可思议的默契。
原因无他,这些类人工厂使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这儿有太多的伦理悖论。
可是,为什么突然通知他们两人来采访?
一位穿白色工衣的中年男人在通道口迎接,谦恭地说:“是董小姐和斯契潘诺夫先生吗?请跟我来,何总在办公室等你们。”
董红淑一眼看出这是位类人。尽管从外貌上说类人与人类毫无二致(类人更健美),但他们身上的“类人味”是无可置疑的。董红淑瞟了斯契潘诺夫一眼,后者也用目光回答:对,是类人。
那位男子半侧着身体领路,肯定觉察到了两人的无声对话,笑着说:“也许你们已经猜到我是类人。我在这个厂区服务五十年了,从没迈出厂区一步。”
小董多少有点尴尬,毕竟猜测他人身份是不礼貌的。那位男子笑着加一句:“这是我最后一次服务了。”
小董不明所以。最后一次?也许明天他就要离开工厂?不过她没有追问。
何总在门口迎接他们。他从未在媒体中露过面,但两人一眼就掂出了“2号总工程师”的分量。何不疑浑身透着自信,目光炯炯有神,面目清癯,肌肉强健,只是肚子过早地发福了,破坏了身体的匀称。他含笑把客人迎进屋,交代秘书:
“请关上门,无论什么电话和来人都挡住,今天上午是全部属于二位的。”
这种破格待遇使董红淑受宠若惊,看看斯契潘诺夫,他的表情也显意外。佳佳送来热咖啡,旋即退出,把雕花门轻轻带上。何不疑坐下,端起咖啡呷了一口,好像突然改变了主意:
“要不,先领你们参观一下,愿意吗?”
“当然愿意!”董红淑急不可耐地说,把何不疑逗笑了。斯契潘诺夫也笑着点头。
“那好,喝完咖啡请跟我走吧。”
一辆安静的自动车带他们走了很远,车停了,何不疑指指周围的丘陵:“知道2号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在南阳市的西部。”
“对,这儿是世界上恐龙蛋最密集的地方。很可能这是恐龙灭亡前的最后一片乐土,它们群集在这儿,意识到种群的末日,仰天悲鸣。这是多么回肠荡气的场面!……六千万年后这儿建成了生命制造工厂,真是世事沧桑啊。”
斯契潘诺夫笑着指出:“一般人不说‘生命制造’,在主流社会这是犯忌的。”
何不疑一笑:“是吗?2号里反倒不大在乎。”
三人走进“刻印室”,几百台圆柱状的机器一字排开,屋内仅听见轻微的咝咝声。何不疑简短地说,这里的关键设备是激光钳,它们正进行毫微操作,用纯物理的手段把碳、氢、氧、硫、磷等原子排列成人类的DNA。他介绍得非常平淡,但董红淑感受到喘不过气的敬畏感。
何不疑继续介绍,这儿是活化室,模拟人类卵子的环境来激活DNA。这儿是分裂室,激活的DNA在这儿分裂成八胚细胞;最后是快速孕育室,几千台模拟子宫在轻轻地抽动着。忽然一具子宫内响起响亮的儿啼,董红淑一愣,旋即眉开眼笑:“宫啼?人类胎儿中不多见的。”
何不疑简洁地说:“所有类人胎儿出生时都相当于四个月大的人类婴儿。至于为什么这样安排,待一会再解释。”
远处有婴儿呱呱坠地,随即被传送带送到检验部。董红淑目醉神迷,赞叹这里的宏伟、肃穆、简洁的美妙和震撼人心的神秘。斯契潘诺夫也被震撼了,不过表面上还平静。
离开生产线,见十几个类人聚成一堆,大多近五十岁,手里都端着高脚酒杯,琥珀色的葡萄酒在杯内闪光。他们平静地交谈着,其中一人是谈话的中心。忽然那人走出人群,原来是刚才的引路者。他含笑道:
“何总好,客人好。我在同朋友们告别,马上就要进入轮回了。”
何不疑点点头,同他拥抱。董红淑也机械地伸出右手,握到了对方光滑无指纹的手指。这时她恍然悟到什么是轮回。他说的是死亡!中年男人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递给同伴,然后神色自若地走进一间小屋,向众人扬手作别。
厚重的屋门缓缓关闭。
董红淑简直目瞪口呆,看看何总,看看立在门口的十几个类人。类人们的表情十分肃穆,但总的说还平静。屋门旁的一串指示灯闪了几次,随后变成绿色。十几个类人平静地离开了。何不疑说:
“走吧,回我的办公室。”
董红淑痴痴呆呆地跟着走,忍不住问同伴:“那人真的死了?”
斯契潘诺夫点点头:“当然。他在那里化作原子,回到流程的开端,重做DNA的原料,这就是他说的轮回。”
何不疑面色平静,没有解释。董红淑踌躇着,仍忍不住问:“何总,他们……”
何不疑完全明白她的话意。“他们不惧怕死亡,他们的生命直接来自于物质而不是上帝。所以,过了强壮期的类人就主动选择死亡,从不贪恋生命。”
董红淑在震惊中沉默了。
他们回到办公室,秘书把一只竹篓放到办公桌上。何不疑笑着说,这是一位浙江朋友送来的金华火腿,绝对原汁原味,中午我请客,请你们品尝。“好,开始正题吧,今天你们一定会写出一条极为轰动的新闻,咱们事先约定,如果二位因此获得普利策奖,奖金可要分我一半哟。”他开心地笑着:“不过宝盖不能一下子揭开,还是先回顾一下历史吧。”
他慢慢呷着咖啡。董红淑几乎急不可待了,侧脸瞄瞄同伴,他倒是气定神闲。
“九十八年前,”何不疑缓缓说道,“即1997年,克隆绵羊曾激起轩然大波,因为克隆人的前景已经近在眼前了。时至今日,我们还能从记载中摸到那个时代的悸动:恐惧、困惑、迷茫、急不可待……现在看来,这些世纪末的躁动显得很幼稚。因为最终改变世界的并非克隆技术,而是1999年一篇不起眼的小文章。那篇文章说,人类已经接近于制造生命——不是用杂交、基因嵌接、细胞融合之类生物或半生物办法,而是用纯技术的方法直接排列原子,构成最简单的生命。”
“这似乎是天方夜谭,但仅仅四十年后就实现了突破。第一个被制造出来的是最简单的疱疹病毒,这是自然界最简单的生命,只有几十个基因。但无论如何,第一个人造生命已经出现了,激起了轩然大波。不过,恐惧、愤怒、绝望都挡不住科学之神的步伐。在此后二十年中,各种人造生命让人们应接不暇。2068年这项技术攀到了绝顶,人类的DNA‘组装’成功了。它包含十万个基因,二十三条染色体。这项技术发展得太快,以至走到语言的前面,直到第一个人造人降生后几个月,人类才制定了规范用语:它被称为‘类人’。”
两个客人都陷于怀旧情绪。斯契潘诺夫轻叹道:“是的,历史发展得太快了。”
“类人的出现使人类处于不尴不尬的地位。人类是万物之灵呀,是上帝之子呀,人类智慧是宇宙进化的极致呀……忽然人类有了完全不失真的仿造品!不过,不管人类精英如何担忧,如何反对,类人很快就大批出现了。因为日益走向‘虚拟化生存’的人类极其需要这种既有感情、在人格上又低于人类的仆人,这种市场需求根本无法遏制。世界政府只来得及制定了两条禁令。一,全世界只开办三个类人工厂;二,类人不具有人类的法律地位,不允许有指纹以便与人类区分,不允许繁衍后代。”
女记者已经急不可待:“何先生,这些历史不要说了,快揭宝吧,你今天到底准备了什么意外的礼物?”
何不疑笑着,仍从容地说下去:“类人不允许有指纹,不是指用手术方法去掉指纹,那太容易了。而是去掉DNA中所包含的指纹指令。这个工作太困难了!你们也许知道,人的指纹型式不仅取决于基因,还取决于皮肤下神经系统的排列,后者在很大程度上属于量子效应。不过,尽管十分困难,科学家仍把它完成了,我是这项技术的主要发明人。”他说,并没有自矜的成分。“它是绝对可靠的。迄今生产的一亿二千万类人中,没有一次例外。警方已把有无指纹当成识别类人的唯一标准。你们知道,自然人中也有极少数无指纹人,全世界不过几十例吧。世界政府为他们颁发了严格的‘无指纹证书’,这些不幸的人极其小心地保护着这些证书,否则他们在社会中寸步难行……说远了,还是回头说2号吧。虽然这项技术极为可靠,2号内仍有严密的监督系统。每一个出生的婴儿都要接受严格的检查,一旦发现异常立即自动报警,整个2号会进入一级警戒。我刚才说过,这儿的胎儿是快速生长的,出生时就相当于四个月的人类婴儿。为什么这样设计?因为人的指纹在三个月后才能长出来,才能被检验。”他突兀地宣布,“这正是我邀请二位的目的。”
他的转折太突然,董红淑呆呆愣愣的,没有猜他的话意。斯契潘诺夫多少猜到了一点,但也不敢肯定,因为那个想法太惊人了。两人紧张地盯着何不疑。
何不疑苍凉地说:“实际上,我一直在做着违逆心愿的工作。从某个角度看,所有类人都是我的亲生儿女。我十分喜爱他们,但又不得不冷酷地防止他们混入人类。我准备提前退休,退休前想对2号的安全性作一次实战检验。请听好,”他庄重地说,“我已经对主电脑霍尔下达了指令,修改了制造程序,使生产线中产生一个带指纹的婴儿。世界上能修改这一程序的不会超过三个人吧。”他说,仍然没有丝毫自矜的成分。“2号内只有总监和我知道此事,对其他人完全没有事先警告。按时间计算,再过二十五分钟,那个有指纹婴儿就会出生,随之应该自动报警,全部生产程序中止,大门锁闭,全区处于一级警戒。”他加重语气,“再重复一遍,绝对没有事先警告,我以人格担保。总监正在隔壁瞪着眼监视呢。咱们看到的是一次完全真实的实战,而你们是有幸现场观战的唯一外人。如果二十五分钟后没有警铃声,那我就要丢人了。怎么样,二位还有问题吗?”
两个客人绝对没有想到,给他们准备的是如此刺激性的场面。董红淑又是点头又是摇头:“是的是的……不,我没问题。”
“那好,请静下心来品尝咖啡,等着这一刻吧。”何不疑气定神闲地坐下,又唤佳佳送来热咖啡。佳佳进来,笑容还是那样优雅。她一定还被蒙在鼓里。
佳佳带上门出去,屋里一片瘆人的寂静。只有墙上的电子钟嚓嚓地响着,轻微的响声似乎放大成雷鸣般的声响。两个男人无疑也紧张,但不形于色,董红淑则几乎不能自制。她忽然注意到两人端杯的手微微颤抖,心想,原来你们也一样紧张呀。
一分钟,二分钟,十分钟,二十五分钟……秒针的声音像一记记鞭抽,连何不疑的额头也沁出细汗。当时钟走了二十五分三十八秒时,忽然一阵铺天盖地的警铃声!虽然早有准备,董红淑还是像遭到炮烙一样蹦起来。
屋门被撞开,笑容优雅的佳佳变成了一只遭遇枪口的小母兽,高声喊着:何总!一级戒备!门外的高音喇叭声清晰地传来:生产线发现严重故障,一级戒备!严禁人员走动,警卫严密警戒!
何不疑笑了。一位秃顶的白人男子从屋外进来,与何不疑相视而笑,两人对着麦克风宣布:“我是总监杰克逊,我是总工程师何不疑。请安静,刚才是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重复一遍,刚才是我们布置的安全检查。请恢复正常生产。谢谢。”
何不疑向电脑下令:“霍尔,演习结束,请删去刚才的程序,开始正常生产。另外,把那个有指纹婴儿立即送到总监室。”
总监笑着同何不疑握手:“祝贺你的安全程序通过了实战检验。两位客人请坐。佳佳,我从没听过你这么高的嗓门,我的天,至少一百分贝!”
佳佳含羞带笑地退出去了。总监看到办公桌上的大竹篓:“老何,什么宝贝?”
“朋友送的金华火腿。你甭想染指,那是我内人的最爱。”
门外响起脚步声,四名剽悍的警卫抱着一个白色襁褓进来,行了军礼。何不疑接过襁褓,在接收单上签字。警卫像机器人般整齐地迈步出去。何不疑对客人说:“准备拍照吧。这是最难得的机会。”他和杰克逊一同到里间,一架激光全息相机已经作好准备,两个镜头射出红色的激光束,何不疑打开襁褓,把婴儿放到拍照用平台上。
一个赤身裸体的婴儿,粉红色的皮肤吹弹可破,睁着眼,正向这个世界送去第一个微笑。这不奇怪,他的发育已经相当于四个月了。小屁股肉呼呼,胳膊腿圆滚滚,胯下长着小鸡鸡。大概是冰凉的平台刺激了他,小手小脚踢蹬着,咧开嘴巴哭了两声。不过哭声并不悲痛,给人以敷衍其事的感觉,而那双明亮有神的双眸一直急切地打量着四周,想在来到人世的第一瞥中留下更多的内容。
苍凉沉郁的生命交响乐在董红淑心中缓缓升起,黄钟大吕震击着心房。泪水盈满了眼眶。她羞怯地侧过脸,掩饰自己的激动。一个呱呱坠地、混沌未开的婴儿以全裸的形式被放上祭盘,视觉的冲击太强烈了。这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小精灵,怎么可能是用“完全人工”的办法生产出来的呢?但他不是上帝的创造,而是普普通通的工厂产品。上帝的法术被还原成毫无神秘感的技术。
两个客人紧张地抓拍。激光全息相机也在工作,两束柔和的红光照在目标上,干涉条纹记录在乳胶底片上。平台旋转着,以求得到各个角度的详图。最后又对手指肚拍了特写,同步反映到屏幕上。放大的手指显得更为娇嫩精致,皮肉近乎透明,浅浅的指纹似有若无。何不疑认真辨认着,说:
“很巧啊,十个指纹都是斗形。按照中国的说法,这孩子长大会过日子,哈哈。”
拍照完成。何不疑把婴儿重新放回包布,但没有包扎。他和杰克逊退后一步,默默打量着,目光中别有深意。很长时间,屋里是绝对的静默,只有婴儿无声地舞动着手足。
何不疑打破沉默:“还是起个名字吧。“杰克逊点点头。何不疑略一思索:“叫‘十斗儿’吧。两位客人,你们报道时请使用这个名字。”
然后屋内又陷于沉默。不谙世事的董红淑奇怪地看着屋内的人,屋内的气氛为什么这样沉闷?何不疑的试验圆满结束了,他几十年的技术生涯有了一个圆满的句号。下边他要干什么?为什么两个人都神态肃穆?蓦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她的脑海。何不疑喟然叹道:
“老杰,开始下一步吧。”
“嗯,开始吧。”
“真不忍心啊,这是世界上唯一有指纹的类人,既是空前,很可能也是绝后。”
“是啊。”
何不疑走开,等他返回时,手上拿着一支注射器。他把婴儿的屁股露出来,准备注射。董红淑再也忍不住,尖声喊:“住手!你们想干什么?”
声音的尖利使何和杰克逊吃了一惊。何看看她,温和地说:“我要进行死亡注射。我想你不该惊奇的,你知道法律对此多么严格。从生产类人至今,没有一个有自然指纹的类人。曾有极个别类人长大后伪造指纹,一经发现全都销毁。眼下这个产品当然也只能销毁。”
董红淑一时哑口,没错,这正是社会的常识。人类和类人的物质构成完全一样。若没有指纹的区别,人类社会早就被冲溃了,因为类人的生产能力是无限的。即使抛开人类沙文主义的观点,至少有一点毋庸置疑:人类是原作而类人是膺品。怎么可能容许大量膺品去代替凡高、伦勃朗、张大千和上帝的原作呢?
指纹区别是唯一的堤防,它是用浮沙建造的,极不牢固。正因为如此,人类以百倍的警觉守护着它——但这都是理性的认识。而此刻的感性画面是:一个可爱的、精美绝伦的婴儿马上就要遭到冷血的谋杀。在这一瞬间,董红淑突然对何不疑滋生出极度仇恨。如果不是他邀请自己来2号,把一个残酷的场景突然推到面前,丝毫不管自己是否有心理承受能力——如果没有这些,董红淑也许会糊里糊涂接受社会的说教,继续对类人的苦难熟视无睹,但此刻她不能佯装糊涂了。
她愤怒地盯着何不疑和杰克逊,甚至迁怒于同伴斯契潘诺夫,因为后者的表现太冷静、太冷血。何不疑暂时垂下针头,准备来几句劝慰。董红淑不愿听他的辩解,她在紧张思考着怎样才能制止谋杀。她不能对抗法律,那么该怎样迂回作战?她突然想到一个绝对有力的理由:
“且慢!何先生,你说过,从身体和基因结构上说,人类和类人完全一样,区别仅仅在于有无自然指纹。所以它是唯一的、在法律上有效的证据,对吗?”
“没错。”
“那么,你们怎么敢杀害这个具有自然指纹的婴儿?不管是不是你们故意制造的工艺差错,反正他已经具有了自然指纹,从法律上说,他已经有了自然人的社会地位。何先生,请你立即中止谋杀,否则我要起诉你们!”
董红淑懊恼地发现,她的威胁没有丝毫震慑作用,那两人甚至露出谐谑的微笑。何不疑摇摇头,坦率地说:
“董小姐,你对法律的了解还不全面。世界政府有成千上万的法律专家,你想他们会留出这么大的法律漏洞吗?请你听我解释。” 他突兀地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你们乘飞机来时看到2号的外景了吗?它像一个灰白色的鸟蛋,更像放大的子宫。董小姐肯定知道,在新法律里堕胎是合法的,也就是说,子宫里的胎儿不具备人的法律地位。不过,只要一经过产门,它就变成了婴儿,就具有了人的法律地位。这公平吗?不公平,也很公平。这是量变导致的质变。小董,如果这个有指纹的婴儿出现在2号大门之外,那人类就无可奈何了,只能以人类对待了。但法律上有一项附加条款:凡在1号、2号和3号内部的婴儿被认为尚未离开子宫,也就不受法律的保护。这也就是2号门卫森严的原因,任何未经检验的婴儿绝不可能带出生命中心。顺便告诉你,任何外界的人类婴儿也绝不容许进入生命中心,他们进来后就只能以类人对待了。”
他看到董红淑依然愤恨难消,就把注射器交给杰克逊:“老杰你注射吧。董小姐,并不是我生性残忍,愿意这样干。作为类人技术的开拓者之一,我对类人有更深的感情,即使说是父子之情也不为过。但我得为人类负责啊。”
他有意挡住小董的视线,那边杰克逊已经熟练地注射完毕,这个“十斗儿”真是大脾气,针头扎进时,他的嘴巴咧一咧,针头拔出后他的面容就恢复正常。药液很快发生作用,他的眼神逐渐迷离,慢慢闭上,永远地闭上了。面容非常安详,似乎带着笑意。心电曲线很快拉成一条直线,体温也逐渐下降。在这段时间里,屋里笼罩着沉闷和静默。随后何不疑用听诊器复查了心跳,点点头表示无误。杰克逊又复查一遍。
确认类人婴儿已经死亡后,何不疑用包布重新包扎起。他做得极慢,神态肃穆,似乎以此表示忏悔。随后他抱着死婴与大家来到正间,把襁褓放到一个高茶几上,按响电铃。两分钟后四个警卫再次列队进来,何不疑把襁褓递给杰克逊,后者打开襁褓作了最终检查,递给为首的警卫:“立即销毁。”
机器人般的警卫列队离开。
董红淑心中充满了无能为力的郁怒。她知道自己无力制止这件事,甚至从理智上承认它是正当的——这牵涉到人类(原作)的尊严啊。但不管怎么说,她心中备感痛楚。
何不疑和杰克逊肃穆地目送警卫离去。董红淑想,公平地说他们没什么好责怪的,他们就像是执行堕胎的医生,只是履行职责而已。斯契潘诺夫呢,这才是个真正冷血的家伙,他毫无表情,目光深不可测。没准儿,他正在以此为梗概为下一篇惊世之作打腹稿呢。
小董觉得,这会儿她最恨的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