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凡之恋的认知诗学图式及其更新
2014-01-28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王 霞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仙凡之恋的认知诗学图式及其更新
⊙王 霞 [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上海200444]
在中国古代民间故事和文学作品中,仙凡之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现象。从认知诗学图式理论角度来说,仙凡之恋故事体现为“式、“图式以及“某种意义上的‘仙女’相凡男无”图式,这些图式本质上体现了不同时代人们对仙凡之恋的认知与经验的结构和过程,这种认知与经验通过作家的创作体现在文学作品中;而人们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在仙凡之恋图式的加强或更新中其相关认知与经验又得到进一步的加强或更新。
仙凡之恋认知诗学图式
在中国古代民间故事和文学作品中,仙凡之恋是一个十分重要的现象,引起了很多研究者的关注,但既有的研究多是从这种现象发展演变的过程及其产生的社会文化背景去分析,很少从人们(读者)对仙凡之恋的认知心理和认知机制去考察。认知诗学认为,“文学的产生根源于人类最基本最普遍的认知经验与过程,但它是以艺术的形式呈现的,因而是一种特殊的认知和交际形式,其特殊性使得它对于发展人的认知能力具有特殊作用。”①认知诗学学者Gavins和Steen也说道:“认知诗学的崛起所产生的最令人激动的结果,是人们越来越认识到文学作为一种认知和交际形式的特殊性质。而且值得注意的是,文学的特殊地位基于人类认知与经验的最基本、最普遍的结构与过程中,它使我们能够首先以艺术的方式相互影响。”②这种观点其实也跟孔子说的“诗可以兴观群怨”本质相通。因此,如果我们从认知诗学的角度来考察仙凡之恋故事,我们就会发现,不同时期不同的仙凡之恋故事不单单是供人娱乐消遣的工具,还是体现着人们(读者)认知心理和认知机制的载体;其中既蕴含着不同时期关于仙凡之恋的“人类认知与经验的最基本、最普遍的结构与过程”,也对于发展人们(读者)关于仙凡之恋故事的认知能力具有特殊作用。
那么,中国仙凡之恋故事中关于“人类认知与经验的最基本、最普遍的结构与过程”体现在何处?本文认为,从认知诗学图式理论角度来说,则体现为仙凡之恋故事中图式的加强以及图式的更新。
何谓图式的加强以及图式的更新?认知诗学的图式理论认为,图式是“以等级层次形式储存于长时记忆中的相互作用的知识结构或认知能力的建筑砌块”,是我们在日常生活的认知基础上,“围绕某一主题组织起来的知识表征和记忆贮存方式”。③文学图式则是我们在阅读之前储存于大脑记忆中的一种与文学相关的知识结构。当某一出现的图式与读者大脑记忆中原有的与知识结构图式一致,则是图式的加强;而当“已有的图式不能够充分地、完全地帮助解释新的信息,原有的图式就需要发生某些变化,以至于变化后的图式和新信息的解读之间能够更加的一致和协调,但原有的图式不发生颠覆性的改变”,则是图式的更新。就文学图式的角度来说,“如果一个文学文本加强读者的图式的话,那么它所投射的世界将被理解为是规约的、熟悉的、现实的等等,反之如果一个文学文本干扰和更新读者的图式的话,那么它所投射的世界可以被看作是异常的、非规约性的、替换性的等等”,“实际上被认为具有文学性的文本是在一个连续体上展开,一头是图式加强,另一头是图式更新”。④
下面,就让我们以不同时期一些典型的仙凡之恋故事为对象,从图式理论角度来分析中国人对仙凡之恋故事“认知和经验的最基本、最普遍的结构及其过程”。
为便于叙述和分析,本文选取了不同时期的一些典型的古代仙凡之恋故事进行考察。一般说来,中国古代仙凡之恋故事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一是东汉道教形成之前的萌芽期,二是东汉及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宗教化时期,三是隋唐至明清的世俗化时期。
萌芽期的仙凡之恋可以战国时期屈原《九歌·山鬼》、宋玉的《高唐赋·序》以及托名刘向著的《列仙传》中《江妃》篇为代表。《九歌·山鬼》描写一个山鬼苦苦等待恋人不至而惆怅痛苦的情状。尽管学界关于山鬼的形象有不同说法,其性别是男是女也有分歧,但《山鬼》描述的是一个人神之恋的故事基本得到学界认同。《高唐赋·序》写楚王游高唐,梦见巫山神女,巫山神女表示愿意与他同床同枕,之后离去,化为朝云暮雨。《列仙传》中《江妃》篇讲郑交甫游汉江,遇到两个衣着华丽的美丽女子,郑交甫不知她们是神女,就搭讪想求赠玉佩定终身,神女赠其玉佩,郑交甫受而放入怀中,行数十步后,发现怀中空无一物,二神女也不见踪影。
考察这几则故事,我们可以发现,如果我们按照山鬼为男性的观点,则山鬼、巫山神女、江妃都是女神,而山鬼的恋人、楚王、郑交甫都是男性,神女与凡男之恋的结局最终皆以虚无收场。这其中蕴含的图式则是:仙女
宗教化时期的仙凡之恋的故事随着道教的发展也极大地丰富起来。干宝的《搜神记》、陶渊明的《搜神后记》、刘义庆的《幽明录》、葛洪的《神仙传》等等作品中此类故事很多。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曹植的《洛神赋》、干宝的《搜神记》中董永遇仙故事以及刘义庆的《幽明录》中刘、阮入天台的故事。《洛神赋》写“我”路遇神女宓妃伫立山崖,相互产生了爱恋之情,但最终神女悄然离去,空留叹息;《搜神记》中董永遇仙故事讲述了孤儿董永因家贫卖身为奴,织女受天帝派遣,与董永结为夫妻,为他织布十日偿还债务赎身,事成之后,凌空而去,不知所在;《幽明录》中刘、阮入天台的故事讲的是剡县刘晨、阮肇共入天台山取?皮,迷路后遇二仙女,仙女美酒美食相待,并与之同床共枕,半年后返回家中,发现邑屋改异,无复相识,问讯得七世孙,后两人想返回天台山仙女处,但已不知何所了。
考察宗教化时期的这几则故事,我们同样可以发现,宓妃、织女、天台仙女和“我”、董永、刘晨、阮肇之间的对应关系,这里的仙凡之恋同样无不以虚无收场。因此,此时的仙凡之恋还是蕴含着类似图式:仙女
但是,对比萌芽期的仙凡之恋故事我们可以发现,《高唐赋》中神女自荐枕席凡男与神女交欢的情节得到继承与强化,董永与织女结为夫妻,刘晨、阮肇、袁相、根硕均和仙女有鱼水之欢,《杜兰香》《白水素女》中也有类似情节,此时的仙凡之恋更恰当的图式应该为:仙女
世俗化时期的仙凡之恋的故事遍地开花。从唐传奇《游仙窟》到明代话本小说《三言》《二拍》再到清代的《红楼梦》等,无不可见仙凡之恋之影。《游仙窟》用自叙形式,讲述“余”奉命出使河源,夜宿神仙窟,遇十娘、五嫂两女子,从相互交谈、了解,共同宴饮、唱和,抚琴对弈,无所不至,彼此戏谑、调笑中产生了感情,其夜与十娘共眠,极尽欢娱,天明洒泪别,不复再见。《警世通言》中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篇,其故事情节家喻户晓,许宣(即许仙)与千年蛇精白素贞断桥偶遇,相恋相爱并结合为夫妻,但美好的日子终究不能延续,最终白素贞被法海永镇雷峰塔之中,从此与许宣生生隔离。《红楼梦》是宝黛爱情故事为主体线索的,而黛玉本是绛珠仙草精变而成,投身女胎是为了还泪当年浇花滋润自己的宝玉,但宝黛爱情没有结局,黛玉吐血而死,宝玉遁入空门。当然,世俗化时期的仙凡之恋还有很多故事,但我们从总体上观照可以发现,此时期的仙凡之恋故事还是基本按照过去的图式,即仙女与凡男相恋而最终走向悲剧。其图式仍然可以表示为: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从萌芽期到世俗化期,仙凡之恋的图式基本上是固定的,恋爱双方之“仙”方一定是女性,而“凡”方一定是男性,且一般是女方主动投向男方,但这种相恋往往最终以悲剧性色彩结束从而走向虚无。这是仙凡之恋的基本图式,从认知诗学图式理论角度来说,这是图式的保留,而随着仙凡之恋故事的不断演绎,这种运行图式得到不断强化,我们称之为图式的加强。但是,尽管仙凡之恋的基本运行图式没有发生变化,我们发现,不同时期其运行图式却在不断更新。关于图式的更新,认知诗学学者Semino称之为图式的调节,认为图式的调节就是新的经验导致了现有图式的修改。她列举了图式调节的三种途径:一是变量限制和缺省值的进一步细化;二是用一个变量取代一个固定的成分,即一般化;三是用一个固定的成分取代一个变量,即特殊化。⑤在萌芽期虚无”两种图式并存,但到了宗教化时期之后,后一种图式变成最基本的图式,几乎篇篇仙凡之恋的故事里都存在着男女交欢的情节,这就是Semino所谓的特殊化,即仙女与凡男交欢情节本是一个“变量”,但到宗教化时期之后,变成一个固定成分的常量;同时,我们还发现,尽管世俗化时期仙凡之恋故事的运行图式形式上与过去相同,但其内涵却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如“仙女”本是指仙界的女性,但在《游仙窟》中可变成“妓女”;在《红楼梦》中可变为黛玉这样以绛珠仙草为名的凡尘女子;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可以变为蛇精白素贞;甚至在《聊斋志异》中可化身为狐仙鬼怪,这就是Semino所谓的一般化,即用一个变量取代一个固定的成分,此时的图式可概括为:
仙凡之恋运行图式的加强及其更新体现了人们“认知和经验的最基本、最普遍的结构及其过程”。首先,为何仙凡之恋的题材经久不衰,其根源在于人们对仙界与凡界的基本认知和经验,在世人看来,尘世的凡人是受制于天的,生命有限,要想获得长久的生命可以通过人神相通得以实现,据考古发现,中国“最大多数铜器铭文的最大共同点,除了一套表示虔敬态度的成语外,就是祈眉寿一类的嘏辞”⑥。同时,由于人自身能力的限制,面对着神秘的大自然,人们期盼自己能够像大自然一样有神奇的力量甚至能够驾驭大自然,而通过神仙世界则给人们提供这种满足。特别是在道教兴起之后,道教更是不遗余力地宣扬神仙可以“度人”长寿、“度人”摆脱困境的神奇。因此,随着仙凡之恋故事的不断传承发展,这种认知和经验得到不断加强,仙凡之恋成为人们祈求长生不老、追求神异之功的方便快捷而又富有梦幻色彩的一种方式。
需要特别提出的是仙凡之恋图式运行中的男女交欢的情节,从楚王梦中与巫山神女的幽会到宝玉与黛玉凄美爱情,我们都能看到“仙”与“凡”交欢的要素蕴含其中,即使在《洛神赋》《红楼梦》中“仙”与“凡”没有实质性的“性”,但其内在意念上的性意识还是十分明显,这里面包含着较为复杂的认知经验。首先,它是远古女性生殖崇拜思想的延续,人们认为与仙女交合能获得旺盛的生命力;其次,道家以及道教兴起之后,认为男女交欢乃阴阳调和,不仅不会妨碍修道,相反,有利于修炼长寿成仙,这就是仙凡之恋故事多宣扬与仙女结为夫妻或突出与仙女寻欢作乐细节的原因之一;再次,它体现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喜爱,《庄子》中的神女“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神女赋》的巫山神女“茂矣美矣,诸好备矣”,《灵怪集》中下凡偷情的织女“明艳绝代,光彩溢目”,而黛玉则是“两弯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仙女实际上成为人们心中美好寄托;最后,它还暗含着尘世“凡男”的一种艳遇心理,是性幻想的一种体现。
最后,为何仙凡之恋之后最终的结局几乎无一例外是不同程度低走向虚无或者悲剧呢?
首先,在于人们对“人神异道”的认知。尽管人们求仙求道,期盼人神相通,但长期以来的经验使人们认识到,仙界、人间终究不同,仙与人很难长期处于共同的世界之中。即使人们从对“天仙”的追求转向了“地仙”,“仙”在人们心中终究是一个难以企及的梦。其次,在于人们对理想与现实的理性认知。尽管中国凡仙之恋故事的图式随着时代的发展在不断更新,但仙凡之恋从根本上来说是对现实不满的一种精神补偿。中国人的仙凡之恋故事就是一种不断延续的自慰式幻想,是一种白日梦。但白日梦终究要醒来,人们并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这就是凡仙之恋多走向虚无的根本原因。
①熊沐清:《故事与认知——简论认知诗学的文学功用观》,《外国语文》2009年第1期,第8页。
②[美]GAVINS,JOANNA、GERARD,STEEN:Cognitive Poetics in Practice,Roufledge,2003,p2.
③邹智勇、周光明:《认知诗学的图式理论与中国经典诗词意境的文学图式运作范式》,《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第8页。
④⑤[英]Semino,E:Language and World Creation in Poems and other Texts,Longman,1997,p154,p132.
⑥闻一多:《闻一多全集》(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32页。
[1]张宇初.道藏[M].北京、上海、天津: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1987.
作者:王霞,文学博士,上海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和认知诗学研究。
编辑:赵红玉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