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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捷尔纳克:超越而不朽的人性
——读《日瓦戈医生》

2014-01-28李丹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8

名作欣赏 2014年24期
关键词:帕斯捷尔纳克人性革命

⊙李丹[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8]

帕斯捷尔纳克:超越而不朽的人性
——读《日瓦戈医生》

⊙李丹[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成都610068]

本文从“人性”的角度来解读《日瓦戈医生》,认为其主题是表现革命对人性的扭曲,并呼吁一种更富于人道精神的人性美感和生活。小说从“暴力对人性的泯灭”和“辞藻对思想的异化”两个方面表现了革命是如何扭曲了美好人性;同时通过日瓦戈的家庭生活及其对革命的反思,来呼唤尊严、自由、爱和人道,认为这些才是超越时代的终极价值。

《日瓦戈医生》帕斯捷尔纳克人性人道主义

帕斯捷尔纳克曾说:“书是一个燃烧着的、冒着烟的良心的立体块,此外便什么都不是了。没有了良心,精神的族类便难以为继。精神的族类便会绝种。”帕斯捷尔纳克给人的感觉永远是温情的、诗性的,带着一种水晶般纯粹而又易碎的美,但也如水晶般散发出某种坚守的光芒。读帕斯捷尔纳克,打动人心的不是陀斯妥耶夫斯基式的激烈、紧张,也不是马雅可夫斯基式的时代感和大众性,而是一颗真纯而善感的心灵的搏动,它永远带着温婉的力量提醒你人性本真的模样。

暴风雨中的闲云野鹤

帕斯捷尔纳克于1890年1月29日出生于莫斯科,这一天恰好是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57周年忌日,这对俄罗斯文学而言似乎是个冥冥中的预示——普希金诗歌精神的未来将在这个孩子身上得到传承和发扬。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是俄国皇家科学院院士、俄国最早的印象主义画家之一,曾应托尔斯泰之邀为《复活》作过经典插图。他母亲是位九岁就开始登台表演弹钢琴的神童音乐家。帕斯捷尔纳克从小从他的双亲身上继承了一副奇绝的艺术灵性,后来几乎在各个艺术领域都得到了展现。

帕斯捷尔纳克的才情、气质天生是属于诗的,诗歌成了他最初也是终生的选择。1914年他发表第一部诗集《雾霭中的双子星座》,这些朦胧而流畅的诗句多采用暗喻、隐喻手法,牵动人心的却是明确坚定的对生活的信念、对美好事物的欢愉、对美被破坏的怜惜。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帕斯捷尔纳克用他那充满写实激情的诗歌悲愤地疾呼:“在我们的时代里,连空气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1921年帕斯捷尔纳克全家离国他去,如果当时他知道未来的生活即将展现给他的是什么的话,他也许就不会选择独留了——但也就不会有伟大的《日瓦戈医生》了。不幸而又幸运的是,他留下了。

生活如帷幕般缓缓拉开,舞台上浸染着越来越浓厚的悲凉。当至情至性的诗人孤独地站在台上的时候,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最大的不幸——他遭遇到了一个全国人民集体疯狂的时代。苏联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所有的真理、智慧、正义都被一个高呼的名字所淹没,那就是“斯大林”!唯独帕斯捷尔纳克如暴风雨中的闲云野鹤,依然保持着遗世独立、自由高贵的美。他以独立不羁的文化个性对抗革命的强权政治,拒绝把文学作为政治的工具与手段。1932年出版的诗集《第二次诞生》中,他灵动的笔丝毫没有受到席卷一切的革命风暴的侵扰,依然神圣地歌颂着自由、爱情与幸福。圣歌之后是千夫所指。肖洛霍夫骂他是“寄居蟹”、斯大林称他“天外来客”,他成了“脱离和不接受我们的意识形态的人”。这个罪名可有点大。然而帕斯捷尔纳克仍然是帕斯捷尔纳克,他以自己的铮铮傲骨为“诗人”这一称号增添了永远的荣耀。当斯大林打电话要他对他的“朋友”,实际上是他自己的诗歌做出评价时,诗人毫无顾忌地说,诗歌很糟,“希望你的朋友最好做点别的什么事,如果他还有事可做的话”。

帕斯捷尔纳克在历经风云的一生中,对历史变革的真诚反思、对变革时代人性本真的深刻挖掘,这一切最终凝聚成了他的最伟大的作品——《日瓦戈医生》。它是帕斯捷尔纳克一生沉浮经历的缩影和思想探索的总结。它记录了一颗真诚的心灵在黑暗的历史丛林中探索、追求、受伤、毁灭的全过程。它的墓碑在人类精神史上屹立成了一个永远的“良心的立体块”。然而,它的直接后果是使它的作者成了意识形态之争的牺牲品。苏联国内认为该小说“实质是否定社会主义革命”;与此同时,瑞典皇家学院于1958年宣布将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三天后,他被开除出苏联“作协”。重压之下,帕斯捷尔纳克于10月9日宣布拒绝领奖。这还不能善罢甘休,全国上下包括赫鲁晓夫在内的党政领导人对帕斯捷尔纳克发起了一场罕见的讨伐运动,并欲将他驱逐出境。这就是历史的滑稽——两军对垒,剑拔弩张,一边是手握百万雄兵的党政强权,一边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诗人。这场滑稽最终导致了帕斯捷尔纳克的含冤去世。我们在帕斯捷尔纳克身上似乎看到了“文革”时期吴晗、傅雷等人的影子。诗人在与他们的时代遭遇的时候,给一个时代的疯狂与罪恶打上永远的耻辱标记的,似乎总是几个文质彬彬的凄怨灵魂。

今天,当帕斯捷尔纳克坎坷的一生及其泣血的作品穿越时代矗立在我们面前,当我们拂去历史尘埃,与这颗鲜活的心灵一起去思考、去探索、去追求、去自白的时候,我们如此真切地感知到了这颗“世界的良心”的真诚的脉搏,触摸到了这位俄罗斯民族精神之继承者的坚毅的灵魂。我们倾听它的困惑、倾听它的挽歌,听它娓娓道来,话语间一股温热的血液暖至人性深处。

革命:扭曲的人性

《日瓦戈医生》是一部知识分子的命运史,讲述了同名主人公在那个急剧变化的时代的命运遭际。主人公尤拉·日瓦戈从小由其舅父——一个虔诚的托尔斯泰主义者养大,长大后成了一名医生。他对旧俄国沙皇专制制度下的腐败、丑恶深恶痛绝,当十月革命到来时,他忠心欢呼十月革命的胜利。但革命后的现实却令他极端失望。他看到了革命中存在的太多暴力、流血、牺牲以及辞藻对思想的异化,他由对革命时代人的生存境况的深刻透视,而产生了对人在历史中的命运的真诚悲悯。他试图在家庭生活中独善其身、自我逃逸,但最终妻离子散,与心爱的情人拉拉的恋情也以悲剧告终。独善其身的人生追求的失败、社会现实的残酷、未来生活的无望使不到四十岁的日瓦戈心力交瘁,倒毙在莫斯科街头。

读《日瓦戈医生》,听到的是一颗受伤的灵魂的哭泣。在那个全国上下集体疯狂的时代,日瓦戈是唯一的心痛者——因为他是唯一的清醒者。“众人皆醉我独醒”,如同三千年前的屈原一样,这举世浑浊中唯一清醒的人注定要背负全世界的苦痛。作为知识分子,日瓦戈的人道主义和批判精神都使他在切入历史时有一颗更加敏感和悲悯的灵魂。日瓦戈从小在舅父基督教义的影响下形成了仁慈博爱、道德完善、人性至上、人道主义等理想。当他以这样一颗纯洁而至善的心灵去切入那段狂暴剧变的历史的时候,可以想象他所信仰的东西是何等的脆弱和易伤!

日瓦戈一开始是忠心欢迎十月革命的,当革命到来时,他怀着激动和欣喜说出了这段名言:“一次绝妙的外科手术!一下子就把发臭的脓包统统给切除了!对于几个世纪以来人们顶礼膜拜、不敢抗争的不合理制度,这是一个直截了当、简单明了的判决。”日瓦戈医生是新生制度的由衷的歌者,对于十月革命给人们带来的幸福期许,他的心中充满了忠诚的希望。

但革命到底是实现了完美人性,还是戕害了完美人性?接下来的生活中,日瓦戈迷惘了。他那双光芒闪烁的眼睛渐渐变得灰漠迷蒙。在离乡背井去寻找温饱和生存的路上,他目睹了革命的正义号角中存在的太多暴力、流血、牺牲,他震惊并心痛于革命像“脱缰的野马”“出轨的列车”般的狂热与过激行为。在国内革命战争中,日瓦戈所在的游击队与白军展开了一场战斗。我们来看看我们的主人公是怎样怀着巨大的内心冲突来参加这场战斗的:“尤拉对白军中的大多数人都感到面熟、相识,他们那富有表情、招人喜欢的面孔使他感到亲切,仿佛是自家人。为了避免伤害他们,他只向枯树开枪。”

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屠刀所向的竟是民族兄弟。还有什么比“同根相煎”更令人心痛的呢?此时的日瓦戈就像是一个被俘上场的囚徒,与其说是在打仗,不如说是在打碎自己的心脏。而当他最后走到那名被他不小心击毙的年轻白军士兵身旁,仔细端详他那俊秀的脸,并看他母亲锈的字时,可以想象人类文明的法则、世间美好的情感是如何在一瞬间被深深地刺伤!

同时,日瓦戈敏锐地看到革命对人性的扭曲是双管齐下的,既在暴力上泯灭人性,又在思想上践踏个性。而“语言的统治”是更厉害的一招,它把一个独立的个人变成恭顺的奴隶,不仅“奴在身”,而且“奴在心”。时代掀起的飓风已使大多数人双眼迷离,头脑和四肢都在为一个抽象的概念——所谓的“革命理想”这样的“大事业情结”而抽动、舞蹈:“这是一种世纪病,一种时代的革命狂,人们头脑里想的是一套,言谈表现的则是另一套。”

他心爱的女人告诉他,她的丈夫,一个真诚正直的革命者,为了他忠诚的社会主义,残忍地对待他的民族兄弟,甚至连骨肉至亲都不认,从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变成了一种“思想的体现、原则的化身”。他的朋友满怀真情地谈到社会主义对他的改造时,日瓦戈那双嘲讽而心痛的眼中却看到了“一匹马在诉说它如何被驯服”。这种对人的独立思想的异化才是对人的尊严的最大戕害。当一个人丧失自己的独立思想,完全为人所蒙蔽、所左右的时候,他还能叫人吗?——那叫工具。而日瓦戈的高贵之处就在于任何恶劣的环境都未能改变他对自我的保持。他始终坚持独立的文化操守,而排斥一切主流意识形态、功利主义和政治潮流——正如他的作者一样。在他们身上有一种令人敬畏的力度,那是一个纯粹的人的力量。

帕斯捷尔纳克说:“对一种概念保持伟大的英勇的忠诚,这种做法对我来说已是格格不入了——因为这种忠诚缺少顺从。”

这是诗人的自嘲与反讽吗?日瓦戈医生便是这样一位“缺少顺从”的人。他在反抗,他在控诉。无论是暴力对人性的扭曲,还是辞藻对思想的异化,他从那个伟大的革命身上看到的都只有一样东西:革命把人变成非人。人——莎士比亚歌颂的“万物灵长”、高贵个体——现在只沦为政治的奴隶、社会斗争的工具。日瓦戈在革命的血雨腥风中发出了对人性之真陨落的悲凉呼告。

家庭:完美的人性

外在现实残酷冰冷,于是日瓦戈选择了向家庭逃遁,试图营造一方远离狂风暴雨的世外桃源。他讴歌田园生活,赞美一种温馨的、家庭的世界,以之与陌生的、冷漠的、饥饿的、流血的、充满敌意的外部世界相对立,并以之作为完美人性的寄托。他在瓦雷金诺与拉拉一起度过了一段与世隔绝的、诗一般的时光。他写道:“从早到晚为自己、为家人而劳作、盖房、种地、求得温饱;模仿创造宇宙的上帝,像鲁宾孙一样创造一个自己的天地,像母亲一样一次又一次地赐给自己以新生,这是多么幸福啊!”“如今,家庭主妇是我的理想,一大碗卷心菜汤,是我最大的希望。”针对那些用胳膊和号角干扰了他思考的人,针对时代的喧嚣,他只求“心灵的纯洁、宁静和对尘世的领悟”。而这些,也许才是人性中更为不朽的东西,是那个狂暴的年代许多人终生追求而不得的东西。否则帕斯捷尔纳克不会用这种凄绝的文笔来描写宁静:“宁静,你是我所听到的/最美的佳音。”

只可惜无论是在莫斯科还是在瓦雷金诺,日瓦戈都无法保住妻子托妮娅和女儿,最终只能妻离子散,任家人流落海外。在瓦雷金诺,他与心爱的女人拉拉苦苦厮守的恋情也在革命恐怖中朝不保夕,最后被迫一别而终成永诀。

对日瓦戈颠沛流离的一生而言,与拉拉的爱情是这浑浊的历史洪流中最为美好、最具光辉的东西。这是两个真正充满了人性光芒的人物。拉拉少女时受人诱奸,从此开始了苦难的人生。她的丈夫帕沙正直勇敢,但对革命有着狂热的激情,以致不能与她同享天伦之乐。拉拉与日瓦戈地位、遭际不同,但他们都追求个性的纯洁和高贵、追求真善美。他们之间的爱情是精神上的相互呼唤与回应,如同天空与大地、森林与小溪一样和谐美好。拉拉的形象显然是超越了一般女性的意义的,在日瓦戈眼里,她是大自然、森林、晚霞和一切事物幻化成的女郎。她就是生活,就是日瓦戈的情性与理想:“同生活、存在是无法交谈的,但拉拉就是生活、存在的代表与体现,是赋予不能言语的人的耳与口。”

在他们的世界里,他们懂得生命之谜、死亡之谜、天才之魅力、袒露之魅力。在这个世界里,心灵、艺术、美、大自然浑然一体。作者给予了他们的爱情以最高贵的礼赞:“他们之所以相爱,是因为周围的一切,那脚下的大地、头上的青山、天空的白云和地上的树木,都希望他们相爱;他们周围的一切,不论是陌生的路人,还是漫步时展现在眼前的远方田野以及他们居住和会面的房间,都为他们相爱而欣喜,甚至还超过他们自己。啊,这就是使他们相亲相爱而结合的主要之点!即使在他们最美妙最忘情的幸福时刻,他们也从未失去过这种最崇高最动人的感情:他们欣赏大自然的美景,感到他们就是这画面的一部分,他们属于这个美景,属于整个宇宙。”

他们的爱情的深刻之处在于体现了人性与自然的完美融合,以及融合时的和谐感和崇高感。因此这爱情才成为日瓦戈终生追求的美好人性的体现,成为颠簸于历史风尘的悲剧人生中最为华彩的篇章。

精神的不死鸟:超越的人性

帕斯捷尔纳克说:“当我写作《日瓦戈医生》的时候,我感觉到对我的同代人欠着一笔巨债。写这部小说就是我为了还债所做的努力……我有责任通过小说来详述我们的时代——遥远而又恍若眼前的那些岁月。”读《日瓦戈医生》,我们常常在日瓦戈身上看到帕斯捷尔纳克本人的影子。如同日瓦戈一样,帕斯捷尔纳克死了,死于心脏猝裂,死于革命与人性的冲突。他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部不歌颂革命的书,它追求和思考的是另外一些东西——人性中更为超越和不朽的东西。

我们不得不一次次思考日瓦戈、帕斯捷尔纳克所选择的道路和他们的毁灭。在历史洪流面前,诗人永远是渺小的,独善其身、自我逃逸也是必然要失败的。就革命家对人类历史的大气磅礴的宏观改造而言,他们所念念不忘的非暴力、道德完善、人性至上像空中楼阁一样,带着不切实际的气息。——但至少诗人的眼光为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视角来解读历史和关注历史。这个视角本身是有价值的,这种温润的情怀也是值得我们尊重和爱惜的。

正因为如此,《日瓦戈医生》对我们散发出一种温婉而又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它讲述和追求的,是人的尊严、自由、爱和永恒的人道——这些是超越时代的终极价值,它与一切同时。正如普希金的诗作《致大海》,在海洋永恒的背景上,投下世世代代追求自由的影子。帕斯捷尔纳克,这是一只精神上的不死鸟,是人类文化一股不断的精神血脉,是知识分子永远跳动的“世界的良心”。合上作品,仰望苍天,我们仿佛听到了他对更富于人性的彼岸的呼唤,如同一只泣血的精鸟,鸣叫在历史回归人类精神家园的路途中。

[1][苏]帕斯捷尔纳克.日瓦戈医生[M].蓝英年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苏]帕斯捷尔纳克.双子星座:帕斯捷尔纳克诗选[M].王智量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12.

[3][苏]帕斯捷尔纳克.人与事[M].乌兰汗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

[4][苏]利哈乔夫.对帕斯捷尔纳克的长篇《日瓦戈医生》的思考[J].严永兴译.外国文学动态,1988(6).

[5]《日瓦戈医生》在昨天和今天——“圆桌会议”记录[J].立信译.苏联文学,1989(2).

[6]薛君智.从早期散文创作到《日瓦戈医生》[J].苏联文学, 1987(5).

作者:李丹,博士,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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