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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家族小说模式叙写灾难中的人性善良与崇高
——读张浩文的长篇新作《绝秦书》

2014-01-22疏延祥

中州大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立功

疏延祥

(安徽大学 文学院,合肥 230039)

一、《绝秦书》和几部写灾难的中外文学作品

张浩文的长篇小说《绝秦书》[1],写的是1929年(民国十八年)发生在陕西的一场旱灾。其实,从灾难的角度切入历史,在中外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加缪的《鼠疫》就是写发生在北非小城奥兰的将近一年的鼠疫之灾,通过鼠疫时期人们的种种表现,表达了作者对现实和社会的思考。《鼠疫》里的主要人物是一个叫里厄的医生,他是加缪塑造的存在主义英雄。里厄不是被动地听凭死神的脚步,而是主动地站出来挽救病人。这本书为加缪赢得了很大的声誉,他因此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迟子建也有一本写1910—1911年发生在黑龙江的鼠疫,书名叫《白雪乌鸦》,女作家用灾难来考量人性,写出了灾难中的温情人性。张浩文的《绝秦书》与迟子建的思路大体相同,不过他是用家族小说的框架来叙写那场关中大地的旱灾。

二、乡绅周克文和弟弟周拴成

从家族小说的角度来透视《绝秦书》,我们觉得它与《白鹿原》[2]有一种相似性,即写了家族斗争。《白鹿原》的家族冲突在白嘉轩和鹿子霖之间展开,而《绝秦书》的矛盾是在周克文和周拴成这两个兄弟之间展开。

周克文是那种传统社会的乡绅人物。所谓乡绅大致可分为两类,一是那种没有功名但有文化,在乡间生活的人;二是在乡的官员、请假居丧和养病在乡的朝廷人士。他们在政府和民众之间扮演调停、沟通的角色。在传统中国,绅士越来越多地主宰了中国人的生活,以致一些社会学家称中国为绅士之国。费正清所讲的“绅士”自然包括乡绅,即住在乡村的绅士。[3]

周克文是绅士中的第一类人物,他是晚清的秀才,如果不是恰逢改革科举,他应该是有功名的人物。科举废除后,他回到乡间种田,发展了父亲留下的家业,建起了四孔窑和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央的大房子取名“明德堂”。“明德”二字来源于《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4]周克文还在门楣上贴上了“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可见他的理想是儒家的、入世的。周克文不是那种死守儒家经典读死书的人,他对三个儿子的安排颇有胸怀和眼光,他让有读书天赋的二儿子读书。既然是“耕读传家”,总得有人在家和他种田,于是老大周立德就留在身边。在传统社会里,商是末业,但皇帝没有了,新学流行了,世道变化太大,“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个道理周克文是知道的,所以,他让老三周立言外出做生意,不久老三在凤翔县城开起了酒作坊,原料是自家的,加上脑子活,肯学肯干,生意很快上了轨道。周克文家是一个兴旺的家庭,这是小说刚开始时周家的现状。就在这当口,土匪进寨了,抢去许多大烟膏,也就是大把白花花的银子。在这紧要、危险的关头,周克文仍然镇定如常,给土匪讲故事,讲“盗亦有道”的圣贤道理,说得土匪将他主动给的银子又退回。

二儿子周立功大学毕业归来,要留在家中实行晏阳初老师的乡村改造计划,周克文竭力支持。立功要为乡亲扫除文盲,开祠堂,为夜校提供场所,当前来识字的人越来越少,眼看儿子的设想流产时,周克文亲自上阵为儿子救急,使得前来识字的乡人耐下性子留了下来。周克文对种大烟利润的丰厚是清楚的,但看到大烟使许多人失去劳动能力,倾家荡产,他觉悟了,不仅劝导别人不种大烟,还以身作则,一棵大烟也不种。当旱灾来临时,他带头祈雨,在这件事情上,我们可以说他愚昧,但他所处的环境和教育只能使他想到这一步。不过,他借机教训弟弟周拴成,勒令他关闭烟馆,并要弟弟和那些行为不检点的人忏悔过失,这就是教化了。这种教化的方式是封建的,但对世道人心不无裨益。他处事有计谋,很会做人。

当旱灾愈来愈重,成批成批的人倒下去,连弟弟周拴成夫妇也饿死了,周克文才醒悟到自己不是圣贤,而是近乎小人,于是决定倾全家的钱粮救荒,哪怕此时的粮食已是天价。自始至终,周克文都是作家塑造的儒家精神锻造的光辉形象,这个形象有点类似于白嘉轩。事实上,白嘉轩与鹿子霖、田小娥的纠葛,和周克文与周拴成、引娃的关系,以及周克文处心积虑买到了周拴成的土地等情节的设置,有许多相似之处。但周克文比白嘉轩完美。白嘉轩和鹿子霖斗的时候,耍小心眼,得到了原本属于鹿子霖的那块风水宝地——白鹿精灵出现的地方,把鹿家的仙气和精气占到了,这虽然有点迷信,但白家的一度繁荣并最终盖过鹿家,与这种心理作用不无关系,所以晚年的白嘉轩对疯了的鹿子霖依然充满悔意。周克文也要周拴成出卖的土地,但那是出于祖产不能卖人,否则是不肖子孙的考虑,所以他用高出周拴成卖时十倍的价钱找好了中间人,让那块土地归到了自己的名下。白嘉轩对田小娥的狠可以用毒辣来形容,周克文对引娃却有一种父爱,尽管引娃也像田小娥一样使他出丑,但他没有惩治引娃,而是把儿子放走,自己来承担众人的鄙视和族规的处罚。小说结束时,他为救灾死了两个儿子,这让我们感到人性的崇高和伟大。周克文是中国古老的乡村社会里典型的绅士。

当然,周克文还是旧道德和旧思想的守护者,他赞同大众识字,但这不是为了新思想的传播,而是要大家服膺孔圣人的伦理道德。在本质上,可以说他和白嘉轩是一类人。

周拴成是作为周克文的对立面出现的。周拴成是一个自私的人,读书时不用心,哥哥周克文书念得好,他还嫉妒。科举终止,哥哥和他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不为哥哥可惜,还幸灾乐祸。他对儿子周宝根的确有“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慈爱,但纵容儿子抽大烟,还办起烟馆,这不是糊涂,是溺爱,是铜臭。哥哥在灾荒时为民众和官府交涉,最终舍家舍命,他想到的只是发财,在听了测字先生的鬼话后,他以为灾难很快就要过去,大量收购人们贱卖的土地,成了寨子里土地最多的人。后来,这使本来富有的他一贫如洗。死前儿子抛弃了他,老伴也死了,他才想到欠这个女人太多。但是他宁死也不向老大求救,还有一种做人的硬气。就作恶而言,他没有超过鹿子霖,他和鹿子霖都是作家要否定的人物。

三、周立德、周立功、引娃

周克文的三个儿子周立德、周立功、周立言,他们的名字显然来自《左传》“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这是典型的内修德性、外济万民的古代知识分子的人生观。用“立德、立功、立言”给小说中人物取名,比较常见,比如许春樵的《酒楼》齐老爷子的三个儿子就分别叫“齐立德、齐立功、齐立言”,而且齐老爷子和周克文一样都是那种有古风的人物。周氏三兄弟的性格、思想不同,老三周立言孝顺父母,爱护兄弟,一心一意地经营作坊,在旱灾遍及城乡时,父亲要他放弃作坊,运回粮食救灾,他毫不犹豫地做了,而且认为父亲是对的。这对于一个整日言利、斤斤计较的商人来说,十分难得。但周立言这个形象与老大老二相比,还是单薄了点,作家写他的细节场面不多。

周立德是长子,在中国文化中,长子的地位非常重要,皇位、王位都是长子继承。长子在家庭中一般要承担赡养父母、抚育兄妹的重担,父母对他们寄予比弟妹更大更多的期望,因此他们比兄妹往往具有更多的家庭责任观念。周立德在家庭经历土匪事变之前就是父母最好的帮手,他协助父亲耕种土地,处理家务,并在村寨担任护寨队队长,负责寨子的安全。土匪进寨,轻易就进了明德堂,控制了他全家,抢走了他家辛辛苦苦挣得的劳动果实,还导致媳妇春娥小产,他觉得自己愧为人夫人父,决定投军。他希望在部队混个一官半职,以保全家老小平安。他从军的起点不算高,不是领袖人物济苍生的宏伟抱负,但是真实。在军队中,他格外努力,时间不长就脱颖而出。由于他担任过冯玉祥的侍卫,在军界尤其是地方上很有名气,地方官员都对他家另眼相看,土匪也不敢抢他家了,像旱地龙那样的土匪头子还千方百计地巴结他。老二因为在报上发表文章,写陕西政府和军队禁烟不力,眼看就要判死刑,他利用自己和司令官宋哲元的特殊关系,也给摆平了。但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生逢乱世,保护家人也只能保得一时,老三老二都在他眼皮底下遇害,就是他自己也险遭不测。他后来参加共产党,成了彭德怀部下的师长,一点也不奇怪。国民党军队腐败,国民政府赈灾不力,与这样的政府脱离,改弦易帜,对于他那样的性情,实在是一种必然。

老二周立功在小说的上部几乎是一个正面形象,作为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他不在大城市发展,而是回到故乡致力于乡村建设,说明他有了不起的理想。虽然他办识字班未能做到从实际出发,但毕竟坚持下来了,这就是不小的胜利。由于引娃的提醒,他知道戏剧的力量,决定将田汉的《获虎之夜》改名为《仙姑岭》排演,宣传自由恋爱,不想和引娃产生了恋情,顿时流言四起,他只得离开家乡。他用戏剧激发民众的计划失败了,但他改革乡村的思路是正确的。离开家乡后,他在西安做起了记者,在《申报》上发文,揭露陕西借烟敛财的黑幕,这属英雄壮举。在狱中,他想到自己的处境,写了悔过书,这件事表明他不是那种为民众利益不惜牺牲性命的顶天立地的汉子,但还可以原谅,这种行为并不害人。可他对引娃的爱,却从头至尾地忽略了。引娃为他献出了一切,可他很多时候却把引娃当作劳动者,当作仆人。引娃死了,周立功没有一星半点的感激之情和难过之情,这就使读者愤怒。

周立功和引娃不同于《家》中的觉慧和鸣凤,我们能从鸣凤对觉慧的爱情中感受到觉慧的高贵;他和引娃也不同于《雷雨》中的四凤和周萍、周冲,我们能从四凤和周萍、周冲的情感纠葛中感受到周萍的糜烂和不可救药,感受到周冲的单纯和青春。周立功对待引娃,使我想起了俄国民主主义者、作家赫尔岑,在他年青的时候,有一天晚上回家晚了,不好从正门回家,就从后门仆人的屋子经过,有一个年青没有嫁人的女仆在开门时,让赫尔岑感到青春肉体的吸引,他就向这个女孩子求欢。事后,像没有发生这件事一样,他再也没有和这个女孩子提起那一幕。这种冷漠和冷酷是俄国贵族阶层的知识分子的通病,他们是一种精神优越的人,总以为仆人是注定要为他们服务的。中国的知识分子和俄国贵族出身的知识分子有别,但千百年来“士”这个阶层对劳动阶层的鄙视也是切实存在的。想想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璘对待给过他肉体和宝贵食物的马樱花的态度,路遥笔下的高加林对待刘巧珍的态度,我们就会感到张浩文通过周立功这个形象隐含着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批判。周立功至死心里也没有知识阶层和民众的平等感。从这个意义上说,延安以后知识分子的改造运动,也不是“错误”两个字就可以轻易概括的。明人曹学佺“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虽不是至理名言,但肯定是有道理的。

引娃对周立功的感情虽说属“书生落难,小姐搭救”的传统小说模式,但从心理上分析,也有自虐的成分,如果作品没有对她与石猴的一段感情描写,读者真有引娃枉为人一场的感叹。这种为心爱的人而有不知不觉的自虐行为,在中外文学作品中也较常见,最典型的是毛姆的《人性的枷锁》中的菲利普对米尔德里。菲利普对米尔德里一往情深,可后者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可以说还利用他,但这丝毫不减他对她的爱,她被有妇之夫抛弃,带着私生子,厚着脸回到菲利普身边,他依然爱她。引娃看起来没有菲利普那样自虐,但她也知道周立功爱的是另一个女子,她还是用命换得周立功瞧不上的一点小钱。

四、《绝秦书》的书名和故事

小说取名“绝秦书”,“秦”固然指关中,也指古代的秦国,更是中国的隐喻,而“绝”是动词,是指使关中陷入绝境的那场旱灾,连在一起表示这部小说写的是使关中人民遭受惨绝人寰的那场大旱的故事。三分天灾,七分人祸,这是《绝秦书》给我们的感受。中国从秦始皇开始推行封建制,“百代都行秦政法”,从这个意义上说,《绝秦书》所描写的这场灾难的原因可以上溯到几千年前,也让人联想到中国20世纪60年代的三年自然灾害。以史为鉴,这恐怕是张浩文先生写作此书的目的之所在。

《绝秦书》反映的这场旱灾和刘震云的中篇小说《温故一九四二》[5]反映的1942年河南的大旱都是真实的,其灾难规模大,惨烈异常,前者死了约200万人,后者死了约300万人。张浩文用文字为前者立起了一座纪念碑。这段历史已经过去,有了这本书,后人便不会忘却这段历史。同时,《绝秦书》对灾难中人性善良的发现令人感慨,所讲的故事很有吸引力。

参考文献:

[1]张浩文.绝秦书[J].中国作家,2013(4)(5).

[2]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3][美]费正清.论中国:中国新史[M].薛绚,译.台北:正中书局,1994.

[4]南怀瑾.原本大学微言[M].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8:3.

[5]刘震云.温故一九四二[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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