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败”和“堕落”的具身想象
2014-01-21徐贲
在我们今天所熟悉的道德评判和谴责用词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恐怕要数“腐败”和“堕落”了。这两个词以及类似的“污秽”“肮脏”“低下”等等,都体现人的“具身想象”(embodied imagination)对道德观念的影响——用人身体的感官直觉来对社会行为作出对错、好坏、善恶的辨别和判断。但是,这种“具身想象”往往利弊参半,其直觉判断需要通过理性思考和甄别才能确定。
说起身体与伦理或道德行为的关系,人们一般首先想到的是举手敬礼、握手、打躬作揖、跪拜等等“礼貌”行为,这类身体语言表现为一个人的“礼貌行为”或“教养”,也常被视为好的,具有正面道德意义的行为。与此相反,带有侮辱性的身体表示则被视为不道德的社会行为。
在不同的社会文化里,人们对什么是侮辱性的身体表示,某种身体表示具有怎样的侮辱含义会有不同的理解。英国著名动物学家和人类行为学家德斯蒙德·莫里斯在《手势语言》一书里对此有许多精彩的介绍和分析。一些社会里的善意手势在别的社会里可能是侮辱性的,因此成为一种非道德或反道德行为。譬如,用手指做个圈表示称赞(也就是OK的手势),在有些国家里是一种下流不堪的手势。“拥抱”这种身体语言,尤其是公开的异性之间的拥抱,在有的国家里是亲密的表示,在有的国家里则是完全不被接受的禁忌行为。
在过去十几年里,许多心理学家对身体与道德意识或行为的关系进行了“具身道德”(或称“身体化道德”)的研究。具身道德与社会文化的身体与道德联系不同,它是人的直觉本能,不是社会文化习惯。它具有某种超越社会文化差异的普世性。例如,在人类的具身感知中,任何一个文化中的“神”(代表“善”)都是存在于人的头顶“上方”,而“魔鬼”(代表“恶”)则都是隐藏于人脚下的“下界”。
心理学家的“具身认识”研究发现,这种上下意识与人身体的直立姿势有关。人类是以身体存在于他们世界里的,人的身体对认识和认识过程都起着甚为关键的塑造作用。因此,人在认识过程中的许多喻说方式都与身体有关,也都直接反映了人的身体经验。由于人的直立,形成了善恶的道德上下、高低区分,善或好的在上为高(高尚、崇高、天堂),恶或坏的在下为低(卑下、沉沦、地狱)。与此有关的语言表述并不只是词饰意义上的比喻,而是一种非常基本的认识方式,离开了这种认识方式,善恶、好坏的概念甚至都难以形成。人类不仅把“善”与“好”与“上”相连,这种上下的观念也影响着人们对权势的看法。有研究者发现,多层建筑中的结构、机关里,管理者的办公室大多在顶层。在人们的观念里,有权有势的是在上,无权无势的是在下。
不仅是身体的直立,身体的洁净也是一个重要的具身意象。身体的干净、清洁、整洁,常常与道德上的好和善联系在一起(人品高洁、一身正气),而身体的污秽、肮脏、腌湃则不仅使人觉得“形秽”,而且更会被当作是猥琐、鬼祟、阴暗、下作的“坏人”。洁净的具身感知,它特别强烈的身理和心理表现就是“恶心”,这是人具有自我保护作用的心理进化机制。但是,具身感知是一种直觉本能的非理性反应,它虽然可能有用,但并不可靠,而且还会造成误导。例如,恶心不能察觉有毒的蘑菇、鱼类和人自己生产的毒大米、毒奶粉、毒馒头、毒火锅。恶心也会排斥味道不好闻,但却无毒害的奶酪、臭豆腐、松花蛋。
社会道德对某些行为的厌恶和恶心也是一种具身反应,也同样是利弊参半,需要细加辨析。原重庆北碚区委书记雷政富与二奶淫乱视频、王立军的“豪正”和贪官污吏的道貌岸然固然叫人觉得恶心,但恶心未必能察觉那种隐藏得更深的腐败毒害。而且,还有可能把无害或有益的东西反倒当成了有毒害的,如所谓“叫人恶心的臭公知”。
英国杰出的人类学家玛丽·道格拉斯在《洁净与危险》中指出,“有些时候,人们由于高度纯洁的主张而趋于欺骗。如果非要从身体意象中选择若干与生活秋毫无犯的方面,我们就必须准备经受扭曲和变形的拔高。”例如,非洲一个叫查伽的部落里,男子在成人仪式上惯常假装他们的肛门被终身封闭。经历了成人仪式的男子被认作再也无需排泄。这就将他们与非得排泄不可的妇女儿童区别开来。可以想象这种假装洁净会使查伽的男人们陷入了怎样的困惑状况。
各种各样对完美英雄的具身想象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徐贲
(作者系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