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财政史学家的深度与厚度人生——访中南财经政法大学中国财政史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陈光焱教授
2014-01-21柳光强
●本刊记者 尹 情 柳光强
站在历史的长河中,个人往往是微不足道的。而个体一旦融入历史的长河,则赋予其全新的内涵与意义。对于70 岁的陈光焱来说,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意义就是将自己投入到了财政史学的研究之中。长达三十年之久的史学追溯之路,令这位古稀学者更富智慧。
如今他的身体状况虽大不如从前,但一讲到财政史,他顿时犹如精力充沛的学术战士,精神抖擞,容光焕发,言谈中抑制不住对中华文化博大精深的赞叹与信仰。史学研究不仅让他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来看待问题,更滋生了他对中华五千年灿烂文化的执著热爱与追寻。
他对财政学的研究,用“博古通今”、“贯通中外”来形容再恰当不过。然而,面对这样一位学术长者,我更好奇的是集中体现在他身上的几对矛盾关系:热门经济学与冷门史学研究的取舍、历史研究的深度与知识面广度之间的平衡、钻研财政史的专业精神与弘扬中华文化的历史“使命”。对这几组复杂关系的处理与选择,或许更直观地展示了一名财政史学家的无悔人生,更能呈现其饱含深度与厚度的学术人生。
冷与热
在市场经济大浪潮下,史学研究显然属于“异类”和“冷门”,尤其对于从事财经专业研究人员而言,放下对财经热潮的追逐,抵制住对外界名利的诱惑,需要更高的学术追求和更强的社会责任感。冷门的史学研究与热门的财政学,陈光焱的选择不仅仅是一时的热爱与喜欢,而是一辈子的坚守与责任。
陈光焱是俗称的“老三届”大学生,1964年考入湖北大学(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前身)财政金融专业学习。这一时期的大学生被很多人认为是“旧教育制度的牺牲品和新教育制度的试验品”。而陈光焱眼里则不然,在大学期间,他接受了正规而传统的文化教育,马克思主义理论、毛泽东思想的系统学习为他积累了深厚的历史知识,塑造了正确而规范的世界观和人生观。
“系统教育”这个词从小学就开始伴随着他。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教育制度类似于“精英教学”,实行严格的留级制度,淘汰率非常高。在陈光焱的记忆里,他所就读的那一届小升初只考进了6 人,初中4个班考入高中的又只有6 人,加上1名念师范的,总共只有7 人入高中。而最后能荣幸考入大学,其难度绝不亚于关羽当年“过五关斩六将”所遭遇的重重困境。
大学毕业后遭遇“文化大革命”,背负着“知识分子都是臭老九”的名分,他被安排到6090 部队军垦农场锻炼。在部队锻炼一年多之后被分配到湖北通城县委宣传部负责理论教育工作。在通城工作的十多年,正是陈光焱对历史研究得以拓展的最初时期。读书期间本就热爱钻研史学的他,在通城县搞理论拓展,经常给大家讲授哲学、政治经济学、科学社会主义相关课程。每一次人代会、党代会召开,他都会将中央最新的讲话精神以讲课形式传达给在职干部。在为地方服务过程中,他为在职干部讲授了陈云的经济思想、薛暮桥的中国社会主义经济问题研究、蒋学模的政治经济学,以及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马克思主义再生产理论等专题课程。倘若没有全面系统的综合性知识储备,很难驾驭这些课程。这些年的锻炼与磨砺,为他返校研究财政史积累了全面而深厚的专业知识。
1983年10月,因教学需要,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财政金融系开设财政史课程,陈光焱被调回母校讲授财政史。他为本科生开设了《中国财政史》、《中国财政思想史》、《中华人民共和国财政史》、《中国赋税史》、《中国赋税思想史》等课程;为研究生讲授了《中国财政史研究》、《中国财政思想沿革研究》、《中国财政制度沿革研究》、《中国财政政策与国际竞争研究》等课程。
“我所教授的课程都是与我所处的时代环境息息相关,与我的研究方向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史学典籍的精心钻研,正是陈光焱将教学与科研有机结合的有效工具。1999年,他被学校聘为《中国财政史》课程首席教师。
对财政史长达三十多年的研究,使其对中华五千年财政思想和制度变迁有着非比寻常的认知与见地。他不仅自身致力于财政史的研究与推广,而且以身作则激发学生们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自豪感与优越感,吸引他们对财政史的关注与热爱。
对历史研究要有坐冷板凳的精神,不能急功近利。那么,是什么让这位长者甘愿放弃名利,穷其一生追求财政史研究?
“是中华民族文化的博大精深,激发了我对中华文化的自豪感、传承的责任感和防西化的紧迫感。”这位两鬓斑白的老者一字一句地陈述他内心的感受。透过窗外明媚的阳光,“冷”与“热”的选择,似乎如此顺理成章。
深与广
在史学研究过程中,沿着历史的发展脉络追寻其深度并不难,难在探寻深度的同时拓展研究的广度。历史研究深度的追寻与知识面广度的扩展,往往是一对难以调和的矛盾。遨游在中华上下五千年历史文化中,陈光焱还对经济、政治、文化等相关领域知识感兴趣,他对中国财税史的研究建立在广泛阅读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中国经济史、中国政治史、中国文化概要、历代职官史、中国金融史、中国商业史、中国物价史、中国度量衡史等多部史学著作基础之上。“知识面宽”,被他列为开展财税史学研究的首要秘诀。
上世纪80年代中期在中央财经大学助教进修班学习,是陈光焱系统而专业地学习中国财政史的重要时期。那里聚集了全国最具权威的财政史老师,财政史学界的“七校八老”亲自为学生授课。作为班里年龄最大,且是唯一的文革前大学生,他在班上不仅深受重视,而且担任班长职务。在这期间,他不仅对财政史的知识进行了系统学习,还在本校主讲《中国财政史》、《中国财政思想史》两门课程,并参加了《中国赋税史》的编写工作。边上课学习边写书,这给他带来了相当大的压力,也正因如此,这段经历为其后来开展财税史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学术基础。
作主题发言
老一辈财政学者关于财政本质的探讨,引起了陈光焱的关注。对于财政是属于经济基础还是上层建筑这个问题,他赞成财政既是经济基础,又是上层建筑。作为经济基础的财政学,它与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方面密切相关。有了这一认识,他对财政史研究的范围进一步拓展,从中国经济史、中国政治史,到中国物价史、中国度量衡史、中国外贸史等,各种史学著作他都研究过。这种广泛研究和各学科之间的融会贯通,赋予了他对财政史研究更深层次的见解与独特的视角。
中国财政史专业委员会暨中国财政史研讨会合影
对财税史深入而广泛的研究,为他参与三任财政部长所定的课题提供了机遇。王丙乾在任财政部长期间,曾阅读《红楼梦》深受启发,提出梳理红楼梦理财思想,并将课题交给财政部科研所负责。为招揽具有独特见解的财政史人才,财科所在全国进行征文选拔。陈光焱所撰写的《封建末期财政缩影》一文被选中,他与财政部科研所历史系主任黄文模等共同解答了王部长关于红楼梦理财思想的提问,并完成课题《俭则兴 奢则败》,深受部长肯定。课题不仅得到了王部长的亲自批示,而且作为内部资料呈送给中央领导,在中共中央国务院、政协、人大等办公室及各省市自治区科研单位作为内部资料分享。这也是陈光焱所有研究成果中影响最大的一项。
之后,他又参与了时任财政部长刘仲藜主编的《当代经济大词库》,被安排撰写西方财政学篇。在系统研究西方财政学基础上,他构建起了全面而立体的财政史研究体系,不仅可以进行古今对比,还能进行中外比较,这使陈光焱的财政史研究又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原财政部部长项怀诚亲切接见参加《中国农民负担史》编撰工作的陈光焱教授
在项怀诚担任财政部长期间,作为中国财政史研究资深学者,他参与了项部长领导或主编的三项成果:一是《中国农民负担史》课题;二是编写《财政干部职业道德教育读本》;三是在《中国财政通史》系列丛书(共12 卷)中独著明代卷、清代卷。与他一同编写的还有同校的叶青、刘孝诚两位教授,分别编著宋代卷和民国卷,这些研究成果共同奠定了中南财经政法大学财政史研究在学界的领先地位。
十余部财税史学著作,十来项课题研究,一百余篇学术论文,这是陈光焱从事财税史研究以来的成果结晶。相比这些看得见的成果,精神上的收获是他更为看重的:“哲学可以使思维综合完善,而历史研究能增加看问题的深度与厚度。”通过长期的历史研究,他认识到看待任何问题都应归置于历史长河中考虑,单纯地就事论事具有很大的局限性,看待、分析问题要从历史源头追溯其变迁过程、发展规律和特点。多年来,沿着这个角度开展研究,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开阔,精神财富日益丰满。
“史命”与使命
在全球化进程下,中西文化融合越来越紧密,相互交流、相互渗透越来越广泛。然而,与此同时也出现了不少对西方文化盲目崇拜和狂热追求的现象。对财政史的追溯之路,让陈光焱愈发感受到中华民族文化的优越性与自豪感。如何将财政史学研究与中华文化发扬光大,这是他多年来不懈追求的历史使命。
如果说对历史的浓厚兴趣是他选择财政史研究的最初缘由,那么,悠久弥新的中华文化则是吸引他一步步走向史学研究深处的源动力。在陈光焱心里,历史研究从来不是过时的,而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历久弥新。时间越往后推移,研究也愈加深化,越是需要不断更新自己所掌握的知识。
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认为,在近六千年的人类历史上,出现过26个文明形态,但是在全世界只有中国文化体系是长期延续发展且从未间断的文化。挖掘中华五千年文化,陈光焱能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两千多年来,中国GDP 占世界的比重一直领先,供养的人口比重一直最大,保持了数千年文明的传承没有间断。鸦片战争前的国内生产总值占世界总值的32.9%,也就是说,比当时整个欧洲加美国、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的总和还多。这个数据使他进一步发现,我国近现代贫困落后主要是由于西方列强的侵略所造成的。事实上,几千年来,中国经济文化发展一直领先于世界。然而,现代社会对西方文化的盲目崇拜使许多年轻人忽视了这一历史。
越是深入研究中国历史,他对中华民族文化的自豪感与优越感越强。从历史的源头寻找事物发展的前因后果,这个过程是令人愉悦的。在历史研究中,他看到中华文化不断吸纳、包容其他民族文化而日趋丰腴完善,最后形成开放包容、博大精深的中国特色文化。世界上没有一种文化能有如此强大的生命力和包容性,这也正是中华民族文化独具魅力之所在。
基于这种热爱与发现,在退休后的生活里,陈光焱仍然在研究、发表关于中国领先于世界的史实文章,以增强现代人的民族自信心。结合自己对各方面历史的研究与掌握,从国内生产总值及人均GDP的标准进行统计衡量;从科技发明及其应用的视角;从财税文化制度等方面进行中西对比研究,利用实事求是的西方学者的研究成果来进一步证明,综合分析中华民族发展的先进性,弘扬社会主义主旋律。
在多年研究中国财税史过程中,他不走偏,不为名利所动摇,得益于始终注意把握好几对关系的处理原则:首先,站对立场。面对国际问题,一定要站在中国立场上,从大多数人的利益出发;其次,在评价标准方面,要坚持全面辩证地看待问题。公平与效率、权利与义务、民主与集中、自由与法治,这些对立面要联合起来研究,不能脱离任何一方来谈,否则只能是片面而不科学的。严谨科学的科研态度应该从国家的整体利益、人民的整体利益出发去看待问题、分析问题,而不是为了取悦少数人,或追求某种时髦去哗众取宠。科学、严谨、经得起历史检验,这是他对待学术研究的最终衡量标准。
作学术报告
这些标准看起来大而抽象,但对于这样一位将财政史研究奉为神圣使命的学者而言,却是点点滴滴之间的坚持,是无数细节的实践。1996年编撰《中国赋税发展研究》时,中国对港澳的主权尚未收回,许多学者将港澳相关资料放在涉外税务里介绍。陈光焱认为这种做法很不对,屈从了外国人的观念。基于动态研究中国历史的视角,他在编著《中国赋税发展研究》过程中坚持将港澳台部分纳入中国领土范畴研究。直至香港、澳门陆续回归,这一意识才逐渐被大家所接受认同。
身处暮年,陈光焱对史学研究的痴迷程度更甚,用他的原话来说“越来越爱财政史”。他笑意盈盈地说:“我看《中华圣贤经》、《国学常识》越看越带劲……”这种对史学研究发自内心的喜爱一般人很难理解。普通人读历史似有催眠效果,而他在疲劳困顿时读史,竟有提神醒脑的作用。
回顾三十年的史学情怀,他深有感慨:“中华民族文化是无穷尽的,我一生致力于史学研究也只觉得是沧海一粟,难以完全掌握。”随着对历史研究的不断深入,他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更加浓厚,而自身所学尤觉不足。身负弘扬中华文化的重任,必将令这位学者的史学研究生涯更加精彩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