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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庭坚与香

2014-01-20邱美琼

文史杂志 2014年1期
关键词:熏香黄庭坚文人

邱美琼

黄庭坚是宋代文化的杰出代表,在文学艺术上,学问文章,天成自得,诗风广被后人,为“江西诗派”之宗;在书法方面,擅行、草书,楷法也自成一家,与苏轼、米芾、蔡襄一起被誉为“宋四家”;在茶艺品茗上,也是茶道高手,以“分宁茶客”闻名。大家不太了解的是,黄庭坚还是一位善于辨品鉴味的“香癖”。

中国文人大多爱香,从早期屈原的香草之恋,到唐宋文人的大量咏香作品的出现,文人与香结下了不解之缘,中国文学与香文化之间从此便有了千丝万缕密切而微妙的关系。香成为了文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又被作为题材融入文人的大量作品之中,促进着香文化的发展。

黄庭坚也是如此。他极其爱香,其《贾天锡惠宝熏乞诗作诗报之》云:“贾侯怀六韬,家有十二戟。天资喜文事,如我有香癖。”[1]毫不讳言地以“香癖”自称。其《题自书卷后》说:“崇宁三年十一月,谪处宜州半岁矣。官司谓余不当居关城中,乃以是月甲戌,抱被入宿子城南。予所僦舍喧寂斋,虽上雨傍风,无有盖障,市声喧愦,人以为不堪其忧,……既设卧榻,焚香而坐,与西邻屠牛之机相直。”[2]有香的相伴,无论是自己的待罪编管,还是房屋的不蔽风雨、环境的喧闹嘈杂,都无法干扰到黄庭坚的心性。香对于黄庭坚来说是如此的重要。

黄庭坚在香文化发展史上也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不仅写下了许多制香之方,还有很多咏香的作品,表达其对香的品评与参悟。

一、制香之方

文人爱香,也广泛参与香品、香具的制作和焚香方法的改善。许多文人都是制香高手,如王维、李商隐、徐铉、苏轼、黄庭坚、陆游等。黄庭坚作品中记载的香方有:《汉宫香诀》《意合香》《意可香》《深静香》《荀令十里香》《小宗香》《婴香》《百里香》《篆香》等,其中,意和香、意可香、深静香、小宗香最为知名,因与黄庭坚有关,而被称为“黄太史四香”,宋代陈敬《陈氏香谱》中即录有这些香方。

“黄太史四香”其实并非黄庭坚所创,只是因为与他有关,所以扬名。如:意和香,是贾天锡所有,但他以意和香换得黄庭坚作小诗十首;意可香,此香初名为“宜爱”,但黄庭坚认为其香殊不凡,所以易名为“意可”;深静香的制作者是欧阳元老,是特别为黄庭坚所制的;小宗香,是时人仰慕宗茂深(宗炳之孙)之名而制作的香,所以为小宗香。

但是这些香都是凝和香,在香方中都包含了两种以上的香料,所以合香时要特别注意用料、炮制、配伍,甚至更特殊的还要讲究配料、和料、出香等过程中的节气、日期、时辰等。所以黄庭坚记载这些香方的独特之处在于,都配有工艺制作说明,以达到特定的效果。

意和香。《意合香》载:“以沉水为主,斫如小博投,取榠楂液渍之过指,三日乃煮,泣其液,温水沐之。紫檀屑之。取小龙茗末一钱沃汤和之。渍晬时包以濡竹纸数重,炰之螺甲磨去龃龉,以胡麻膏熬之,色正黄则以蜜汤剧洗,无膏气乃已。香皆末之,以意和四物,稍入婆律膏及麝二物,惟少以枣肉合之,作摹如龙涎香状,日之。”[3]

香方写出了主料:“沉香”为主,“紫檀”为辅。工艺是先将沉香切碎,放在榠楂的滤液中浸泡;紫檀弄碎,用竹纸包着香料在小龙团茶水中浸泡;甲香加胡麻膏来熬,熬到甲香变黄后放入热蜜水中洗,直到没有胡麻膏之味;最后加入龙脑、麝香,以枣肉作为粘合剂,太阳下晒干。

意可香。《意可香》载:“涎香三两,须海南沉水,得火不作柴桂烟气者。膺香檀香一两,衡之亦有之,宛不及海南来者。甲香四钱,极新者中焙;玄参半两,剉煼;炙甘草末二钱。焰硝末一钱,甲香一分,如前治法,治而末之。婆律膏及麝各三钱,别研。

右皆末之。用白蜜六两,熬去沫,取五两,和匀,入盒荫如常法。出荫乃和入婆律膏与麝。山谷道人得之东溪老,东溪老得历阳公,不知其所自也。初名宜爱。或云,此江南宫中香,有美人字曰“宜娘”,甚爱此香,故名宜爱。不知其在中主后主时也。山谷曰,香殊不凡,故易名意可。东溪诘所以名,山谷曰,使众业力无度量之意,鼻孔才二十五,有求觅增上,必以此香为可。何况酒炊玄参、茗熬紫檀、鼻端已霈然乎。真是,得无生意者。观此香,莫处处穿透,亦必以为可耳。”[4]

此香方仍然写出了制作的主料及其工艺,其中特别的是“用白蜜六两”,这个香显然不能点燃,应该是用来熏的。香方后面还有一个个“跋”,说明了意可香的来历与功用。黄庭坚是佛家居士,此处他借用佛教名词来说明这款香对于修行的作用是可以起到增上缘的作用。

深静香。《深静香》载:“海南沉水香二两,羊胫炭四两。沉水剉如小博投,入白蜜五两,水解其胶,重汤,慢火,煮半日许。浴以温水,同炭杵为末,马尾筛下之,以煮蜜为剂,荫四十九日出之。婆律膏三钱、麝一钱,以安息香一分,和作饼子,亦得以盒贮之。

右荆州欧阳元老为予处此香,而以一斤许赠别。元老者,其从师也,能受匠石之斤;其为吏也,不坐剉庖丁之刃,天下可人也。此香恬淡寂寞,非世所尚,时时下帷一炷,如见其人。”[5]

这个香方也详细列出了制作主料及其工艺,内中有“入白蜜五两”,也是一款熏香。其中比较特别的是“羊胫炭四两”之料。羊胫炭并非香料,而是中药材,有入脾调肾的作用,想来是欧阳元老针对黄庭坚身体状况而加入的。这也说明了人们对香的使用,不仅在于其芳香养鼻,也注重其养神养生的效果。

小宗香。《小宗香》载:“沉水香海南者一分,剉栈香半两,剉紫檀三分半,生米以银器炒,令紫色皆令如锯屑。苏合油二钱,制田香一钱,末之;麝一钱,半斫;玄参半钱,末之;鹅梨二枚取汁,青枣二十枚,水二盌者取小半盏,同梨汁浸沉栈檀。晬时缓火者令干,和入四物,炼蜜令小冷。令得所入,合埋二月。”[6]

这个香方的主料是“沉香”,其中的“栈香”也是沉香,只是稍次。辅料中有鸭梨、青枣,使该香有一种淡淡的水果香。宗茂深喜闭阁焚香,此香该与其相配。

这几个香方中,材料中都含有沉香、檀香、麝香。沉香能压百味,所以为主;檀香清新淡雅,所以为次,主要取得烘托渲染的效果;麝香发香范围广,所以为辅,主要用来帮助香味扩散。可见这几个香方的匹配是相当合理的。再者,黄庭坚喜爱的这几种香,都气味清远,恬澹幽寂,意味着黄庭坚对于特定气味的选择与品鉴,一定程度上也是其精神世界的反映。制作上主要包括六道工序:制备原料、配伍、和料、成型晾晒、包装、窖藏。

此外,因黄庭坚而彰显的香还有婴香、返魂香等,此处不再赘述。

二、熏香的艺术

香制作好之后,使用的方式一定是烧了,亦即“烧香”。提到“烧香”,我们想到的一般是敬神礼佛拜祖,这其实只是香熏用途的一种。文人们通常不为此用途,他们视之为一种艺术。尤其在宋代,焚香成为文人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它与“烹茶、挂画、插花”成为当时文人四艺的重要内容。

黄庭坚与香之情缘深厚,常常以诗、词、文来记录香事。通过他的作品,我们可以一窥宋人之熏香艺术。其主要包括焚香的方法、品香的方式以及焚香的器具等。

焚香的方法。我国的焚香习俗起源是很早的。古人为了驱逐蚊虫,去除生活环境中的浊气,便将一些带有特殊气味和芳香气味的植物放在火焰中烟熏火燎,这就是最初的焚香。后来便开始以焚香的方式来进行祭祀、祭拜等活动。这时的焚香是直接燃烧香料。到了汉代,武帝大规模开边,一些产自西域的真正的“香料”传入中国。由于有了真正的香料,使武帝时的香事变得格外繁盛起来。香事繁盛,香具应运而生。汉明帝时期开始制作香炉,使用方法是在香炉中置一“隔火片”,借着炭火,微薰香丸或香球,香气缓缓散发。这样,一种独特的焚香的方法——熏香就产生了。熏香,香不及火,舒缓而无烟燥气,因此到了讲究情趣的宋人这里,它就更加广泛流行了。

黄庭坚《贾天赐惠宝熏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第十首:“衣篝丽纨绮,有待乃芬芳。当念真富贵,自薰知见香。”[7]其《谢王炳之慧石香鼎》:“薰炉宜小寝,鼎制琢晴岚。香润云生础,烟明虹贯岩。法从空处起,人向鼻头参。一炷听秋雨,何时许对谈。”[8]写的就是这种隔火熏香。虽然“熏”香不如“烧”香简单,但其香气更为醇和宜人,香风袅袅,低回悠长,自能增添许多情趣。

品香的方式。对于爱香的人来说,品香重在过程,是一种不可或缺的修养。品香的过程包括香具准备、埋炭、炉灰造型、置入香品,然后才是品香。品香的时候,要左手托起香炉,将香炉放在颔下离胸口约一拳的位置;然后右手由下顺势而上,拇指搭在炉口前沿,四指斜搭在炉口外沿,其间虎口张开,同时让自己沉下来、静下来;深深地呼吸一口香气,缓缓地控制呼吸,头慢慢偏向右边的方向将气吐出。连续缓慢感受三次,便是一道完整的品香程序。第一次是驱除杂味,第二次鼻观,观想趣味,第三次回味,肯定意念。这种品香过程,有些类似禅家的鼻端参禅,所以文人们常把二者联系在一起。如黄庭坚《谢曹子方惠物二首》咏博山炉云:“飞来海上峰,琢出华阴碧。炷香上褭褭,映我鼻端白。听公谈昨梦,沙暗雨矢石。今此非梦耶,烟寒已无迹。”[9]《有闻帐中香以为熬蝎者戏用前韵二首》之一亦云:“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严本寂,不必丛林遍参。”[10]

人们品香,固然是对香气有所爱好,这种爱好也是因人而异的。在宋代文人之中,对于气味的品评,最精妙者莫过于黄庭坚。他的《跋自书所为香诗后》论意和香为:“贾天锡宣事作意和香,清丽闲远,自然有富贵气。”[11]评欧阳元老之深静香为:“此香恬澹寂寞,非世所尚。”[12]富贵清丽与恬澹寂寞,可以说代表俗世之爱与寒士清寂的两种境界,黄庭坚毫无偏执,兼容二境,是其精神世界的写照。

焚香的器具。随着香文化的兴盛,一些精致小巧,摆放于人们书桌、案头、床榻之间的香器,经由文人雅士把玩,从日用生活器具变身为具有文化意味的艺术品,于是睡鸭、金炉、博山炉、宝薰、石香鼎一类的香器常常出现于文人笔端。

如黄庭坚《谢曹子方惠物二首》咏博山炉云:“飞来海上峰,琢出华阴碧。炷香上褭褭,映我鼻端白。听公谈昨梦,沙暗雨矢石。今此非梦耶,烟寒已无迹。”[13]相传,汉武帝嗜好熏香,也信方仙道。方士传说东方海上有仙山名为“博山”,武帝派人专门模拟传说中博山的景象制作了一类造型特殊的香炉——博山炉。初期的博山炉大都是铜炉,也有以鎏金或错金装饰的高档器物。博山炉上面设有炉盖,其形状高耸峻峭,并雕镂成起伏的山峦之形,山间雕饰有青龙、白虎、玄武、朱雀等灵禽瑞兽,以及各种神仙人物,用以模拟神仙传说故事。下面设有承盘,贮有热水(兰汤),润气蒸香,也有象征东海的意味。当在炉腹内焚香时,袅袅香烟从层层镂空的山形中高低散出,缭绕于炉体四周,加之水气的蒸腾,宛如云雾盘绕海上仙山,呈现极为生动的山海之象。这可以算得上是香器中的极品了。博山炉在宋代仍然使用,但形状上有些改动,大小也略有不同,但主体上还是一致的。

而睡鸭、宝薰、石香鼎一类的,从黄庭坚诗歌的咏写中看,估计没博山炉这么宏大的形制。睡鸭通常为铜制,造型为凫鸭入睡状,故有此名。宝薰只是诗中提到,并未详细咏写。石香鼎在黄庭坚的《谢王炳之惠石香鼎》中有描写,诗云:“薰炉宜小寝,鼎制琢晴岚。香润云生础,烟明虹贯岩。法从空处起,人向鼻头参。一炷听秋雨,何时许对谈。”[14]既然“小寝”所宜,那应该不太大。

三、品香的意义

品香,使人心旷神怡,助人达到沉静、空净、灵动的境界,因此它由日常的行为方式变成为一种近乎艺术的活动。文人以此养性,在品香用炉中净心明志、修身养性、陶冶性灵。

黄庭坚《贾天赐慧宝熏乞诗予以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十字作诗报之》诗说:“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几香一炷,灵台湛空明。”[15]认为品香能够使人灵台空明,心无外物,达到明心见性的开悟、证道境界。其《复答子瞻》也说:“一炷烟中得意,九衢尘里偷闲。”[16]意即通过对香的气味、意境的感受,可以达到禅的修行与生命的净化。

而黄庭坚所作的《香之十德》,更是体现了古人力求通过品香来修炼精神的特质。其云:“清净心身,能除污秽,能安睡眠,静中成友,尘里偷闲,多而不厌,寡而为足,久藏不朽,常用无障。”[17]这是黄庭坚写的礼赞沉香木的一则短笺。沉香的十种品质,也是品香的十种境界,涉及其实用价值、美学效应,很受人们喜爱,爱香者往往写成书法,悬诸座右,作为品味与想象的象征。品香“十德”的概括在15世纪(室町时代)传入日本,广泛流传于日本香界,被尊崇为香道之灵魂而流传至今。

黄庭坚与香的关系,是宋代文人与香关系的缩影。宋代文人读书以香为友,独处以香为伴;公堂之上以香烘托其庄严,松阁之下以香装点其儒雅。调弦抚琴,清香一炷可佐其心而导其韵;品茗论道,书画会友,无香何以为聚?书香难分,燕居焚香,成为宋代文人的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他们精神追求的一种反映。

注释:

[1][2][3][4][5][6][7][8][9][10][11][12][13][14][15][16]黄庭坚撰,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439页,1256页,1674-1675页,1675页,1675页,1676页,440页,481页,514页,410页,448页,1675页,514页,481页,439页,410页。

[17]陈云君:《燕居香语》,百花文艺出版社2010年版,第8页。

作者:南昌大学中文系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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