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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溪 上帝的杰作

2014-01-19刘翔张景然

中国国家旅游 2014年7期
关键词:藻井沙溪戏台

刘翔 张景然

很早以前,那些远道而来的马,在傍晚天黑前走进沙溪寺登街时,一定像我这样松了一口气。终于到了,它们想。终于到了,我也这样想。它们驮着满满的货物,到这里可以交卸一下;而我带着一张远道而来的明信片,抵达了它应抵达的地方。

在大理古城时,一位刚认识半天的朋友得知我此行的最后一站是沙溪镇,便托付我一张明信片,嘱我带去。她也是受人之托,只说寄自国外,不知怎地开始人手传递,也不知转过了多少陌生人的手才传到这里。明信片是一张照片,一个穿着布鞋的小男孩,站在白石桥上,亲吻一只迎向他的小白狗,天空广袤明亮,阳光静止,小男孩站在桥上,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他就是收信人——小树。

明信片递至我手中时,加了一个塑封保护袋,邮戳和寄信地址都只写了“Pai”——泰国的拜城。寄信人写,自己行至泰国,遇到有人用照片做明信片,就制作了它。这个走在路上的人恋恋写道:“亲爱的小树,你肯定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姐姐曾经和你在清晨的黑潓河边上一起玩耍、一起逗小白了吧。你看你的彩虹糖都掉到地上了呢。时间真快,刚好两年。”

我将明信片揣在背包里,在大理匆匆走了一个星期。踏入沙溪镇的一刻,时间一下子停了下来。

沙溪是云南北部茶马古道上的一个坝子,四面青山,几个小村庄散布其间,一条浅浅的黑潓江穿过坝子,是这片谷地的点睛之笔。因为东临洱海一带,西接澜沧江、怒江的高山峡谷,沙溪在战国末期就是一个重要的关隘路口,一直处于北进川藏、南入中原、东南亚、南亚、西亚的主要通道上。又因为盛产谷米,周围有很多盐井,沙溪成为茶马古道上的一个驿站和贸易集散地。元末,寺登成为沙溪坝子的中心集市区,如今的沙溪镇便见雏形——就是眼下这个“茶马古道上唯一幸存的古集市”。

站在镇上,我有些茫然,觉得自己是站在一百多年前的时空中,除了没有马帮和马铃声,一切都是旧貌。一个大男孩指给我要去的南古宗巷的位置,言毕摆摆手:“四方街见。”这话说的,好像我一进入这个镇,就自动进入了一个大家默认的熟人环境。

沙溪虽然称“镇”,但古镇只有横竖四五条街,大约是一个村庄的大小,汽车都被拦在镇外,不允许进来。寺登街是一条主街,至于四方街,并不是一条街,而是一个古戏台和一个寺庙——兴教寺之间的小广场,种了两株大槐树,地上铺着也不知被多少骡马踏过的鹅卵石——这里毫无疑问是有着天然向心力的公共空间,傍晚,闲闲散散的人们似乎都聚集在这一带,也难怪那男孩会说“四方街见”。

过去,古戏台前的这个小广场,就是最重要的货物交易市场,藏区来的马帮行至这里,用马与乳制品交换此地白族的茶、盐、日用品。广场周遭的小房子,都是马帮歇脚的老马店。四方街两侧延伸出两条路——南古宗巷与北古宗巷,“古宗”就是白族话中对藏族的称呼,这两条街都是当时藏族马帮休息的地方。

我坐在四方街的大槐树下,掏出明信片,收信地址只写了“沙溪镇麦秋书吧”,看来要一家一家找了。

人们在老戏台前聊够了,转身散入周围的店铺中。四方街周围的店铺不再是老马店,变成了一个个水吧、酒馆、咖啡屋和茶馆,都是依着老房子的格局开的,小小的,都不装修,门口挂个木招牌,老式的木头门窗大敞着,里面也都是木凳木桌,偶有低低的音乐从老屋深处逸出。远远看去,这些铺面与马帮喝酒的小馆也没什么区别。我果然又看到那个为我指路的男孩,正与两个老外聊天。

起风了,大槐树索索作响,戏台的飞檐遥指着暗而通透的天空,兴教寺门口的两个守门力士塑像已经沉到夜里,辨不出色彩。

寺登街上有条很细的小溪,沿着旧石子路忽左忽右地流淌。昨夜我经过一个修自行车的铺子,不提防有个人影坐在黑暗的花丛中——他正在小溪前造一个小水车。今早再看,水车已经正式运行了,原来是修车老板用个车轮造的,还挂了一堆小铃铛和彩色珠子,哗啦啦响着,陪伴花丛中蹲着的一只八哥,那八哥上下跳着瞧水车,俨然很满意的样子。

我到旁边的租车铺租自行车。老板坐在一堆户外骑行的广告中,是个模样很端正的男人,话不多,透着一种“混不吝”的气息。我挑了一辆车,交了30块钱日租金,按惯例问:“押金?”“不用。”“身份证?”“不用。”“丢了怎么办?”“丢了再说。”我骑上车要走,他又喊住我,拎了气筒出来,给后轮充了气。我就沿着寺登街硌硌噔噔地溜下来。

老戏台前,一个男孩正在教几个女孩骑自行车。我可知道他的底细,他是个大四男生,从深圳一路骑自行车来到这里,路上曾遇到过一位女摄影师,男孩有些心动,打算在沙溪多住一两天,或许能再等到她。不过,看他现在的开心样子,等到或等不到,都没那么重要了吧。

我爬上老戏台,盘坐在中央,看着对面的兴教寺。一蓝一红两个力士守着寺门,透着一种魁梧强健的美感。我也知道他们的底细。大约十几年前,这个寺门还是个村公所的白墙房子,没有力士,墙上刷着标语,后来修复兴教寺,才诞生了这两个魁梧的塑像。许多来沙溪的人都以为,这个古镇是原样保留了传统的一切,所以才会有如此鲜活的旧貌,但我知道不是。

我所坐的这个戏台,是白族传统的“魁阁带戏台”,体量不大,却优雅而舒展。北京的中华民族园中有一座白族魁阁带戏台,大理古城的洋人街上也有一座,它们都是沙溪这个戏台的复制品。戏台上有一个彩绘的蓝白色穹窿型藻井,层层斗拱围绕顶心明镜上一个云龙,无论色彩还是样式,堪称完美。而我亦知道,这藻井与对面那两个力士一样,是一个“卧底”的新人:在修复之前,戏台上有一个粗劣不堪的藻井,是后人所加,如果按照“修旧如旧”原则,将丑藻井拆掉就可以了,但是从更深层的“真实性”上来说,这里出现一个藻井,是一种更合理的功能诉求,应该在修复过程中得到回应,所以,一个新的、合乎规矩的藻井让戏台更加完整。

中国有许多古村落遗址,有着原本优美的村落格局与老建筑,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不但老建筑衰败失修,各种生活设施也都陈旧落伍,本地人会逐渐弃置、翻新或离开,古村落要么在新一轮的大兴土木中消失,要么在与新村格局的对立中变成废墟,要么翻建一批新式的“仿古”建筑,成为游客竞逐的目标。无论在哪一种状态下,人们面对“传统”二字,都不免产生无力感:需要保住的,究竟是传统的建筑式样,还是居民历代相传的生活方式?抑或是无论怎么努力,任何传统都终将烟消云散,无从留存?什么才是可持续的发展模式?

沙溪是我见过的一个最完美的答案。

沙溪所有的风物与氛围,那种沉静、古旧、散漫与活力,都不是随意而就,它们出自一种严苛的节制。这些景致背后有一只“上帝之手”,这只“手”用最严谨的耐心,严格策划与塑造了今天的沙溪,它叫作“沙溪复兴工程”。

我推着自行车循寺登街向下走,想出镇看看。刚一举步,就看到眼前一个小铺面,不起眼的木招牌上写着“麦秋书吧”。这就是我要找的小树的家么?它深居街角,亦不像那些小茶馆敞着门窗,而是低垂着竹帘,门外摆放几盆竹木花草,显得小铺更加幽深。

掀帘而入,一个女人坐在屋角的旧木吧台后面看书,并不看我。她旁边的墙上贴满了照片,照片上只有一个主人公:小树,比站在桥上时大一点了。女人应该就是明信片上提到的,小树的妈妈:大树。

我环视一圈,在一个书柜上挑了两张待售的明信片,在吧台前坐下,问女人取了笔,开始写字。她淡淡如常地应对,依旧看书。我写完明信片,附上邮资推至她面前,她正待收,我取出那张在路上走了5个月的明信片,把照片一面递给她看。

那一瞬间,好像有一道隐秘的电流被接通了,她眼睛一亮,一直淡淡的面孔像一朵芙蓉花绽然开放,笑着看我,说:“小树。”我点头:“小树。”她接过明信片,低头默看。那一瞬间的电流,已使我不需任何寒暄。

离书吧不远,就是沙溪的东寨门,老老实实站在寺登街的尽头,土土旧旧,仿佛久远以来就没有变过模样。实际上,它曾破败不堪,如今我看到的也是一个修复结果。我曾看过一些沙溪修复的对比照片,戏台、兴教寺、老马店,还有几个大院,有的几乎坍塌一半,有的屋顶长满荒草,几乎要被废弃的模样,全然不是如今小镇上自然鲜活的状态。

四方街戏台的“藻井诞生记”替沙溪复兴工程回答了一个问题:“真实”的“传统”是什么。它使修复不再是刻舟求剑,而是重塑传统,但这份自信,又深深植根于对传统的理解之上。四方街上曾有一个台湾租客尝试改造建筑立面,他仍选择了传统构件,却缺乏对四方街儒家文化背景的了解,突破了民居的朴实形象——在四方街,原本只有公共建筑才会出现比较特殊的构造。不理解传统,就会破坏真正的传统。如今这些小店铺,都曾在沙溪复兴工程的严格指导下进驻,他们用自己的小心翼翼,维持着老街的古老风貌。

而另一个问题是:“传统”与“现代”怎样衔接?

硌硌噔噔的寺登街让我骑车骑得恼火,耳边又听得人赞叹:这就是那时骡马踏过的旧路啊!我心下想,哪里哪里,你们不知道,这些磨得发亮的旧石头,早被翻过一遍了,寺登街的小溪下面另有文章——水电线路与卫生设施,都在这路面之下埋着呢,否则这些店铺和客栈怎么开张?即便如此,这路面重铺,也循了传统路面的章法,在复兴工程的图纸中,我见了5种石子路的铺砌方法,都是白族乡村的常见铺法;重要路段的路面,更是给石头编号之后再原样放回。

修建现代的基础设施,在修复工程中耗资巨大,它成为一种基础与保障,维持了传统与现代对话的可能性,从而才能更细致地关注社区本身的发展状况。

“传统”与“现代”衔接,真正要解决的,是土地、空间、历史与人们生计之间的关系。

东寨门外,开阔的田野上,黑潓江缓缓流过。

一座石拱桥横跨在河面上。写明信片的姑娘大概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小树和小白狗。桥很高大,古老而厚实,是田野中的一个瞭望台。桥头有个很小的房子,敞着一面墙,只容放一张小桌,桌上有两个小小的石雕像,极简极拙,只粗略勾了一下人形,就被供在这里—— 一位是山神,一位是土地神。我看着二神,怔了一下,想,在这片沙溪坝上,你们一定是尽职的呢。

从2002年到2012年,“沙溪复兴工程”持续10年,耗资5000万。这个巨大而周密的工程,用非凡的理解、尊重与耐心,将沙溪镇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抚摸了一遍,所求的结果,在一个游人看来,仅仅是沙溪镇“看起来是旧的”。这结果看似不动声色,而这不动声色恰恰是它最高的价值所在。

这个工程出现得非常偶然。工程指导方来自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他们最初有一个修复课题,但没有确定地点,据说因为饭桌上的一次偶遇与道听途说,瑞士方才知道沙溪镇的存在,进而选择进驻此地。如今10年修复已完成,其结果,在中国几成古镇修复的孤本。

我沿着田间的路骑行,挨个穿过坝子里几个安静的村庄,最终停在一个小山坡上。茶马古道上著名的沙溪坝就在眼前。

我想,“上帝之手”不仅仅是一个修复工程。茶马古道的衰落,使沙溪坝早已不再是交通要冲——至今勾连沙溪与剑川的路仍是一条蜿蜒的乡村公路,这个有力的缓冲,构成了沙溪命运中至关重要的一个环节,为它的缓慢修复与呈现赢得了时间。在工程指导方的坚持下,人们保留了这条路的原貌,使沙溪抵挡了过多的游人,至今仍是安静而平和的。

复兴工程结束之后,沙溪新的历史才刚刚开始。在那个严格划定的保护范围之外,沙溪的新村已经开始散发新世界的活力。

这个新世界终有一天会形成它自己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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