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群成和他的牛的故事
2014-01-18刘文俊
◆ 刘文俊
牛群成和他的牛的故事
◆ 刘文俊
牛老庄还有两犋牛。一犋在村东头,一犋在村西头。
村西头的牛把式叫牛成群,村东头的牛把式叫牛群成。
两人都七十出点头,两人爱牛如命,都为牛倔出名了。两犋牛也都胖瘦高低差不多。都是一头 牤牛一头母牛,都是标准的黄牛,鼻颈宽,口大方正,肩部宽厚,胸骨突出一个大疙瘩,牛头部雄壮方正,四肢端正有力,筋腱明显,如健美动员的肌肉。
牛成群抹着眼泪从牛群成家小四合院里走出来。牛群成送他到大门口,两人停着脚步。牛成群扭过身来对牛群成说:“别送了。我走了。你听我的吧,你那犋牛也卖了吧,省得招惹是非。”
牛群成答非所问地说:“那我不送了。你慢点走,兴许你那牛还能找回来。”
“唉,那是做梦梦媳妇,尽梦好事。没想了。我走了。”七十多岁的牛成群,当了一辈子牛把式,现在没牛了,情绪低落到极点了。他背着手,佝偻着腰,慢慢地走了。
牛群成呆望着牛成群的背影,长长地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从今天儿起,村里就剩我这一犋牛了。”
他趷蹴在大门下,将旱烟袋锅伸进黑烟布袋儿里,按一锅烟后,用一次性打火机打着,深深地吸一口,吸溜一下,半晌才吐出一股青烟。接连吸了三袋烟后,牛群成那满是皱纹黢黑的脸凝重起来,似乎下定了啥决心,站起来扭身进院子里,咣当一声,把大门关上。
牛群成今年七十二岁。一辈子稀罕牛,这与他爹有关。
牛群成的爹解放前就是牛把式,给本村同宗的老财扛活,摇耧撒种耕锄犁耙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但他最大的心愿还是想自己有三五亩地,有一犋牛,最好是一头 牤牛,一头母牛。牤牛要黄色的,高得有一米七以上,裆要宽,眼要大,牛角要向前弯,省得牛抵架时吃亏。母牛的颜色可以淡一点,最好还是黄色,黄牛黄牛,黄色还是最正宗。母牛个子比 牤牛可以低一点,低个一虎口就中了。不能太低,个大力不怯。喂牛是种庄稼用的,没劲不中。当然,对于庄稼人来说,牛越多越好。所以,在生下牛群成后,起啥名呢?他可是费了好多的脑子。本来想给娃起个直来直去的名,就叫牛成群哩,但这个名字庄西头的那个大俩月的娃占着了。不能重名。而且,牛成群这个名字好像也不文气。最后就起个牛群成。这个名意思到了,叫起来还不俗气。当时为起这个名,牛群成的爹得意好几天。
牛群成是闻着牛屎味长大的。从小跟着爹住在牛屋里,夜里听着牛反刍磨牙声和牛铃铛声入睡。
五六岁牛群成就跟在牛拖车后面,上地看爹犁地。牛拖车是专门用来拉犁耙的工具。如一个安了四条四面八叉腿的雪撬,四条腿用横木撑着,横木上可以放犁耙耧等农具。上地时,牛拉着拖车慢慢悠悠地走着,爹怀里抱着鞭子跟在拖车后面走,而牛群成则跟着爹后面跑,一会儿到地里撵一会儿鸟,一会儿看见兔子再咋呼一会儿。一到地里,爹一手拿着柞木鞭子,右手扶着犁把,从地这头走到地那头,嘴里不时的“大大,咧咧”地叫着。牛群成就跟在爹后面跑着玩着,冬天犁地,拾着又肥又大的芝麻虫,歇晌时,爹就在沟边点着他拾来的柴禾,给他烧芝麻虫吃。烧熟的芝麻虫,外面糊了,焦了,爹用那粗硬的手剥开里虫壳,那里面白嫩白嫩的油状物直让他馋。
跑累了,芝麻虫也吃了。牛群成就坐在牛拖车上,摸着横放在上面的耙齿玩。
七八岁时,爹就教他犁地。他扶着犁,个头跟犁把差不多高,爹在旁边喊着,稳着些,眼朝前看,别看犁尖,左手的牛撇绳得不松不紧,母牛老扛老犍子,你用牛撇绳撇它。
犁地用的牛撇绳是用牛皮做成的,二指宽,与牛鼻圈拴在一起,手一使劲,那牛撇绳打着牛肚子,牛就会有动静, 母牛也不扛牤牛,理理顺顺好好犁地了。
十五六岁时,牛群成就成牛把式了。犁地耙地无一不精,夜里睡到牛屋里。生产队的牛屋是草房,一溜十几间。四五尺长的石头牛槽横着放,将一间大屋子隔成两小间,牛在里间,人在外间。牛槽头靠墙处放一多半人高的水缸,这是泡牛饲料用的。把豌豆磨碎,每天称出来几斤,倒进水缸里,倒上水泡着,喂牛时,把碎麦秸倒进牛槽里,再用大大的马勺,在缸里上上下下地提几下,然后舀出来料水,洒在麦草上,再用拌草棍拌匀。有料无料,四角搅到,这是牛群成的爹从小教他的。
外间靠后墙处用土坯垒一个一人高的草仓,铡过的麦草就存放在里面,而牛群成就在草仓上面铺个床,天天爬到高处睡觉。冬天怕牛冷,点着草沫,牛屋里青烟弥漫,牛屋里温度高了不少。烟暖房,屁暖床,这是牛群成挂在嘴边的话。牛屋里弥漫着烟,牛群成还嘴不离旱烟袋地吸。喂牛得起五更。鸡叫头遍,牛把式们都起来喂牛。天明得上地呢,不然赶不上趟。多年来,牛群成养了早睡早起的习惯。
牛老庄满庄姓牛,过去东头西头是两个生产队。两个生产队各有四犋牛。牛成群是西队的牛把式,牛群成是东队的牛把式。两人对牛爱到骨髓里了。尤其是牛群成,宁愿自己少吃,也要让牛吃好。三年困难时期,那时牛群成正年轻,火力大,消耗大,成天饿得前心贴后心,牛群成硬是咂吧着嘴没有偷吃过一粒牛料。
一九七0年生产队一头老犍子病了,那是牛群成使唤的牛,灌药放血都治不好,最后打报告让公社批准叫杀掉分给队员们吃肉。那是个夏天,牛病了十来天了,老牛卧在牛铺里站起来都困难。几天不吃草,不反刍倒沫。肚子卧在牛屎牛尿里,弄得一片腌臜。牛群成拍着老牛的头说:“老伙计,你的寿限到了。十几岁,合成人就是八十多岁,算是长寿了。起来吧,到井边去给你洗洗。”
老牛仿佛听懂了牛群成的话,眼睛里轱辘轱辘地流下几滴眼泪,伸出长长的温热舌头,舔了舔牛群成的手,然后挣扎着站起来。牛群成牵着老牛,与老牛并膀子慢慢地走,满是老茧的手抚摸着牛脸牛角。牛群成从井里提上水来,用笤帚细细地把牛肚子上的牛粪都洗干净了,这才拍拍老牛的脑门子说:“下辈子别托成牛了,变成个鸟,变成个虫都中,那就不会拽犁子拽耙一辈子,到了还成了人家的口头之物。”老牛再次舔了牛群成的手。牛群成缓缓地离开老牛。老牛似懂得牛群成的话,昂起头来哞——哞——地叫了几声。那低沉而悠长的叫声,有凄凉,似也有深情。那叫声让牛群成心里颤抖起来。他停下脚步,扭头看了看,老牛深情地看着他。他扭头朝牛屋走去,用竹篾筛子端来少半筛子磨碎的豌豆瓣,他把筛子放在牛嘴下面,用手抓起一把送到牛嘴前。老牛闻了闻,抬起头来似摇了摇头,没吃。牛群成喃喃地说:“老伙计,临了了,再吃点吧。吃点好上路。我是留不着你了。”那老牛低下头来用舌头舔着牛料,慢慢地吃下去。
下午,每家分了五六斤牛肉。晚上,牛群成在庄子里转悠着,满村子都闻得到煮牛肉的香味。那时候,一年到头难得有腥荤,但面对煮好的牛肉,牛群成对老婆和娃们说:“你们吃吧,我吃不下去。”
牛群成在灶间拿个窝窝头要到牛屋去。老婆见了说:“轻易不吃个肉,哪能你这个当家儿的不吃呢。这是生产队的牛,又不是你的牛,难心个啥。”
牛群成听后,无名火起,把窝头朝案板上一摔说:“老子说不吃就不吃,一会儿,惹我恼了,端着锅扔河里去,叫你们都吃不成。”吓得俩娃儿端着碗悄悄地跑到院外,而老婆扭个身子,进堂屋去了。老婆扭头瞅瞅牛群成啥也没拿出去了,这才嘟囔着:“不吃,不吃去你大那个蛋。还摔盆子摔碗呢。”
牛群成送走牛成群后,关上大门,走到东屋床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仿佛下定决心了,麻利地弯腰,趴在地上,钻进床下,从床里面拉出一捆东西,还有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瓷罐。这是一个用细帆布包着的人把高细细长长的东西,帆布外面用绳捆着。牛群成抱着帆布捆来到院子里,轻轻地放在地上,然后拿过笤帚,把帆布和瓷罐上的灰扫掉,又找来一块抹布,在水盆里蘸湿后再拧干,把帆包瓷罐擦干净,再轻轻地抱起帆布包和瓷罐来到堂屋里。把帆布捆和罐子放在地上,他掂过一把小靠椅坐下,解开帆布包,里面包着塑料薄膜,一层层打开塑料薄膜后,里面是用一件油乎乎的旧衣裳包裹着的东西。牛群成暂停了一下,解开旧衣裳,里面赫然露出一杆老土铳。土铳的枪管一点锈迹也没有,油渍渍地,枣红色的拐弯木枪托也油光发亮的。然后他再解开瓷罐上的塑料布,里面用塑料包着一个小铁罐,他轻轻地斜着倒出来一些黑色的粉末,嘴里轻轻地说,几十年,这枪药还中着呢。
牛群成找来一块干净布,轻轻地擦着老土铳,心里仍然在想着刚才牛成群的话。
下午,吃罢饭不多长时间,牛成群默默地来到了牛群成家。牛群成看见他进来,站起来问:“事了了?”牛成群低头说:“了了。”然后,二人默默地坐在那里吸旱烟。
俩人就这样坐着,吸烟,吸烟,咳嗽,咳嗽完再吸烟。牛群成的小牛屋里如冬天点着了草沫子冒出来的烟。吸足吸够了,牛成群冒出一句:“把牛卖了吧。”说完,竟然抹了把眼泪。
牛群成听罢,没有说话,问他:“派出所咋说?”
牛成群把烟锅在地上磕了磕说:“走个过场,我说说,他们写写,到了说,回家等着,破案了,会通知你。没指望。”
“前晌,我听说后,上你家去,嫂子说,你坐公安局的车上派出所了。你不是喂有狗嘛,咋恁容易就叫龟孙们把牛弄走了。”
“狗平时管用,可在那龟孙们那儿不中用。一块肉就弄死了。他们翻墙进去,你知道牛屋门也没上闩,一个人拿把刀就比划在脖子里了。我都没动窝。”牛成群低着头说着,烟袋捏在手里一直劲儿地发抖。
“七十多的人了,不动好些,动弹也打不过那龟孙们。别说他们拿着刀,不拿刀也打不过。动弹了吃大亏。”牛群成同样低着头小声说。说罢,吸一口烟,长长地吐出来,似帮牛成群吐出一口恶气。
“那是一群老整家儿,割电话线,毒狗,干净得很。走的时候,那龟孙还拍拍我的脸说:‘对不起啊,大伯,以后别喂牛了,俺们不打你的点,也有人惦记着。’说罢,骑着摩托车走了。”说着说着,牛成群又抹了把眼泪。“也真没门儿。现在找遍一个村,也难找着个五十岁以下的男人,连个撵贼的人都找不着。”
又吸了一锅烟。牛成群接着说:“把你的那犋牛卖了吧。买台手扶,犁地拉粪都中,还省心。咱这地方是县边乡边,三不管地界,村里没年轻人,离派出所几十里,有个啥事,清没门儿。过年,娃儿们回来说不叫我喂牛了,该歇歇了,我还说,闲着没事,喂个牛是个营生。现在虫没虫笼没笼了。还叫刀子比划半夜。”
角色似乎转过了。丢牛的说个不停,没丢牛的连个安慰话也找不出来。牛群成想安慰牛成群,就是不知道咋说。牛成群叫他卖牛,他也表不了态,因为他从没有想过卖牛的事。过年,娃们儿从南方回来也说过卖牛的话。牛群成听不进去,他说:“我养一辈子牛,牛也养我一辈子。离了牛我不知道干啥好。就当我是喂个玩意吧。人家城里人喂条狗一年还花个万儿八千的。我这好害一年生个小牛娃儿,还能挣三几千元呢。”
最后,牛群成抬起头说:“事出了,也没门儿。听天由命,想喂了,明年我这牛生牛娃儿给你。”
牛成群听后,头都没抬:“不喂了不喂了。划不着担惊受怕了。从派出所回来的路上,我也想开了,人家都不喂牛了,家家都过得好好的,咱为啥非得犟筋一根,碰着南墙也不拐弯,算了,也学着开手扶。省得割草铡草,睡到牛屋里薰一身牛屎味儿。不喂牛了,也整件好衣裳穿穿。”
牛群成决定不卖牛,誓死保卫与自己朝夕相伴的伙伴。牛成群走后,他将收藏了近三十年的老土铳扒拉出来了。
年轻时,牛群成没有啥爱好。就是喜欢打兔子。冬天下雪,生产队没事干了,牛群成就会背着老土铳,领着自己养的看家狗,到野地打兔子。他很有经验。会一套看兔子窝的诀窍。如长块地看两头,短块地看中间等等,那意思是说,如果一块地是细长形的,兔子一般在地两头做窝,如果地块很短,兔子窝在地中间的多一些。牛群成出去打兔子很少放空,多的时候能打四五只。那时,他有两杆土铳,后来,不让百姓家里有枪了,牛群成交了一杆,另一杆好枪他舍不得交,就包裹包裹收藏起来了。此事倒也没有啥后遗症。也没有人举报他。
牛群成把枪擦干净了,双手端着枪在眼前做了个瞄准动作。枪口前竟然是他拉着黄犍牛咧着嘴笑的照片。那相片照得出彩。牛头高抬,两眼圆睁,双耳上支,倒U形的黄铜牛鼻圈儿锃亮,牛脑门上一绺红缨子垂在牛脸正中间,而牛群成则叼着烟袋,一手拉着牛缰绳,一手摸着牛脖子,笑得眼成一条线了。牛群成扭头又看了看墙上另外几张照片,有他犁地,有他耙地的,有的人影清楚,有的只是个剪影。特别是一张相片更让他稀罕。早上的太阳升起来二人多高,河水映成红彤彤一片,在河边的地里,他一手扶着犁,一手持着鞭,嘴里噙着烟袋锅在犁地,他和牛只是个剪影。但,他知道这是他和牛。这张照片可是得过全国金奖的。
那是刚收完秋的一天,麦子还没种上呢。牛群成套上牛,用拖车拉着犁耙上地犁地。他把耙竖着放在犁的下面。那犋黄牛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他吸着烟,不紧不慢地跟在拖车后面。秋天的下午,阳光暖和和的,机耕路不宽,就他一人一犋牛在悠悠地晃着。突然他听到了汽车声,路窄,超车很难,牛群成想把牛撵到地里,让小汽车过去。可开车的那位四十来岁的戴着蓝白相间长檐帽的男人,从摇下的玻璃的车门上面伸出个头说说:“大伯,不急,别叫牛惊了。”多年的官路,路低地高,想把拖车拉到地里也难,听那男人这样说,他扬起鞭子啪地给了老犍子一鞭。嘴里说:“我也快到地头了。那不是河边就到了。”
那黄牤牛挨了一鞭子,尾巴不耐烦地摆了几摆,牛头摇了几摇,嘴里呼哧呼哧冒出两口大气,但还是加快了脚步。
这块地紧挨着河边。河里的水碧绿扬着轻波,河边有三五棵白杨树,树叶金黄金黄地缀满树枝,轻风吹来,一片片黄叶翻起一片金光。而河对岸的杨树林,更是一片金黄。牛群成到地头了,把拖车往地头赶了赶,然后“哦”一声站着了。谁知那辆小车也跟着停在地头。车上下来四个人,刚才开车的男人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根递给牛群成说:“来,大伯,吸根烟。”
牛群成看看那烟后,扬了扬他的旱烟袋说:“我还是吸这,这个有劲,你那带过滤嘴儿的烟我吸不惯。”
牛群成准备往下卸犁时,那男人说:“大伯,不急,想跟你商量个事。”那男人说罢,点着烟接着说:“我们是咱市摄影家协会,这回下来采风,看见你这牛,还有这些农具,现在都少见,我们几个刚商量了一下,想给你拍几张相片,你看不中?”那男人陪着笑脸说:“现在这方圆很少见到这么齐全的传统种地的家伙了。特别是这犋牛,看多精神,还有拖车,全市也难找到了。”牛群成听那男人夸他的牛,还有他的拖车,比夸他本人还高兴。高兴地嘴咧着说:“那你们说,咋拍,反正也拍不少块肉。最多耽误点功夫。”
那男人说的是实话。现在用拖车运送农具的方式几乎没有了。尤其是在豫南平原上,用牛犁地都少见。家家最少有台手扶拖拉机。犁地拉粪拉庄稼全用拖拉机了。也只有牛群成和牛成群还保存着生产队时候的物件和耕作方式。
联产承包责任制实行分田到户时,牛群成说啥非得要头牛,为这事,他夜里掂两瓶酒,红着脸去求队长呢。最后队长答应了他的要求,使一辈子牛了,跟牛有感情了,理解。拖车也没有人要,白白送给他。牛群成知道啊,这拖车的车底帮是用枣木做的,十分耐磨,越磨越亮。
那四个人上车拿下长枪短炮,围着他的牛和拖车等拍了一通。等牛群成套上犁后,那些人比他还忙,围着他前前后后地拍照。牛群成是个人来疯。越看人家拍他,他越来劲,小鞭子扬起来,啪啪地扬鞭声不绝于耳,那牛瞪着眼呼哧呼哧喘粗气后,脚步也一步快似一步。
犁到头了,牛群成停下犁,装好烟,趷蹴在地头上吸一袋烟再干。
那四个人围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后,还是那个男人来对他说:“大伯呀,咱再商量商量。”
牛群成吐了一股青烟后说:“啥事?”
“今天的阳光虽然怪好,可是比不上早上的光线。俺们几个商量了一下,明天上午俺还来拍照,您老早点起来了,太阳出来前到地里,俺们好好拍拍,好去参加全国的摄影展。也不白叫你忙,明天,俺们给你掏二百元钱,算劳务费。你看中不中?”
“啥钱不钱的,你们说俺们这牛犁地还能得奖?”牛群成不相信地说。
“能。俺们几个都是国家级的摄影师呢。弄不好,得个大奖也是有可能的。那时候,你可出名了。”那男人笑着说。
“俺出名也没有用处。中,只要你们把俺们这牛拍好看,给俺一样留一张就中。”牛群成爽快地答应下来。
四个摄影家开车走了,而牛群成也收工了。他得回家收拾收拾。
半晌间,老伴见牛群成回来了,一脸的笑。就问:“他爹,咋今儿收工恁早?”
“明儿,市里摄影家们来这里给咱这牛照像呢。还给咱二百元钱。我得回来拾掇拾掇。”牛群成笑着说。
“还有恁好的事,给咱照像,还给咱钱?”老伴不相信地说。
“是真的,人家说咱这牛好、这地界好,照片能得奖。咱明儿配合好点,钱不钱的不说,能给咱不少洗的大大的相片,咱当成画贴在墙上。”牛群成说罢,卸罢牛套,拉着两头牛到水坑边,用盆子泼水,弄湿牛身子,再用细细的钢丝刷子把两头牛刷得干干净净,又叫老伴用红线做俩新红缨子挂在牛头上。老伴笑着说:“瞅你那样,跟打发闺女出门儿样儿,照个像,用得着费恁大事。”
“得拾掇好,照成像了,想改也改不过来了。还耽误人家评奖,答应过人家的事,就得一点不拉地做好。可不是咱犁地,地山沟直不直罢了,不耽误长庄稼。”牛群成认真地回答着老伴。
鸡叫三遍时,牛成群照常起来喂牛,昨晚上特别多泡了几斤豌豆牛料,得叫牛吃饱了才有精神照像。
鸡叫三遍,牛群成叫老伴起来:“今儿早上得吃好饭,不知照到啥时候了。每人打五个荷包蛋,再吃块馍就中了。”
天麻麻亮,东方只有一抹淡淡的红,淡浓不一的云彩不规律地散落在天空,最下面的云让未出的日头染成红色,稍高些的云又是桔红色的,而头顶的云则是白色的,还有些云是灰色,五彩的云把早晨的天空织成一块花布。牛群成和他的牛以及老伴悠悠洒洒地来到地头。地头上停早有三辆小车,十来个人胸前都挂着照相机,见他们来,迎上来,不由分说的照起来。
昨天的那个领头男人见牛群成到了,小跑着过来笑着说:“大伯,叫你起个大早,可对不起啊。”
“没啥没啥,答应过你们的事。”牛群成也笑着说。
牛群成卸完犁耙后问那男人:“兄弟,你说咱今儿咋整?”
那男人说:“也没啥特别要求,就是想让你把犁地耙地用耧耩地这些农活都做一遍,现在不是耩麦的时候,咱就是做个样子就中。”
“得装着干活呀。昨天没说,今儿也没带耧啊,咋耩地?”停了一下,牛群成对老伴说:“你回家一趟,叫邻居帮你把耧扛过来,一会儿,你得帮耧。不然,没法演种麦的戏。”帮耧就是一个人在前面拉着牛,保证牛走得直和及时拐弯。
东天越发的红了,河边金黄的白杨树叶亮起来了。河水让晨风撩起一道道红色鱼鳞,略有一丝晨雾,将远处的树林罩得有些影影绰绰,近处的杨树上飞来几只喜鹊,唧唧喳喳地叫着,头向下一点一点,尾巴向上一翘一翘地向人们鞠躬。
牛群成套好犁,开始犁地了。一群人围着他不停地按快门,只听到一片轻轻的卡卡声。
犁了俩来回,牛群成按那男人的要求,换成耙地。一犋牛拽着耙,牛群成稳稳地站在耙上,身子微微向后倾斜,他戴着草帽,扬着手中的鞭子,嘴里不时地咧咧大大地叫着,那牛按着他的指令,时而直耙,时而斜耙。刚耙完地,老伴和邻居扛着耧过来了,耩地只用一头牛就够了。老伴把耧攀绳搁在母牛背上,一手拉着牛缰绳,一手扶着牛脖子在前面走着,牛群成嘴里叼着烟袋,在后面双手扶着耧柄,作左右摇摆状。
太阳升起来了。一团红红的火球,在云上面飘啊飘,把一河水染得通红,人与太阳之间的河面上,形成一条长长的红丝带,轻风拂动,红丝带活起来了,舞起来了,扭起来了。十几只白鹭从红红的河面飞过,在河面闪过一缕白色的划痕,一只小船不失时机地划过来,一人用长长的竹篙撑着小船,船后一条人字形的红色水纹如影随行,船前头立着四只黑色长喙的鹭鸶,几只喜鹊也爱热闹,在树上唧喳叫着,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似在为牛群成叫好助威。
只听见那十来个摄影家们不断地赞着,真美,真美。
太阳高了,红焰淡去,化为一地光华。牛群成在这近两小时内,不断地变换着犁耙耧,重复了三遍,留下了不同光线下的风采。
那天功夫没白费。那些照像的也果然是内家,有好几张相片得奖了。他们也说话算话,就把那些好看的相片放大,装在相框里给他送来。送来时,顺便带来烧鸡板鸭肘子五香牛肉还搬一箱好酒,牛群成叫老伴上菜园里薅了些青菜,十来个人就在这农家小院里喝得东倒西歪的。那人们还说,这里风景好,河水清,树林旺,地里庄稼好,你的牛更好,以后这里就成咱的摄影基地了,俺们集点资,把这河边再改造改造,这就是咱的坝上了。
牛群成不知啥叫坝上,但从那群人的眼神里,看出来他们稀罕这里。
……
牛群成收回眼光,把枪竖在怀里,枪管靠在肩上。我不会卖牛,坚决不卖。牛是我的命,我用命来保护牛,谁来抢我的牛,我要他的命,或者,他要我的命。牛群成把罐子打开,用一头呈斜面的竹筒把火花装进枪筒里,然后把铁砂也装进枪筒里,用软纸塞着枪管口。一切准备完毕,他长长出一口气,站起来把枪藏到牛屋门后面。晚上,他吸取牛成群的教训,把狗拴到牛屋里,不给坏人毒狗的机会。
天黑了亮,亮了黑,太阳早上升,晚上落,月亮半月一圆,圆了再缺,时间就在牛铃铛的晃啷晃啷声里无声无息地过去,整个村子风平浪静,静得如同村边的那条小河,没有故事发生。转眼割罢麦打罢场,天热了。按平常年月,这时的牛都拴到院门外的大树上,天黑了牛群成往门外的牛车上铺床蓆,盖着薄被子,看着天上的星星,夜风吹着杨树叶呼呼啦啦轻轻地唱着,牛铃铛随着牛反刍磨动的节奏晃啷晃啷地响着,牛群成就慢慢进入梦乡了。可今年,他不敢睡外面了。晚上牛屋里确实太热,没法儿了,牛群成把牛拴在院子里,他也睡在院子里,狗还拴在牛屋里。
这天阴历六月底的一天,前半夜天黑漆漆的,睡在院里,听着牛反刍倒沫的声音,看着一天稠密的星星入睡了。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是三更还是四更天,牛群成喂的老黑狗拼命地叫起来。黑狗边叫边用爪子刨牛屋的门。狗叫醒了牛群成。牛群成起身听了听,院墙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就是这个院里,听见没有,牛铃铛声儿。”墙外面的说话声与平常一样,一点怕劲儿也没有,仿佛在说家常话。
“肉扔进去没有?咋狗还在叫?”
“扔进去了。狗圈屋里吧。狗一直在一个地方叫。”
“来,站我肩膀头上翻进去。知道这院里就一个老头一个老婆,都是七十多的人了。”
外面的说话声,牛群成听得一清二楚。牛群成虽然早就作好思想准备,但事到临头,还是出了一身冷汗。牛群成站起身来说:“龟孙们,来吧。牛在院里拴着,有本事就拉走。”牛群成跑到牛屋门后拎起老土铳,狗拴着没放,怕狗吃毒肉。
“还整不整。老头子看着不是善茬。”外面有一个人分明怯了。
“来都来了,还能空车回去。一个老头还怕个蛋了。上。”
牛群成借着毛月亮昏黄的光,看见门头那里露出一个人头,牛群成抬起枪朝着那人就扣了扳机。“砰”地一声枪响,整个村子都似乎震了一下。只听见那人一声“我的妈呀”接着是“嗵”的一声响。肯定是那坏人摔到地上了。亏得牛群成手下留情,把枪口抬高了四指,不然,那人的头上一定会镶上一片铁砂。
“老头有枪。老头有枪……”十分慌张的说话声,带着颤音。
“老土铳。他咋会有枪。伤着没有……”另一个声音。
“不知道,还能动弹,不知伤着没有……”爬墙头的人惊魂未定。
“来吧。舅子们来吧,有胆量再来,老子破上命不要了,想拉我的牛,门儿都没有。”牛群成苍老的声音高八度地叫骂着:“日你八辈祖奶……”
“走走走,今天认栽,以后再说……”
……
第二天九点多,“吱”的一声,一辆警车停在牛群成家门口。
牛群成纳闷呢,我没报警啊。昨晚上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但警察咋来了呢?
警察是派出所里的人,都面熟。见了牛群成掏出警官证亮了一下说:“我们是派出所里的。今天早上接到报警,说你私藏枪支,还差点闹出人命案。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把枪交出来,跟我们走一趟。”
面对偷牛贼牛群成气壮如牛,但听到警察的话后,牛群成呆了。牛群成因为藏枪,找能人打听过私藏枪支的罪有多大。忘了能是个啥刑法,反正是犯法了。
牛群成默默地走进院子,指了指牛屋门后。一位警察进去,把枪拿起来摇了摇说:“装上枪药了啊。”
“走吧,跟我们走一趟吧。”警察拉了一把牛群成。牛群成跟着往外走了两步后停住脚问:“兄弟,你看我这罪有多重?”
“要是按刑法规定,私藏枪支罪轻的也是三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当然,还得看你的态度了。”警察不温不火地对牛群成说。
“我这一跟你走,一半天是回不来。这样吧。你们少等我一会儿?”牛群成请求道。
警察看见牛群成那老眼里流露出的那份求人的眼神,心里也软下来说:“要干啥?”
“我再喂一回牛。”牛群成轻声地说。
“唉。那你快点。”警察允许了牛群成的要求。
牛群成把牛拉进牛屋里,拴到牛槽上后,把院里铡过的青草倒进牛槽里,用拌草棍仔细地拌好,拌的过程中,发现硬草棍,就拾出来扔一边。两头牛慢慢吃着,他又到床前的布袋里用手捧出一捧豌豆碎料,洒到青草上。牛吃的更香了。一捧又一捧细料洒在牛槽里。
牛群成趷蹴在地上,旱烟袋在烟布袋儿里按了一袋烟,用打火机打着点燃。深深地吸一口,憋了半天才吐出一股浓浓地烟雾。
他就这样眼睛盯着牛,嘴里吸着烟,吸着看着。烟吸完后,他在地上磕磕烟灰,站起来拍拍牤牛的头后,走出牛屋对警察说:“咱们走。”
老伴见牛群成要跟警察走,哭了起来。“偷牛贼来了,你们不来,俺们护牛,还犯法了,你们说叫俺们咋整啊,非得看着叫坏货们把牛拉跑不中啊……”
牛群成走到警车旁,弯腰钻进去时,忽然想起了啥,又直起身来扶着警车车门扭头对老伴大声说:“我这一走,不知道啥时候回来,你一会儿就去找牛经纪,把这犋牛卖了吧,卖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