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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的童话

2014-01-18赵德玺

躬耕 2014年6期
关键词:小白毛主席老虎

◆ 赵德玺

猪的童话

◆ 赵德玺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我们老虎庄生产队冻死了两头驴214头猪娃,还冻死了三个“五保”老头。

我爹跪在雪窝里,高举双手,仰天喊叫:天爷、老天爷呀,你是要整毁我老虎庄啊……

我爹精瘦,浑称不足100斤,罗圈腿,佝偻腰,外号“小炉匠”,也有叫他“栾警尉”或者“栾副官”的,他都一概认账。他说,我整他个妈,我要真是“栾副官”就妥了,老子早不在老虎庄找罪受了。他就那样跪在雪窝里,像堆黑狗屎橛子。周围连个人毛都没有。一只麻雀落在他头上,扑唧整下一条白屎橛,扑棱一声又飞走了。

我妈说老虎庄200多口人都死绝了。我妈说金牛,去把你爹拉回来。我说不去,我拉他两回了,他不回,还死撅我。

我妈顺手抄起一把笤帚,说你不去我去,他敢撅我,我就使笤帚抡——你看我敢是不敢!

不料,没等我妈走到跟前,我爹就麻利地从雪窝里爬了起来。惹得我妈扑哧一声就笑了。我妈说,小炉匠啊小炉匠,瞅你这队长当得,秦桧还仨相好呢,你可好,一个都没有,羞死先人咧,还有脸蹲雪地里显摆……

我妈一边数落,一边扫我爹身上的雪,还嘬嘴去吹我爹帽子上那坨小虫屎,没吹掉,冻上了,我妈只好伸出指头,把它给抠掉,送到我爹脸前,说你看看,连小虫都敢腌臜你。

我爹一声不吭,下边却很响地放了个屁。

我爹心里憋屈呀!

我爹已经整十年生产队长了。公社化以后,我们老虎庄生产队年年换队长,有一年居然换了四次,平均一季度一次。我爹是老虎庄生产队第18任队长。我爹是抓阉儿抓上的。他这一抓就像抓住了黄香膏药,咋也甩不掉了。十年里,我爹曾撂过八次挑子,都被上级拾起来又硬按在肩上了。上级说党对你咋样。我爹说不薄。上级说毛主席对你咋样。我爹说厚哇。上级又说你对党咋样。我爹说党是救星。上级又说你对毛主席咋样。我爹说毛主席比亲爹还亲。上级说既然这样,那你还撂什么挑子?党的事业你不整,那你想整啥?毛主席的话你不听,那你想听谁的话?你说说,究竟想咋着?

我爹头上的虚汗就滋滋往外滮,说我整我整,我再也不撂挑子了。

我爹回来对我妈说,我可整他个妈,我成破了洞的鸡蛋,被叮死了哩。

我妈说敢情,谁叫你小炉匠整事又胆小又认真哩。

我妈决不是卖瓜的王婆,可也不是嘲笑。我爹当政这十年,老虎庄不光没有死牲口,而且还添了三头牛一头驴一挂胶轱辘大车,粮食亩产由他接手时的105斤,整到125斤,劳动日值由一毛三分钱整到一毛九分四厘。上级适时地发展我爹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事实上,也正是我爹胆小而又认真,才使他陷入到现在的尴尬境地。十天前,上级下令,号召集体养猪,要求队队整猪场,达到人均一猪。上级说,养猪的事是毛主席亲自布置的: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化肥厂。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一定要大力发展养猪事业。会后,我爹磨蹭着不走,看着没人了,就悄悄问上级:毛主席当真这着说过?

上级愣了一霎,立马正色道,咋?你敢怀疑?我爹忙说不不,我是说像我们老虎庄214口人,就非得整214口猪不可?上级说对。我爹说有没有余地。上级说没有,又警告说,你栾警尉别想钻空子,这可是通了天的大事,弄不好是要挨整的!

我爹立刻闭紧了嘴巴。

回到家我爹就对我妈说,我整他个妈,上级老是哪壶不开整哪壶,这冻掉鼻子的季节叫整猪娃,十天完成任务,队队整猪场,一人一猪,这、这不是逼着给老天爷置买供飨嘛。

牢骚归牢骚,上级布置的任务还是得认真整。不过我爹耍了个小聪明,猪舍倒是建了,而对猪的头数做了逐户分解,并公布了措施:喂一头猪每天记两分,猪屎一斤八分,猪尿粪一车二十分。有人表示怀疑,问我爹:队长你咋大方起来了,该不是诓“二百五”吧?我爹哼一声,说你又不是吃屎的货,还怕我诓?

过了两天,村里没动静。我爹明白社员是在看干部,就在心里骂,这人,都成五朵山的老猴精啦,于是我爹给了我十块钱,又让我找我舅借十块,去逮(买)猪娃。

我揣着20块钱去约田桂珍。

田桂珍没爹了,就他妈娘儿俩。她妈体弱多病,算是半劳力,田桂珍刚下学,也算个半劳力,馋工分就跟馋肉似的,早就对我说:“逮猪娃可要约上俺,金牛哥。”

我去的时候,田桂珍跟她妈正在数钱,多是一分二分的钢蹦子,最大的纸票是贰角的。田桂珍说这都是俺妈攒下的,说着还拿起一个“聚宝盆”叫我看。那是一只干葫芦,肚子上刻了条缝,那缝就像笑娃娃眯着的一只眼。我说这不叫“聚宝盆”,这叫宝葫芦,太上老君的“宝葫芦”。田桂珍长叹一声,说可惜已经“宝”不成了……她把那葫芦把儿让我看,原来那把儿已经被锯掉了,像哭娃娃张圆了一张嘴。俺妈已经攒了十年……田桂珍说着,眼里突然汪满了泪。她妈慌忙说,好俺的傻妮妮,莫心疼,过年秋天妈从太上老君那儿再领一只回来,那里边的财宝给你置嫁妆。说得田桂珍破涕为笑,却说,俺不嫁,俺就守着妈过一辈子。她妈说那才真成了傻妮妮哩。

钱数完了,拢共才九块九毛四分钱。

田桂珍把嘴撅了起来,瞅着我说:

金牛哥,这钱能逮几个猪娃?

我说最多两个。

田桂珍说,这可咋好?俺想喂三头猪娃哩,俺妈说要喂上三头猪俺就不是“缺粮户”了,年底队里决算就能“分红”。俺妈说分了红就给俺买台缝纫机,教俺学缝纫。金牛哥,快给俺想想法儿嘛。

田桂珍向我撒娇了。

我长她一岁,上小学同班,一直到公社的戴帽高中,田桂珍老是对我撒娇。上学路上她下沟解手老让我给她放哨。有一次大雪天她要解手,我说冻死啦,忍一忍找个背风地方再说。她说不嘛,人家早忍住哩,这会儿忍不了啦。我说那你就解吧,我蹲下给你挡风。她说你得背对着俺。我说那当然。于是我就背对着她。她完了事,提起裤子却系不上裤带。咋?手冻僵了。她带着哭腔说,金牛哥,人家绑不牢嘛,快帮帮手。我给她系裤带时,她趴在我耳边说,真想叫你给人家暖暖屁股,人家的屁股都成冰蛋蛋啦。

在公社高中,学校食堂卖饭处的窗口很小,卖饭人只能看见伸进去的手而看不见外边的人。卖饭的家伙思想很不健康,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色鬼”一个。如果伸进去的是女手,那饭就打得又稠又满,是男手则又少又稀。若是那女手再又白又嫩、又小又肉,他甚至不向你收取饭票,瞅准机会,就在往回递碗时,顺便摸一下那女手的手背,再不然就是捏一捏那细嫩的指尖。

田桂珍的手就属于那种又白又嫩又小又肉型的。因此,田桂珍老不让我去窗口买饭,田桂珍也就经常不给他饭票,我们的饭碗也就经常又稠又满。每次在吃的时候,田桂珍就要开骂:

他妈个臊×,今儿姑奶奶的手又吃亏了!

田桂珍每次都骂得很严肃,很气愤。我知道那是真骂,从心底里发出的。“色鬼”最后一次摸田桂珍的手,是在临毕业离校前,被田桂珍骂了个狗血淋头。

当然,田桂珍的手对我是开放的。冬天吃过饭刷了碗,她老是让我把她的手捧起来,放嘴上哈热气。田桂珍经常说,金牛哥,好男人就得会呵护女人,女人只向能呵护她的男人撒娇……

我自认为我已经是个能呵护女人的男子汉了。

于是我就很男子汉地对田桂珍说,别急,我自有办法。

我可不是哄她。我是真有办法了。

我有20块钱,加上她的快30块了。我不去集市上逮,直接进庄逮,价格就会便宜些。若是再去个沾亲带故的村庄,那就更有便宜可占了。正好问我舅借钱时,我舅说他姥姥那个庄喂的母猪多,叫我去碰碰运气。我问叫啥庄。我舅说老鸹窝。我嗤一声笑了,说啥名不能叫叫这个名,多难听啊。我舅说你是去逮猪娃,管人家庄名弄鸡巴啥!

老鸹窝离我们老虎庄25里。我和田桂珍清早起动身。我扛了根扁担,扁担上缠两条麻袋,田桂珍胳膊弯则挎了只竹篮。有人问做啥去。我就大声无比自豪地说,响应毛主席号召,逮猪娃去呀!队里早布置了,还等个啥?

我和田桂珍赶到老鸹窝,果然见庄里有头母猪带群猪娃在撒欢儿。

还有七八个猪娃在哼哼叽叽拱奶吃,那母猪侧卧着身子,耷蒙着眼,不时发出舒心的呻吟声。

田桂珍看着红了脸,瞥了我一眼,说瞅它被拱得多美气呀。

我说人牲口一个理,这就是母爱。

田桂珍的脸更红了,嗔我道,就你能,瞧把你能得,都快成……田桂珍突然不说了。

我逗她:都快成啥了,咋不说了?

田桂珍说,你想叫俺说俺可说了——都快成猪娃的爹了……

我说,那你是猪娃的啥?

田桂珍说,知道你想说啥,随你说去……

我在老鸹窝逢人便问:知不知道张湾的张狗剩。人家都说不知道。

我一直问到第九个人,那人才说不就是三才的外甥吗,小时候老在这儿住,好投蚂蜂窝,有回被蜇,头肿得斗那么大。我说对对对,听我妈说他小时候就是淘气得很。那人说你是谁。我说我是张狗剩的外甥,来这儿是要逮猪娃,找亲戚帮点忙。那人说张狗剩舅家早没鸡巴人毛了,倒是还有个远门子舅,你去找他吧,他叫犁面儿,庄北头门前有棵皂角树。

我和田桂珍就去找犁面儿。

我的老天,原来我舅那个远门子舅白脸上长满了犁面沙,那个名可是叫绝了。

我吃吃地笑着,叫他舅爷。

他说,老鸡巴是你舅爷,你是哪沟爬出来的泥鳅?

犁面儿弄得我十分尴尬,就对他呲牙一笑,说张狗剩是我舅,我不就该叫你舅爷么。

犁面儿噢了声,原来你是张狗剩的外甥啊,那兔货小时候可没少欺负我。他叫你来找我有啥鸡巴事?他显然很不高兴。

我把意思一说,他忽然痛快起来,说那好办,咱家就有一群猪娃子,不过,亲是亲,财得分,丑话说前头,先薄后不薄,咱是亲戚,就不说六毛钱一斤了,五毛五算球了。

我看了眼田桂珍。田桂珍会意,说别算那零头了,就五毛吧。

犁面儿想了想,说那你们得要完。

我说拢共有几个。

犁面儿说八个,一个也就七八斤重。我拍板说,那好,就全要了吧。

就开始逮猪娃,过秤,拢共61斤,30块零五毛。我把犁面儿又叫几声舅爷,犁面儿才说,你奶那腿弯子,算我倒霉,就算29块吧。

犁面儿帮我把猪娃三个三个装一起,拴上扁担,剩下两个放田桂珍竹篮里。我俩一前一后,高高兴兴往回返。

回到老虎庄天已经黑透了。猪娃的叫声把老虎庄弄得骚动不安起来。人们纷纷跑到我家看猪娃,都说赶明儿也快去逮,队长家都逮了,还怕个啥!

就这样,我爹只用了五天时间,就超额完成了养猪任务。我爹在社员大会上说,猪娃整回来了,就要经营好,保证安全过冬,保证百分之八十五的成活率。有人在下边嘀咕:

尽说屁话,还用你交待。

臭嘴!小炉匠臭嘴!

那时我爹万万没有想到,他的霉运、老虎庄的霉运就从这些猪娃身上开始了。

现在,216头猪娃只剩下两头。这两头,一头是我家的,另一头是田桂珍的。这两头猪娃为啥没被冻死,不好解释,回想起来,只能说人家命大,或者说是老天爷不收它们,冥冥中给它们指了条生路。

那晚的大雪整得无声无息。清早起来整开门,门口出现了一道雪墙。谚语说,下雪不冷化雪冷。当天,人还出来铲雪扫路道,满庄的猪娃还会唧嗷唧嗷吵塌天地叫,第二天就都哑巴了。广播上说已经冷到零下18度,百年不遇的严寒。河上结的冰有尺多厚。人们互相传递着消息,说俺家的猪娃不会吃食了,说俺家猪娃已经站不起来了,说俺家的猪娃已经“跷蹄”一个了,说俺家“伸鞭子”两个了。

我爹已经顾不得猪娃们的事了。他根本就没意识到这次“猪娃事件”的严重性。他关心的是队里的牲口,是队里“五保”着的老头老太。但尽管有我爹的关心,也没能挡住他们的死亡。我爹先哭牛,后哭驴,接着又哭人,按照死亡的顺序,我爹一路哭下来,等他不哭的时候,我家的五头猪娃就剩下一头了。

我爹突然破涕为笑,说日怪,它咋没死,难道它是老天爷的看门狗?

我也感到奇怪,那是一头白草猪(母猪),几个兄弟姊妹,现在剩下它一个,它却毫无孤独悲伤之感,还是那么没心没肺地酣吃闷睡。我把它拴在灶前的柴窝里,它却拱出来钻进灶道的热灰里,白猪变成了灰猪,顿顿能吃一瓢兑了红薯皮的刷锅水。

更奇怪的是,田桂珍哭着鼻子来找我,说她家的猪娃也剩一头了,她妈眼泪都哭干了。我跟她去看,见那是一头黑“牙猪”(公猪)。好像跟我家那头“草猪”商量了似的,家伙也在灶道的热灰里卧着,正舒舒服服地呼呼大睡。

田桂珍说,金牛哥,咋办?

我说啥咋办,全庄的猪都死光了,就剩咱这两只,往哪儿找的好事,喂大了卖给国家,说不定毛主席他老人家还能吃上它们的肉呢。毛主席高瞻远瞩洞察一切,说不定还知道这是咱俩喂的呢,毛主席说两位革命青年喂的猪是“革命猪”,我不吃,运到亚非拉,让亚非拉人民吃着猪肉闹革命,早日消灭帝修反,早日把自己从水深火热中解放出来。那咱俩就立下大功了,就像白求恩一样,成国际主义战士了。

然而田桂珍还是高兴不起来,说我妈说它这么命硬,怕是个“灾星”哩!

我说,你妈是封建迷信,咱革命青年不信那个邪。

那些天我们老虎庄可是比过年都热闹啊。

先是埋葬死人,因为死的都是“五保”户,队里还要管饭,全庄的男女老少都出动了。埋罢三个老头,吃掉了两头死牛一头死驴。

接下来是分牛肉。分牛肉就出了一点麻烦。有人闹着按人头分,有人嚷嚷按“人六工四”分,还有人吵着要“人工各半”。按人头分的自然是娃娃多的户,理由是队里牲口,人人有份;按“人六工四”分的多是人头多而挣工分少,这种户不是半劳力多,就是平时懒筋作怪,一些该挣的工分没挣到手;按“人工各半”分的是高工分户,劳力多,娃娃少。三伙人吵吵嚷嚷,相持不下。最后由队委会拿意见。队委会的人“革命意见”也不一致,大致也分成三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我爹咬着烟袋嘴儿,耷蒙着眼,一口接一口吐着烟雾,听三派人相咬,不发一言。

平心而论,“人工各半”,较为合理。但为了体现社会主义优越性,当时的分配原则却是“人六工四”。就是说,分粮时上级给定了分配原则,上级叫咋整就咋整。但现在的问题是分肉,分生产队的牛肉,上级可从没制订过分肉原则。所以我爹也拿不定主意。其实,作为生产队长,他内心是倾向于“人工各半”的。但他最终的表态是:抓阄儿吧。不就一口腥肉嘛,亲亲一个庄住着,搁得住狗咬狗整两嘴毛?搁鸡巴不住嘛。

就抓阄儿了。

结果是“人六工四”,弄得劳力多户牢骚满腹,说话时嘴上像绑了捆枣刺。

我爹似乎嫌扎得难受,便说,不是还有一头死驴么,驴肉整“人工各半”,这个主我做了。我爹刚把死驴一锤定音,忽然又有人喊:

还有七个牛头俩驴头,咋办?再说了,还有骨头咋球整?你们干部是忘了呢,还是想抓豌豆喂鸡抓成了谷子,想多叨上几口哇?

人们哗一声笑了。

我爹却对那人骂道:整你妈你鳖儿不说老子还真忘了那些。整你妈你说,你说那些该咋整?

那人说,你真叫我说?

我爹说,老子又没把你屁眼糊起来。

那人说,说话干净点嘛,又说你真听我的?

我爹说,你狗日说说看。

那人说,牛头驴头上的肉剔净,耳朵、舌头、脑子、眼都旋下来跟肉一块分,骨头砍砍论斤分。

我爹毫不迟疑地说,中啊,骨头就按人头分吧。

我爹说罢仰天长叹,我整他祖宗这人哪,咋就比狼还狠了呢,狼还吐吐骨头哩呢。

瓜分完牛驴的尸骨,家家户户又忙着煺猪尸。老虎庄满庄子血水横流,浸洇着白雪,白雪变红,变紫,变乌——我终于看见什么叫黑雪了。老虎庄周围的沟里、树上到处都是抛挂的猪肠、猪毛,还有楝籽大小的猪睾丸,天晴之后,满庄腥臭,整个村庄变成一座屠宰场了。

当然也飘荡着肉香。

先是煮骨头及下水的香味,这是一种臭香。接着是煮驴肉的香味,这是一种骚香,因为那是头很老了的大叫驴。次后是煮牛肉的香味,这是一种膻腥膻腥的香味。最后才是煮猪娃肉的香味,这是一种带了淡淡乳腥的香气,因为猪实在是太小了。

积雪尚未化净,没有农活,加上肉汤的滋养,人们早忘记了寒冷,白天聚集在场院里,孩子们追逐嬉闹,雪球滚滚,满场院横飞,也没大人喝斥;男人们三五成堆,占方、下棋,玩狼背猪、蛤蟆跳井,常常因一个子儿或悔一步棋而日天大骂;女人们颜色是滋润多了,该白的白了,该鼓的鼓了,该凹的凹了,她们一边纳着鞋底子,一边交流着吃肉的经验。有的说她的肉汤还有半缸,一顿饭锅里兑进一葫芦瓢,那味儿就香得馋死个人。有的说俺那肉都没舍得吃,咸盐腌上,过大年时待客,俺家客情大。有的说牛驴肉少,搁不住腌的,猪娃肉腌的时候好搁把花椒叶,压压腥气……女人们说着说着就说到裤裆里去了。一个妇女说,俺那没成色货把肉汤都霸占了,孩娃们尝都不叫尝,他说那肉吃吃有劲。你还别说,这连着三天他都要往上爬……于是女人们便哗哗一片笑声。

人们被牛驴猪娃肉催起来的狂躁情绪真正平静下来,是在半月之后,人们忽然觉得,那牛驴肉是应该吃的,不吃白不吃。

最最不该吃的是猪娃肉,一个猪娃弄二三斤肉,却花了七八块票子,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太大了。于是人们开始骂我爹,说小炉匠是个王八蛋,大冬天咋能叫逮猪娃,成心给老天爷做供飨嘛,老天爷肯定要赏他个鸡巴头啃啃了。

我爹说,你们这些吃货不长脑子,咋能是我叫整,是上级叫整,狗鸡巴货们有胆量就骂上级去。

于是,人们就开始骂我爹的上级。这个胆他们还是有的,反正那些上级又听不见。人们从我爹的上级骂上去,骂着骂着不知谁胆比天大,说毛主席也是,啥指示不能下,下个冬天叫喂猪的指示。

自然有人接了茬儿,说毛主席多英明啊,根本不会叫冬天喂猪,就算毛主席说了,那也会保佑着不叫糟蹋的,你说毛主席啥不能保佑?现如今都糟蹋了,那就证明毛主席没说。

立刻有人反驳,谁说都糟蹋了?栾副官家、田寡妇家不是还有两头么?毛主席是何等伟大之人,天底下谁都有私心,就毛主席没有;天底谁都不能把一碗水端平,就毛主席能!

那人又说,所以按我的理解,毛主席根本就没下指示,都是歪嘴和尚们瞎整的。咱们国的歪嘴和尚实在是太多了,自古至今就绝不了种,而且越胤越多。

有知情的出来说话了,说毛主席肯定是说了的,不过毛主席是叫“集体养猪”,不是叫“个人养猪”,集体养猪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个人养猪是走资本主义道路。是栾副官把毛主席指示念歪了。

忽然有人冷笑一声,说这就太便宜他小炉匠了。这决不是“念歪”的问题,这是“篡改”,篡改最高指示!小炉匠想干啥?

想走资本主义道路,搞资本主义复辟,想叫咱们再吃“二遍”苦,受“二茬”罪,是和毛主席对着干——他爷当过伪保长,他爹吸过大烟,他叔当过伪连长——本质决定了的!贼心不死啊!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说这话的人叫大炮。

爷呀,可不敢胡咧咧,这着咧咧就毁了小炉匠啦!

毁他?不毁他毁谁!我家十口人,百多块打个水漂就算完了?想多轻巧!我还要去公社“革委会”去说呢,我怕个鸡巴!

去球去球,茅缸不臭搅搅臭。我看咱就别没屎(事)找屎(事)了。散了吧,散了吧,各回各家吧……大炮,你爷喊你倒“夜壶”哩,听见没有?

人是散了,可事情没散。

我爹第二天就被整到了大队,又由大队整到了公社,又从公社整到了县上。

一个月后,我爹回来了。队长撤了,党员抹了,头上多了顶帽子——“阶级异己分子”,由生产队监督劳动改造。

严冬过去,春天来临。

我家的白草猪(以下简称小白)和田桂珍家的黑牙猪(以下简称老黑)整整一个冬天都缩着身子,炸着毛,活脱脱两匹刺猬。

然而天一暖,身子舒展开来,居然都如铡床一般了,而且毛短而稀,色泽光鲜。小白文静漂亮,颇有淑女风范,老黑温文尔雅,大有绅士风度。

那天我去田桂珍家,见田桂珍正用抹布擦裤腿上的脏污。

我问咋啦。田桂珍红着脸不说话。她妈却说,金牛哇,牙猪娃该去势了,你家的草猪劁没劁,没有就快去请师傅吧。

牙猪娃摘蛋叫去势,草猪娃割卵管叫劁。这常识我懂的。后来田桂珍对我说,每天她去给老黑添猪食,老黑都要抱她的小腿,屁股还往前一蹿一蹿地使劲。

我就笑骂老黑,流氓,明天就给你施宫刑。

劁匠是土镇人,离我们老虎庄十里路。没想到劁匠也是个年轻人,年龄比我大不了多少,瘦刮骨脸,黄头发,上髭留得长长的,黄缨缨的,像刚长出来的苞米须。我看见院里扎两把自行车,车龙头上绑着一撮公鸡毛。鸡毛挺好看。车都是老黑驴,一把没铃没泥瓦,一把倒是上述各件齐全,却没链盖。我明白这是劁猪世家,有少的必有老的。

果然,一个瘦老头从外边晃悠进来,问,你请劁猪。

我说是,又点了一下头。

他说,哪庄的?我说老虎庄。

他一副惊讶之色,说,老虎庄还有猪娃?

我说,还有两个,一公一母。你俩谁去?

老头看看小伙子,说,你去吧保儿。

小伙子说,去就去,其实俩活儿搁不住去的。

老头说,话不能这着说,一个活也得去,整啥都要讲德性。

明摆着,老头既是小伙子的爹,又是师傅。

小师傅叫李保。我还没走出土镇,人家已经撵上了。李保跳下车子。我说你前头走吧。其实我很想坐他的车子,可是人家没让,我就不好意思开口;我等着李保说:我带上你吧。可人家就是不说。人家只说:两家都有人吧?

我说有,都有。

李保又说,都姓啥,住庄哪头?

我说庄南头那家姓刘,庄北头那家姓田。又说姓刘的外号小炉匠,姓田的是女的。又说南头是白草猪,北头是黑牙猪。

我还想往下啰嗦,李保说知道了,偏腿儿跳上车子前头跑了。

我大失所望,骂了声:烧包儿,小心栽沟里淹你鳖儿个半死!

我就一路走一路盼李保掉沟里,求我去拉他上来。眼看着离老虎庄不远了,也没听见李保在河沟里呼救的声音。

忽然又听到了自行车响。我一看,还是李保。

我说,我操,恁快可妥了。

李保瞪我一眼,连车子都没下,说鸡巴毛,你摆治我,你这个鸡巴货。

我被骂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咋摆治了他,是我妈没给他钱,还是田桂珍没给他钱。做一个猪娃才五分钱,她们还能赖账搞价不成?

我赶忙往老虎庄跑。

进庄后就听人们还在狗屁哄哄地四处张扬,说小炉匠家喂个“天五爪”,田寡妇家喂个“地五爪”,怪不得老天爷不收它们……

我回到家,看见我妈正抱住小白,用碱水洗小白的头顶。

我急煎煎地问,妈,咋啦?

我妈说,娃啊娃啊,你可做下好事了,连老天爷都不要的东西你整家来了……你看看,这头顶盖上还不是一个“旋儿”,是仨,仨“旋儿”呀!

我不信,说喂几个月咋都没看见?

我妈说,我的憨娃娃呀,人家用红薯胶给那地方的毛粘一起了,你咋能看出来哩……你看看,人家劁猪的小师傅说我也不信,人家说你用碱水洗洗看,我就烫碱水,一洗可不就是哩嘛!这可咋着哩呀,老天爷!

我一看,头皮就紧了。小白头顶盖上可不就是仨“旋儿”,每一个都有铜钱大,一旋儿套一旋儿。

我撒腿就往田桂珍家跑。

田桂珍母女都在哭呢。

田桂珍对我说,老黑俩后脚都多了一个脚趾头。

我破口大骂,犁面儿,我可整你妈啦,你真不是人啊!

畜牲里面,从没听说过其它家畜身上有啥忌讳,惟独猪,头上长“旋儿”叫“天五爪”,脚上多脚趾叫“地五爪”。不管“天五爪”还是“地五爪”,都是天不收地不管的“灾星”。谁喂谁倒霉,骂不能骂,打不能打,杀不能杀,卖又卖不出,你只得像敬祖宗一样敬着它,连劁猪的都对它刀下留情。劁猪匠们说他们啥都敢劁,那怕是老天奶奶,只要有人叫动刀,他们就敢动;惟独这“五爪猪”,你就是跪下喊爷,掏一百块钱,人家也不干,而且还要赶紧收家伙,买刀黄表纸,回家祭祭他们的开“刀”鼻祖——孔子的学生樊迟樊老祖,祈求老祖宗恕罪。

我看着泪流满面的田桂珍,说,田桂珍你别哭,我刘金牛自有办法。

田桂珍抹一把泪,说你有个屁办法。

田桂珍声音虽轻,却实实在在是对我产生了怀疑。我喜欢田桂珍对我的崇拜,对我的撒娇。然而这一次她没有。我成了她眼里的“屁”!

我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我一跺脚说,田桂珍,你看我有没有办法!

我弯腰就掂起老黑的两只后腿,任凭老黑弹腾踢跳嚎叫,头也不回地往庄南扬长而去。

田桂珍在后边喊,金牛哥,你可别胡来啊!

我没有理她。

我把老黑掂回家,装进麻袋,又把小白装进另一只麻袋,拴上扁担。我要把它们再送给犁面儿个老鳖东西。

我把它们挑到老鸹窝时正好天黑,看看门外没人,我就鸦不静悄地倒出老黑和小白,扛起扁担夹起麻袋就往回跑。

我跑回老虎庄,队里的牲口棚还亮着灯光。

我没有回家,直接去庄北,在田桂珍住屋的窗外,对她说,桂珍,没事了,我把它们又送回老鸹窝了。好好睡一觉吧。

我回到家,我爹和我妈都没睡,在等我。

我爹见我兴冲冲回来,哼了一声,说别高兴得早,它可会记路的。说着去里屋睡了。

我妈说老东西胡吣,又对我说,娃儿,坐下歇歇,妈给你热饭去。

我刚把饭吃完,就听见门外有熟悉的猪叫声。我拉开门一看,头一下子大了。原来小白和老黑又回来了,人家正在我家门口互相拱嘴告别呢。

小白见我开门,一下子就跳进来,拱着我的脚脖撒娇,又丢下我去拽我妈的裤脚,讨要吃的。我妈抬脚想踢它,又忍住了,回灶屋从竹篓里拿出几个熟红薯丢给小白。小白呱唧呱唧香甜地大嚼起来。它肯定是饿坏了,莫名其妙地跑了那么远的路程。

我爹隔着窗户对外边说,胡吣?看看是不是胡吣!

听他的口气,居然还有点幸灾乐祸呢。

我妈冲着窗户说,老东西你给我悄嘴吧!

可我爹偏不悄嘴,又在里边说,它要不把老虎庄整塌天才不会走哩,等着瞧吧。

我把心一横,决定再次送它们回去。

这次我把它们四蹄捆起来,眼睛蒙起来,并把绳头拴在犁面儿门外的树桩上。我想这回可是把它们给甩了。

可是,我回到老虎庄气还没喘匀,它们就也回来了。四蹄上还带着剪断的绳子。小白的尾巴上还绑着张小纸片儿,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

娃子,别再费事了,啥都讲个缘分,当初它们跟你走时多乖呀,说明跟你们有缘,跟我无缘。舅爷祝你娃子交上好运。

我把纸片撒得粉碎,跳着脚又大骂了几声犁面儿。

我妈叹了口气,说别骂了,骂也没用。

第二天,我妈去买刀黄表纸,天黑后让我陪她去了西大桥路口。我妈点着纸,让我跟她一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口中还念念有词。妈说,大路神,大路神,娃娃不懂事,逮了您老座骑,我叫娃儿给您老送回来,您老千万别怪罪,就收下吧,啊?保佑俺全家平安无事吧,啊!

完了,我妈拉我起来,说走吧,大路神爷爷说不怪罪。

我感到莫名其妙,说妈,大路神是谁!

我妈说,大路神是专管驱鬼的神。这“五爪猪”原是老天爷的看门狗,犯了天条,被打下凡给大路神当坐骑。大路神爷爷骑着它,夜间在鬼经常出没的路段巡逻,打救被鬼“缠”住的路人。

我听了不禁毛骨悚然,我说妈你要吓死我了。我妈就警告说,咱家正倒霉,夜里少出门瞎串。你要听话。

不久还真出了事。

不过出事的不是我,而是“咬”我爹的那个人。那人姓孙名大炮。这个人可是了不得,能说会道,白豆腐能说出血来,加之有“革命觉悟”,咬起人来咋着狠咋着下嘴。这孙大炮“咬”倒我爹后,上级就让他当老虎庄生产队长。说来也真邪门,他不当队长时屁事没有,活得自自在在,自从当了队长,倒霉事就接二连三奔他而来。

却说小白和老黑,因为是两个“灾星”,我们就对其放开了管制,人家经常出双入对儿,在老虎庄大摇大摆地游荡,碰上啥吃啥,尤其喜欢吃鸡屎。老虎庄的鸡屎把它们喂养得肥嫩肥嫩,风吹着一样长。小白漂亮得像美国好莱坞的性感明星,老黑则像世界拳王泰森,威力无比,魅力四射。夜晚,它们则各回各窝,舒舒服服安安静静睡觉,一点也不淘气,乖得就像腼小伙见到了俊姑娘。

可是有一天,俩货不知怎么就钻进孙大炮家的院子,找鸡屎吃拱塌了鸡笼,倒下来的碎砖烂瓦砸碎了一只夜壶。那夜壶是大炮爷爷的。老头儿已经80多岁了,当晚就没东西接尿。夜里起身小解,绊着门槛跌了一跤,摔断了股骨。孙大炮气得要死,非要找老黑小白算账不可,被他爹拦住了。他爹警告说,俩“灾星”就是来找事的,祸不单行呐!你少再出去招惹它们。

并非不招惹就没有事端。那天孙大炮去公社参加一个重要的批斗大会。孙大炮嗓音宏亮如铜钟,口号喊得好,在公社是出了名的,一些重要的会革委会领导都会点名要他,因此他还得了个绰号,叫“孙喇叭”。那天会散得晚,后来领导又要接见,之后又要赏饭。酒足饭饱踏上归程,周围的村庄已经没有了灯光人声。天上有个毛月亮,四野灰苍苍的。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孙大炮呼着酒气,深一脚浅一脚地紧着往前量。可是量着量着前边突然没路可量了。四周都是水,还哗哗啦啦地响。孙大炮头就懵大了,毛发倒竖,鬓角突突突地像开拖拉机,浑身滮热汗。孙大炮索性站下来,紧紧地闭上眼,两手揉着太阳穴,然后又猛着揉搓头发,接着突地睁开眼,孙大炮真真切切地看见一条明光光的大路,路上还有两头猪,一黑一白,白的尾巴挽成个“6”,黑的尾巴挽成个“9”,走走停停,长嘴东拱拱西嗅嗅。孙大炮心里叫了一声:哎呀,这不是老黑和小白么,日货咋跑这儿来了。就抬腿追了上去,扑通一声,孙大炮就栽进了泥沟里。

孙大炮也真是条汉子,他在那泥沟里一直扑腾到公鸡叫,才从沟里爬出来,浑身的污泥顾不得洗,失魂落魄往老虎庄跑。孙大炮在床上躺了三天,方才出来见人。

孙大炮对人们说,整他姐老子是啥邪都不信的,可那黑在泥沟里,分明听见一个声音说:给我拿下!

立刻就冲上来一群光屁股娃娃,要把我往污泥里摁,见摁不下去就拿污泥往我脸上糊,还嗷嗷叫着说,糊死他,糊死他……就在这危急关头,我就想起了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顿时浑身力量倍增,和那些光屁股家伙展开了激烈殊死地搏斗,终因寡不敌众,被摁在了泥窝里。在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关键时刻,我又想起了毛主席的光辉著作《论持久战》,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战争的目的不是别的,就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更好地消灭敌人。毛主席的教导给我智慧给我胆,我把身子一缩,撩起衣裳包往脑袋,又把裤子一褪,把白光光的屁股撅给他们。那群蠢货就嗷嗷怪叫着,扳住我的屁股一层层往上糊污泥。糊了一阵子,它们说行了,没气儿了,完蛋了,歇手吧,等会割下他的耳朵回去下酒。我一听就吓了一跳,耳朵是万万不能叫它们割了去的!心一急,忍不住就噗哧放了一声响屁。一个家伙高声喊叫起来:还有气呢,快糊!就又七手八脚糊将起来。我想,糊吧,老子把屁股许给你们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关键的时候就是要丢掉一些坛坛罐罐。只要老子保护好了自己,老子就能战胜你们……

人们不知道孙大炮说的有多少真实成分,但他那一脸一身的污泥,足以证明他是有过一场“九死一生”的经历的。人们在惊叹唏嘘之余,又记起了小白和老黑。人们说大路神爷爷没有坐骑了,罢了工,鬼才猖獗横行起来。从此我们老虎庄日头一落,家家都关门闭户,门口还靠上根桃木棍子。尽管如此,仍然怪事迭出。有人看见庄里有头老白驴,风一样四处游荡;有人夜里听见村口鬼柳树上有女人哭哭笑笑;孙大炮的女人说得更邪忽,说她在塘上洗衣裳,觉着有手指挠她脚底心,她想把脚抽回来,因为她被挠得心都颤抖起来了,却被一双手攥住了脚脖,使劲往塘里拉,还听见一个男人说,进来吧,进来叫我整一下吧……

我们老虎庄人都生活在恐怖之中,连队里的牛驴似乎也受到了惊扰,常常不分场合、时间,突然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怪叫。惟有小白和老黑,仍然那么没心没肺地酣吃闷睡,吃饱睡足了,就在村里闲适地耍玩,自己跟自己玩,常常是小白骑在老黑后胯上,让老黑驮着它走正步,老黑哼哼着,小白唧咛唧咛的,不知交流些啥。这时候有几只鸡过来了,于是,小白和老黑就开始跟鸡玩。鸡们却不知道是玩,仿佛遇上了强奸犯,炸开翅膀伸直脖颈,一边飞腾,一边直起嗓子声嘶力竭地哀嚎。鸡们越是这样,小白和老黑越觉得好玩,就更加起劲地追撵着鸡们。有一只大白公鸡扑棱棱飞起来,像鸟一样落在挂钟的柳树上。奇怪的是,这只大白公鸡天黑了还不下来,就栖在上面了。第二天一早,大炮去敲钟喊上工,大白公鸡在上面“咯嗒”一声,整下一泡稀屎。那屎不偏不斜地整进孙大炮的脖颈里。孙大炮跳脚大骂。他骂一声,那公鸡在树上叫一声,仿佛是和他对骂。孙大炮性起,找一根竹竿去打鸡。那公鸡就“咯嗒咯嗒”叫着,从这棵柳树飞到那棵,孙大炮始终打不着。越打不着心里越窝火,就叫来几个基干民兵,命令他们一人守一棵,上树去捉鸡,谁捉住奖励一百个工分。

那大白公鸡见树树都有人把守,索性在一棵树上不动了。孙大炮在树下喊: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给我上,捉住它。于是就有人开始爬树。人往上攀一截,那鸡也就往上挪一截。人高攀一尺,鸡也挪高一尺。人越上越艰难,鸡是越挪越容易。人实在不能再上了,就伸手去抓那鸡腿,错半尺远够不着,人就想再努一把力,不料那鸡竟去啄人的手,人一慌,身子失重,脚登的树枝“喀嚓”一声断了,眨眼间,人就落在了地上,好像连响声都没有听到,人就那么软软地摊开在地上了……

谁也没想到会出人命。可一个精壮汉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完了。形势变得严峻起来了。

事情像刮风一样在乡间传播,整个乡间被弄得鬼气森森。终于在有一天,孙大炮被召进了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办公室。孙大炮以为会被戴上“银镯子”,或者会被五花大绑起来。但是没有。主任让他坐在椅子上,还让人给他倒了一杯水,主任亲切地说,先喝口水,孙大炮同志。

孙大炮同志受宠若惊,双手捧起那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恭敬地坐直身子,等待着主任的垂询。

其实主任并没有问什么,主任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主任是要向孙大炮作指示。主任说,我们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我们不要被阶级敌人制造的假象所迷惑!凡事都要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去分析,去研究——那个“栾警尉”近来怎么样,有没有阴谋活动?什么?没注意?哎呀,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你怎么就忘了呢!我警告你孙大炮同志,现在那两头猪已经不是猪了,已经成了阶级敌人向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发动进攻的工具!主任最后指示:一要对栾副官严加管制,二要消灭那两头猪。

孙大炮从公社回来,连夜召开基干民兵会议,传达上级领导对形势的分析认识和指示,要求认真领会,迅速落实,向毛主席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管制栾副官实在太容易了,消灭那两头猪则有些困难。孙大炮采取的方案首先是毒杀,但小白和老黑对他们布下的毒饵闻都不闻,看都不看。后来孙大炮决定诱杀,事先掘好陷阱,希望我和田桂珍配合,将小白和老黑引进去。我俩当然不敢拒绝,田桂珍悄悄问我:金牛哥,咋办?她的眼里泪光闪闪,看来,小白和老黑逃不出这一劫了。我说没事,到时候我事先把两锨鲜鸡屎倒进陷阱旁边的草丛里,凭它俩的嗅觉和本能,肯定不会撵着咱俩跳陷阱。

诱杀不成,孙大炮又决定打杀。

孙大炮集合基干民兵开了三次会,鉴于上次捉鸡的教训,基干民兵仍然缺乏斗志。孙大炮大怒,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没想到日货们关键时刻都成了搐头乌龟。基干民兵们才不怕孙大炮呢,就跟他对骂:你个狗货,谁让你养了!老子们是掏力气挣工分吃饭,老鸡巴欠你啦!

孙大炮见使不动基干民兵,就另生损着。他把老虎庄的“五类分子”集合起来训话,要他们“戴罪立功”,你改没改造好全看你在这次革命行动中的表现。孙大炮成立了个“五类分子特别行动小组”,令我爹任组长。“五类分子”们不敢违抗,在我爹栾副官的率领下,手持木棍,窜街过院,围剿小白和老黑,搞得村子里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其实我爹他们只是虚张声势驱赶,并不真正下手。尽管如此,小白和老黑也还是吓得惊恐万状,尤其是小白,一听见人声,浑身肌肉就像打摆子一样哆嗦,把个田桂珍都快心疼死了。田桂珍悄悄对我说,金牛哥,咱们救救小白吧,它已经怀上娃了。

我吃了一惊,说你咋知道。

田桂珍脸红红的,说我妈看出来的。

我说你妈咋就看出来了,我妈咋没看出来?

田桂珍说,你妈肯定也看出来了,只是没跟你说。

我说你啥意思。

田桂珍说,你妈肯定怕咱再惹事……田桂珍低眼看着我,又说,小白有18颗奶,我妈说这是母猪中最能生养的,奶水也最是旺足。我妈叫跟你商量,一定得把它救出去。

我说,要救俩都救,可是能把它们藏到哪里去呢?

田桂珍说,送进五朵山里去,叫它们自生自长吧。

我犯难,五朵山离咱这百十里,咋送?

田桂珍说,我舅在城里开汽车,咱连夜用地排车送进城,让我舅把它们捎进山。

我说,你舅靠得住吗?他要把它们杀吃了咋办?

田桂珍说,放心,我舅可不是你那个犁面儿舅爷。他是天下的大好人,菩萨心肠——有一次走夜车,车灯把一只野兔照晕了,迎头往车轮底下钻,我舅“吱”一声来个急刹车,下车一看,兔子的一条腿硬是挡住了车轱辘。我舅吸口冷气,说小乖乖呀,好玄呐。说着抱起野兔,见它腿受了伤,还给它包扎包扎,放了生呢。

小白和老黑神秘失踪后,孙大炮并没有深究,毕竟驱走了两个“灾星”,除了心头之患。

后来又去公社,主任见到孙大炮问起斗争情况。孙大炮说,已经消灭了,我们无产阶级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主任又问现在老虎庄的形势怎么样。孙大炮说,在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下,在公社革委的正确领导下,我们老虎庄革命、生产形势一派大好,东风吹,战鼓擂,风展红旗美如画。阶级敌人都成了狗屎堆,臭不可闻啊!

公社革委会主任很满意,拍了拍大炮的肩膀,说很好很好,不过还要保持清醒头脑,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啊。

孙大炮深深点了点脑袋,说保证、保证,一定、一定!

这年冬天,上级又把毛主席的指示传达下来了,口号依然是“队队有猪场,人均一头猪”。

孙大炮在全公社放了颗“卫星”:卖掉了我爹置买的胶轮大车,一家伙逮了210头猪娃。

孙大炮对我爹说,栾副官,瞅你那蚂虾样儿,派你整大田活儿跟我害性命似的,我想你还是去当猪倌吧。我把210头猪娃交给你,喂好了,算你赎罪;喂死了,我戴你高帽子游大街;你要成心搞破坏,我送你进班房,住不掏钱的房子去。

我爹忙说,孙队长,你摆治我?

孙大炮冷笑道,咋,你一个“专政对象”,就算我摆治你,你还能咋着?

我爹说,不想咋,反正我不整。

孙大炮说,你整也得整,不整也得整。

我爹软了口气,说,大炮兄弟,我跟你前世无冤,后世无仇,你不能这样逼我。

孙大炮说,谁是你兄弟?我是革命派,你是反革命派;我是革命干部,你是“阶级敌人”;我是专政者,你是被专政者。你我水火不容,斗争不可调和,少跟我套近乎!在革命的原则问题上,我是不会让步的,是针锋相对的。

孙大炮说这些话时,周围还有不少老虎庄的群众。人们窃窃私语起来:

说这狗,咋能说这话,一个庄里乡亲,不能太绝情啊。不过,栾副官这货,也就该摆治摆治,去年冬天,他那个“资本主义”,家家户户都受害。

说话也不能这着说,依我看那是冤枉人家了。栾副官整事,走一步看三步,从不整吃亏受损的事。可这集体养猪,任务下得恶血,不养又不中,养是必定养不活的。你想想,入社时,咱老虎庄是46头牛,7头驴,10匹马。十几年过去,马绝种了,驴剩仨老家伙了,牛呢,16头里有7头站不稳身子。栾副官肯定是想到了这一层,才走了那步棋。没成事是老天爷作孽,不怨人家栾副官。

说孙大炮喊口号中,当队长不中。他狗货整一年队长咱口粮就少了60斤,他要整三五年,咱老虎庄200多口人就得喝西北风,不信走着瞧。

人们这么悄声议论着,往地上吐着唾沫,一会看看孙大炮,一会看看我爹。

孙大炮斗鸡一样面对我爹站着。我爹则蹲在地上,身子缩得像炒熟的虾,嘴唇不停地蠕动。

孙大炮说,小炉匠你嘟哝啥?你别给我软顶,你硬顶软顶都是顶不过去的,都会被顶得头破血流的。因为你面前是无产阶级专政的铜墙铁壁,明白吗?

我爹说,我没顶,我嘴动是嘴里进了一只苍蝇,我把它嚼嚼吃了。

孙大炮说,又胡吣了不是,大冬天哪有苍蝇。

我爹说咋没有,有哇——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没有苍蝇,咋能冻死?这可是毛主席说的,谁敢怀疑毛主席?

孙大炮哑了,转着圈看我爹,像看一个老怪物,这个小炉匠,外号没错起,真狡猾啊!

人们回味着我爹的话,哗一声哄笑起来。

孙大炮红脖胀脸,指着我爹的小脑瓜,说狡辩,纯属狡辩!不怕你胡咧咧得美,喂不好猪,非整你不可!

我爹长叹一声,说,你要硬逼我喂,我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不过,我爹提出扩建猪舍,两百多头猪至少得20间猪舍。孙大炮说队里没钱,反正200多头猪就交给你了,把你住的屋子腾出来圈猪也行。

当初我爹只建五间猪舍,是用来应付检查的。现在一间圈40多头猪,可以想见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合该我爹倒霉,他接手仅仅一天,就从五间猪舍里捡出18头死猪,都是因天寒被挤压窒息而死。偏偏上级要组织养猪观摩检查。孙大炮限令我爹三天之内逮回18头猪娃,否则抬你粮食扒你房屋。

孙大炮是说得出做得出的。

这天夜晚,我们全家都没睡觉。逮18头猪娃,得一两百块钱,这不是不叫人活了吗?

我爹说,我就是会屙猪娃,三天也屙不出18头哇!就这,豁上了,要猪没有,要命有一条!

我妈急得哭天抹泪,把头往墙上撞。

我劝罢爹,又劝妈,说爹呀妈呀你们别急,我跟田桂珍商量了,明儿就进城找她舅,让他带我俩进五朵山,找小白和老黑去,说不定它俩还能救咱们……

说话不及,只听见院门被拱得咣咣响。侧耳听听,外面一片猪叫声。

我慌忙跑出去打开院门,禁不住惊叫一声:

乖乖呀!

又回头对着屋里喊:

爹呀妈呀,快来快来,是小白和老黑回来了,还带了一群猪娃子。

我爹我妈脚跟脚跑出来,打眼一看,突然扑通一声,双双跪在当院里,异口同声地仰天大喊:

老天爷,有眼啊!

小白和老黑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带着它们的子女,把我爹妈围在中间,一迭声地哼哼唧唧,似在发出安慰之语。

我数了数,小白和老黑带回了16头猪娃,每头足有50来斤,个个肥嫩,泥捏似的,喜欢死人。而且我还看出,小白已经又怀上了。

我顾不得别的,抽身冲进黑暗,朝田桂珍家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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