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批评家的肖像
2014-01-17何志伟
何志伟
胡晓明(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
刚看照片的时候我就感觉很温暖、很感动,好像河清不久前才离开我们一样。河清的照片特别有他的气质,把我唤回了那个年代,让我想起他的神情动态、音容笑貌,以及跟我们在一起谈话的情景。
现在的中文系越来越不像一个有味道的中文系,越来越不能吸引真正热爱文学的学生。因为有一个很大的变化,好像就在八十年代像河清这样的老师、优秀的学者去世之后,好多东西都逝去了一样。河清对学生的感召,对语言和心灵品质的注重,对每一篇文字发自心灵的守护,今天感受尤其强烈。中国文学批评与西方文学批评有一个很大的不同,中国文学批评冲出了理论、文字之外,背后有一个人,有活生生的生命。我们今天对照河清兄对自己的文字的那种近乎于宗教徒一样的天真、童心、灵性,他的每一篇文字背后都有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都有一个河清在背后,这是最值得反思的问题。
河清对高校、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意义所在,可能会越来越明显。中国古代有一个概念叫“文章”,这个概念慢慢被忘记了,还好我们保留了不绝如缕的一点点气息,这也是今天我讲到胡河清的时候想到的。
王鸿生(同济大学中文系)
这样的一种交流特别贴心。作为胡河清的朋友、至交,当时胡河清跳下楼的瞬间你们的心情,其实我特别理解,虽然我跟胡河清没什么交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胡河清,大家一边说我一边在想我另一位跳楼的朋友——余虹。
胡河清、余虹这两人都是我们文学界的骄子,都搞文学批评理论,都有审美洁癖,都内心孤傲,他们有很多相似性。今天看到这套文集,我很吃惊。胡河清短短的三十四年,留下了相当可观的东西,已经相当了不起。我不想把某个人的死象征化,好像觉得他一定象征了什么。在今天这样一个精神世界很迷乱、几乎崩溃的情况下,知识界的精神收获仍然是存在的。像胡河清这样的早逝者,我觉得他们对我们构成了参照,他们已经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精神曾经走到了哪里,曾经获得过什么样的重量。大学中文系,除了文章学,除了文学本身的魅力,应该重新让它焕发吸引力,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对年轻人精神上的吸引力。这种精神的吸引力在八九十年代都还有,现在这种吸引力在越来越世俗化、功利化的社会里越来越贬值了。
王晓渔(同济大学中文系)
我1995年才到上海,第一次知道胡河清还是因为一个老师上课推荐了他的书。但是也有一些渊源,胡河清本科是在我们上海师大读的,很多老师都是他的同学,对他非常熟悉,包括《胡河清文存》的很多捐款人也是我们的老师。我印象非常深,有位教古典文字学的老师说他最近在看他一个同学写的文章,他当时并不了解,但现在回过头,特别有收获。最初看到的是《胡河清文存》,当时感觉非常震惊,当然这也和他是我们校友有关,大家感到一种亲近。后来找到《灵地的缅想》,同样收获很大。还有一本书很难找,就是关于钱锺书的博士论文,我还写过信给河北教育出版社,那个时候出版社还非常认真,给我回了一封信,说非常抱歉买不到了。我還是等到前几年河北教育出版社再版的时候才买到的。
对我个人而言,我一直认为在我大学期间比较重要的一本书是《灵地的缅想》,甚至我读硕士选现当代文学专业,都跟这个有关。我发现文学评论是有魅力的。在此之前,我对文学评论有歧见,认为评论永远是二流的,包括读中文系最初都是有创作的想法的,创作是一流的,评论是二流的,评论是寄生在作品之上的。但读了胡河清的评论发现他的评论有自足的价值,不需要依靠评论对象而存在。前不久因为要写文章,又读到胡河清的书,非常感动,又像回到二十年前的情况。
张炼红(上海社科院文学所)
如果不是这样一个机会,我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想到或谈到胡河清老师。奇怪的是,我们可能很长时间不会谈到他,但是他的深度没有变化,他可以瞬间就进入那种深度,很特别。在我们的青春时代,这个事件一直烙印在我们的生命里面。
胡老师给过大家那么深的生命烙印,但是无论远近亲疏的朋友们,都不能很明确地对自己说我这个朋友或这个老师是怎么走的,这就让人觉得特别沉重。他本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走了,没有留下直接的表述。王晓明老师把这个解读为他对人世间的至爱,也是对朋友们的爱,我觉得他这种无言的爱,其实反而比他留下一些什么说些什么更加沉重。
胡老师走了之后,我们的生命并没有因此改变什么。这个世界、中文系、我们的写作、所谓的文学界,也并没有因此改变什么。这使我们今天在面对胡老师的时候,更感到悲哀。如果胡老师能够听见的话,还是要对他说,胡老师你不应该走,这个是我今天最想说的。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
我和大家的感受不太一样。我和胡河清老师的交往中,没有把他当一个特别神秘的人。我第一次是在徐麟老师那里认识他的。他说话很慢,我说话很快,我就说你说话怎么这么慢呢?就一直催他。在我的青春期,我觉得自己是很粗糙的,我把他当作一个比我大一点的男生来交往。我对他没有什么尊敬,我是外语系的,没看过他什么文章,他的学识我也不了解。我跟他的交往是比较世俗化的。李劼写纪念文章,说他喜欢黄蓉,但是胡河清跟我说他其实喜欢的是《笑傲江湖》里面的任盈盈。他跟我交谈的都是普通男性和女性交谈的内容,我没有觉得他特别孤芳自赏、特别遗世独立,我觉得他很温暖。
当然后来读了他的很多文章,对他有了更多的认识,知道他很多家事,就会觉得他有些神秘化、传奇化。但在我和他的交往中,只感觉他是很朴素的一个男性,跟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因为他走了,所以就会对他神秘化、传奇化。但在我的记忆中,胡河清是蛮正常蛮平常的。
倪伟(复旦大学中文系)
卢卡奇说过一句话,批评家就是能在形式当中瞥见命运的人。我想这句话用在胡河清身上是非常恰当的。胡河清就是那种能够在形式当中瞥见命运的人,他非常敏感。九十年代前期,很多人可能还有一种憧憬,觉得会有一个很好的未来,能够过上幸福的日子。胡河清可能在当时凭着诗人的敏锐,觉察到某些东西。也许是我的武断,我宁愿相信他已经明显地觉察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方向,他嗅到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淫逸、猥琐的气息,这些东西是他不能接受的,这个命运使得他勇敢地采取了这个方式。
胡河清是一个在形式中瞥见命运的人,也是一个创造了独特的批评形式的人。我愿意把这归结为一种诗人的气质,这使得他的所有评论不限于对象,比他的评论对象更精彩。他从这些人的文章里发现了自己心灵的内容,这个心灵的内容也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可能是我们很多盲目的人所感受不到的,或者是过了很多年才感受到的。我觉得他的批评,他的独特品格,保留了那个年代很鲜活的一些经验,当然他是超越于那个时代的,他比一般人更敏锐,看到了十年、二十年之后。我不相信胡河清先生活到今天,他会比当年更幸福。他如果活下去的话,对他来说是更深重的煎熬。我们这些苟活的人,没法再去做另一个胡河清。那么,我们用什么来纪念他?
王海渭(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过去讲,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我覺得像河清这样的人,这样的文章,他这个妙手很有来历。我觉得河清文章的产生是各种因缘都具备的。第一,是他出生的血地大西北,这种印记在他身上肯定不能被忽视。第二,是他的家学渊源、他的背景,他母亲是出生于江南的状元及第之家,这种家学传统会有一种遗传的记忆。第三,他父亲是中文系的才子,这实际上也是一种渊源。还有,就是他十五六岁回到了兰州,兰大的那些人事变故、家庭变故都让他的人生有独特的体验。最关键的是,河清的悟性非常高,他把所有的人生体验、家学积累等融会贯通,就反映在他的这些文章当中。
我觉得河清文章的特点,他在《钱锺书论》中讲过。他讲过一句话,谈文艺无非就是谈文艺而已,好的文艺批评要渗透着人生的感怀。另外,《钱锺书论》里面讲钱锺书有两个东西吸引我:一个是悲智,讲到钱锺书在评王国维的时候用的这个悲智的说法;一个是钱锺书论狄更斯的幽默,他说在他看来,用中国的话说就是冷眼生情。当然河清不是冷眼,他是个慧眼。他的这个眼光看社会、看人生,是慧眼生情。还有,河清是知人论世,实际上他是既看到文本也看到人本,他是知人论世或者知人论文的。最后,河清是进取的,他最后的全息现实主义,他觉得中国青年应该有一种人格的再造,要能够迎接新的时代,这方面他是非常进取的。
郭春林(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
我们在座的多多少少都和胡河清有点关系,不管是师生关系还是朋友关系。今天这么短的时间里,我把它归纳为三个事情。第一个我们在纪念胡河清,第二个我们在纪念八十年代,第三个我们在纪念我们的青春。实际上,在八十年代,即使是在五十年代出生的人,也差不多可以算青春岁月的延续。我特别感谢出版社和编辑,能做这么一件事情,因为这个反差特别大。这二十年是整个世界变化最大的二十年。在二十年后的今天,我们重新通过胡河清来怀念我们逝去的青春。我也赞成倪伟的话,胡河清走了,未必是一件坏事,我自己也有这样的体会。鲁迅的话可以这么来理解,我们作为苟活者,大概除了像鲁迅那样的战斗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最后我引用史铁生的话,他说死是一个必然要降临的节日,只不过胡河清他提前过节,我们也会遭遇到那个节日,其实死也没什么。既然如此,那么我们战斗吧。
刘奕(上海大学中文系)
我是做古典文学的年轻人,跟胡河清先生也有一点缘分。1997年我考上山东大学,进大学的第一天,我宿舍对面的一个大四的师兄借给我《灵地的缅想》。所以胡河清先生的这本书是我上大学后看的第一本书。读了之后对我有很大的震撼,我还把这本书借给了我的几个朋友,后来在我们中文系男生中,我先推荐了胡河清,后来又推荐了1997年去世的王小波。
胡河清、王小波都是对我们影响很大的作者。他的文集的出版,就是见证我们自己在不断地进步,而且曾经对我们的思想产生过这么大的影响。刚才多位老师也提到,如果胡河清老师不死的话,或者他不应该选择死。我觉得,死者长已矣,好像不能再说什么,但是对于生者而言,生者的不息才是对死者最好的纪念。我们今天在此纪念他,其实就是要踏着他的脚步继续往前。
朱善杰(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
我替王晓明老师来发言,王老师的文章题目是《河必有清之一日》:
河清辞世太早,来不及成为名人,又总是远离权贵,死后也自然没有显赫之人为之张罗。但大家一直记得他。更有后辈青年四处努力,历经多年,为他编选文集;凡闻知此事的朋友,无论当年是不是见过他,也都全力支持,包括坐到今天这个小小的会场上,来表达一份心意。我想,这不仅是因为河清文章写得好,生前朋友多,也是因为今日社会的日益势利浇薄的主流风气,终究不能一手遮天吧。
为什么一直记得他?就我个人来说,主要不是因为他写出了多么精到的学术文章,尽管以那么短暂的学术生涯而言,他的成绩足堪褒扬。我之所以一直记得他和他笔下的那些文字,是因为它们汇聚成了一扇鲜明的人生之镜,一副混合着赤子之心和嫉恶如仇之情,热肠冷眼,脱俗高志的生命意象。越是身处今天这样的社会,我就越感到自己还是幸运的,因为有河清这个人,给了我许多不但曾亲身体验,还能时时重温的生动脱俗的人生志趣。
社会和大学正在以各种方式威逼利诱,要我们一天天变得眼光如豆、志趣卑下。看看这些年大学里的报项目、评奖金、核心期刊、SSCI…… 看看年轻教师如何在重重高压下无处逃生,更不用说那些持续发生在我们身外和心内的不知不觉的品格的残破和堕落,我真是觉得,这个世界有时候太无耻了。
但我并不怎么悲观。不说远处的,就看大学的这一套学术生产制度,它强力运行了十几年,却完全不能刹住学术滑坡的颓势,而只要事情还在坏下去,这些恶劣的制度就难以继续维持。更何况,颓唐堕落之人虽多,顽强自持的年轻学人也还不少,这两天,我就听到上大的一位年轻同事激愤地说,这样胡编乱造去申报来的科究经费,是对学人的侮辱,根本不该拿!
是啊,世界上虽然常常浊浪滔天,长河却终有清澈的一日。歪门邪道走不远,就看我们自己是不是站得稳了。
如果河清在世,看到今天大学的这番乱相,大概一定盯着我,轻声问道:“你们不会全都这么糟吧?”
张寅彭(上海大学中文系)
各位刚才都有很好的发言,有几点我们算是有共识吧。第一,河清的心是没有硬核的,是敞开的。第二,河清对我们今天的处境会有触动和反思。第三,河清对未来有无限的启发性。河清在会怎么样?虽然他的人不在了,但是他的书在,所以他对于未来的启示是永久的。他自己有一句话,他的经历他的梦想,对年轻一辈永远是同样的梦,他自己也这样坚信。二十年后大家的发言,也是印证了这样一点,是我们今天这个会议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