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父亲有关的植物
2014-01-16曼娘
曼娘
石 斛
石斛,丛生于石上。折下,挂在屋檐旁,常浇水,经年不死,故得名“千年润”。因其具有秉性刚强、祥和可亲的气质,被誉为“父亲之花”。
天气晴好,我决定带着马头琴去看父亲。父亲离我并不远,不过半个小时的车程。城市里的路平坦又拥挤,不像家乡托扎敏的路,被茂密的森林包裹着,漫长而清新。
父亲离世时,按照森林蒙古人的习惯进行了土葬,坑口面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塔形墓穴里装着他的骨灰和他生前喜爱的酒壶、酒杯、茶碗和粮食。父亲是极爱酒的,这也许与蒙古族的生活习性有关。虽然父亲不像放牧的蒙古人那样腰间挂着酒壶皮囊,但他只要坐到饭桌前,即便没有菜,也要喝上几两。如果我们不小心把酒洒到桌子上,父亲会立刻俯下身子把酒吸干。他擦着嘴角,哈着气,嘟囔着“酒怎么可以浪费?罪过罪过”。
父亲就像挂在屋檐下的石斛,需要时时刻刻用酒浇灌着。母亲是汉人,看不惯父亲这种把酒当命的喝法,便说“你要是能把酒戒了,我就把饭戒了。”父亲嬉笑着说“为了你不被饿死,我一定不戒酒。”
父亲远没有石斛的生命力顽强。耳顺之年,父亲得了肺癌。从此,爱酒的父亲再也无力端起酒杯,直至病故。父亲走后,我翻看蒙古史,发现我们伟大的可汗、哲别,大多不长寿,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饮酒有关。
水对父亲的浇灌除了酒,只有茶。父亲是喝浓茶的。从我有记忆那天起,父亲和他的酒,还有茶就共同陪伴着我长大。我喝父亲喝剩的茶根儿,溜父亲喝剩的酒瓶底。岁月就在茶香和酒香中远去了。
能让石斛活上一千年的湿润只给了父亲六十六年的生命,父亲在过完生日的第三天告别了世间。从此,父亲的酒壶再也盛不下我的忧伤,他的茶碗里也装不满我的思念。
据《神农本草》载:石斛,味甘,除痹,强阴,厚肠胃,轻身延年。
达达香
迎着料峭寒风,达达香在皑皑白雪中傲然绽开她娇美的身姿。山野沟谷之中,陡壁灌丛之间,彩云霓裳,似锦似霞。达达香的生命是短暂的。一个月的花期中,她努力把清新芬芳留在人间。达达香,学名“兴安杜鹃”,蒙名“特日乐吉”。
父亲的生命如家乡满山遍野的达达香,花期不长,却弥香留久。记忆中的父亲并不主动亲近花草,但花草与父亲的缘分却很深。母亲每讨到喜爱的花草或为家中的花草移盆时,一定央求父亲来做。父亲拿着那株花草,只那么随意地一插,那株花草必会在日后长得枝繁叶茂,花果满枝。而喜爱花草的母亲即使用尽万分之心,也定移不活一株花草的生命。父亲去世后,母亲、弟弟和我家中的花草在一夜间全部枯萎凋谢,我们在唏嘘间感叹花草的情义,想这些花草一定是用自己的生命去追随父亲了。
我依然把家中那些枝叶满盆却了无生命的花草摆放在原处,她们愿意在最美的时候定格自己的生命,我也愿意尊重她们这种至真的选择。于她们,是悲壮;于我,是慈爱。
因为天气的原因,家乡的达达香总是开得很晚。朝南的窗户为燕子打开的时候,花朵才微微绽放开柔嫩的身姿。风中开始有了花蜜的温暖,阳光也随之灿烂起来。
父亲带弟弟去森林打猎,带我去吉文河边洗眼睛。父亲说,男孩子要有一手好枪法,女孩子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事与愿违,弟弟的枪法一团糟,连一只笨狍子都打不死。我呢,早早地戴上了近视镜,目光不清澈也不淡定,毛躁躁的,像表盘上的秒针,貌似向前走,其实只是在一圈圈地转,找不到起点和终点,也不知道牵系自己一生的原点到底是什么。
父亲临走时,我与他双手紧握。他已不能说话,但眼睛比往时更清澈洁净了。我仿佛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即将飞离的灵魂。我说“爸,不害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就像小时候,你一直在我身边一样”。父亲点点头。
我突然悲伤起来,想父亲将会一个人去探寻未知天堂的未知路,一定会孤单寂寞惶恐不安。而我,却只能送父亲到今世的路口,无法再前行一步。父亲呀,来生我们是否还能相遇?亦如我今年见过的那朵芬芳的达达香,是否曾是去年开过的那一朵?
据《蒙植药志》载:达达香,性寒味苦,治疗消化不良,寒泻,干咳,体衰,祛风湿,和血。
独 活
独活,抗肿瘤,止痛。父亲曾一度以独活为主药,外敷,内服。我曾偷偷用手指捏起一点儿独活灰黄色的粉末,却不想手指酸麻痒痛了很久,可是,加水稀释后的独活成片成片地敷在父亲的身上,他却毫无反应。我心痛地知道,父亲身上的毒比独活要大得多。
我想让父亲聆听到马头琴如泣如诉的旋律,但我没有拉奏马头琴的高超技艺。跪在父亲坟前,我唱起了“哈瓦(爸爸)的草原”,为父亲敬酒敬茶。我把酒杯茶碗高高地举过头顶,而后洒在父亲坟前。土地如贪杯的父亲,迅速地吸干了所有的酒和茶。看着湿润的土地,我的心莫名地痛了起来。
父亲有极强的忍耐力,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与他当过十年兵有关。发现父亲生病时,癌细胞已经从父亲的肺转移到骨。先是肋骨、锁骨、脊柱,而后是腿骨、踝骨……每次疼痛袭来,父亲都紧紧地抿着嘴,不说一句话。直到离世,他都没有大声喊过一声疼。
近九十岁高龄的祖父知道父亲的病情后,饭量急剧减少。祖父念叨着“慈悲的腾格里(上天)呀,求求你把我带走吧,让我的儿子多活几年”。祖父浑浊的眼睛已经流不出眼泪,但我知道他的心在哭泣。祖父在昼夜祈祷腾格里的悲情中离世。父亲听闻消息后,瘫坐在床上,直到离世也没有站立起来。百天后,父亲舍下儿女舍下妻,追随祖父而去。
孤单地跪在父亲坟前,我的歌声没人应和。爱唱歌的父亲,真的走了。他再也听不到马背上悠扬的蒙古长调,再也看不到碧蓝天空中闲适的白云飘,再也闻不到广袤森林里青草百花香,再也摸不到骏马鬃毛猎枪栓。抬头望苍穹,父亲呀,我看到了成行的鸿雁回故乡。于是知道,终有一天,我会追随父亲而去,亦如他追随祖父而去一样。
你若离去,怎能独活?
据《药鉴》载:独活,气微温,味苦甘辛,气味俱薄,无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