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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爸爸

2014-01-16文/图_

读者·原创版 2014年9期

文/图 _ 马 良

亲爱的爸爸

文/图 _ 马 良

我小时候,父亲很少和我说话。他并不是不苟言笑的人,只是他有太多的工作要做,有太多的事情要思考,以至于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就是一个沉默的背影。这背影对一个孩子来说,充满了威严和距离感。当然,有时他也会回头对我笑笑,我那时就会特别开心,觉得自己正一天天成长为他的朋友,但当他转过身时,我又会沮丧地觉得,他身处的是一个我永远也无法进入的神秘辽阔的世界。想去探究那个世界的念头,一直深深吸引着我,如今想来,也许我选择今天正在走的路,只是为了追随父亲的背影,去见识一下他曾经身处的世界。

强悍

父亲从小练京剧武生,和电影《霸王别姬》里的那些孩子一样是吃了不少苦头的,虽然最终没有成为一个角儿,但因为聪明好学竟做了一名导演。据说父亲是中国戏曲舞台上第一代真正的导演,他一直很得意,第一部作品竟是为周信芳先生做导演,之后他一辈子兢兢业业,其实也都是因为这“不可思议”的第一步。“我这样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周信芳先生也给我面子,听我的调度,我当时便明白了,了不起的是导演这份工作,不是我。我必须鞠躬尽瘁于这份工作,才对得起那么多看得起我马某的角儿。”

以前京剧舞台上的那些角儿都是受人景仰的大明星,一点儿不比如今的电影明星逊色。父亲刚做导演的时候还不到30岁,那些旧时的大腕儿,都是有钱又有名望的“老板”,要在他们面前“指手画脚”,没有些“狂妄”的威严是绝不行的,所以他在工作上的强悍是出了名的,在排练厅里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但下了班的他,和门卫室看门的都称兄道弟,一点儿不“张狂”。他曾经悄悄和我说:“这些叔叔都是我的师兄弟,练武生的一旦老了、受伤了、翻不成跟斗了,便只能安排在剧院里做门卫。他们曾经都比你爹厉害多了,我倒是个最糟糕的武生。”

父亲因为练童子功,个子不高,比我矮了一个头还多,他经常伸长胳膊摸着我的头顶,半是骄傲半是遗憾地说:“你瞧瞧我儿这体格,原本我一定是有你这个头儿的,唉,9岁就下腰拉腿,硬是没有长开。”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父亲和张飞是老乡,即便没长开,也还是个天生威猛的人,扯起嗓子怒吼的时候,我完全是可以想象张飞在当阳桥上三声喝的威力的。有次半夜里有警察来找我爸,那时我还小,吓得不行,以为要抓他去坐牢,结果人家是上门来感谢的。原来昨天他抓了个小偷送去派出所了,回家竟没有和家里人说,他这时才有些得意地说:“我病了这些年,怕是打不过他们三个,于是发了狠大吼一声,结果两个人当时就屁滚尿流地跑了,余下一个腿吓软竟站不起来了,我便抓住了他。”派出所的人连声称奇,他倒谦虚:“他们偷自行车的地方是后面大楼的那个过道,有回音和共鸣效果,不是我的本事。”我们一家人都笑了,他这雷霆般的嗓门是远近闻名的,有时唤我回家吃晚饭,只消朝着窗外大叫:“马良,吃晚饭了!”这炸雷般的声音从狭窄的弄堂深处轰鸣而出,我的小伙伴们无不胆寒,都劝我赶快回家,不要惹出人命来。

指引

其实父亲是个标准的文人,不过就是有一副武夫的嗓子罢了。我12岁考美校前的补习冲刺阶段,糟糕的文化课成绩成为我学绘画最大的障碍,我复习得很辛苦也很惶然,几欲放弃。一天早晨睁开眼,发现床头正面的墙上,父亲写了一幅大字贴在醒目处——“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这话对我的激励很大,我后来便真的考上了美校。

我大学毕业后刚工作的那些年里,心比天高,却四处碰壁如丧家之犬,终日忙于工作,晚上住在办公室里,几个月都没有回家。有一天,父亲竟寻上门来看我,径直取图钉数枚,将一横幅挂在我办公桌后面的墙上,上书7个大字:男儿谈笑觅封侯。父亲知道自己嗓门大,我那时也是个暴脾气,他怕话说不到深处便赌了气,于是常常给我写大字,还有一幅是“厚德载福”。在我被生活戏弄了,越来越喜欢大放厥词的时候,他听了我的牢骚话,随手就去案前写了这4个字,一句话也不多宽慰我。他的书法特别好,笔锋奇妙,自成一格,但我更受用的是那些文字里的嘱托,那是一个父亲给在世间行路的孩子真正的指引。

父亲后来越发柔和了,尤其是在我渐渐变得高大魁梧之后。直至几年前,他病了,晚饭后突然从桌边的凳子上颓然倒了下去。医院发了病危通知,他躺在床上陷入昏迷。我突然意识到也许会就此失去他,想起他在去医院的路上,紧锁双眉,直直望着我却口不能言的样子,我心如刀绞。他已经昏迷到了第四天的晚上,那天是我陪通宵。窗外不远处,有医院招牌的霓虹灯将一片红光映入了病房,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四下里一片安静,只有呼吸机的声音。医生说他再不醒过来就可能再也醒不来了,我整夜握着他的手,怎么也不敢放开。凌晨三点多,我俯在他耳边轻声和他说了很多话,心里想着也许他能听见,即使再也醒不来了也听到了。之后发生的一切像个奇迹,我一辈子都记得。

我突然感觉他的手特别的温暖,那洒满了屋子的红色灯光竟然亮了许多。我突然就有种奇怪的感受,昏迷的父亲,这位给了我血肉生命的人,正在通过他的手,将他所有的能量,他一生的信仰和热爱,他的智慧和知识,源源不断地传输给我,赠予我。那一瞬间,我激动极了,也恐惧极了,激动于这样的一种我想象中正在奔涌的不可思议的传承;恐惧于也许这一刻便是永别,他将一切尽数托付,便一去不回。我流着眼泪唤着他,不知所措,叫得越来越响,慌乱间,我突然看见父亲睁开了眼睛,他不走了,他还要陪着我们一家人活下去呢。我立即叫来了医生,那一刻后父亲便苏醒了,一直还在我身边,只是真的不再有锋芒,不再发脾气了。从此,他成了一个特别和善的人,总是拄着一根拐杖,微笑着看我,像没有原则的土地爷爷一样慈祥。

成为一个像父亲一样的人,一直是我的愿望。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先天并不太完美的孩子,在同龄人里各个方面都不出类拔萃,功课差,体育也不好,各种竞技项目无一擅长,甚至最可自负的绘画能力,一旦开始了专业学习,和一群同样有天赋的孩子在一起,便也成为末流的学生。如果不是从父亲身上学了这男子汉的斗志和坚韧,断然是没有可能杀出这条血路的。再加上他也不要求我什么,在我开满了红灯的成绩单上签字时也从不恼怒,只是叮嘱我:“要多看书,多思考,一个有用的人,必须是自己成就自己的。”

发明

我后来的确因为这句话一直在努力,为了自己成就自己。今天我能成为一个这样的创作者,其实也不只是自己的努力折腾,还一定是源于父亲的一些基因,特别是他异想天开的创造力。

我们以前的家有个阴暗的阳台,晾晒衣服都晒不到阳光。上海的天气潮湿,阴干的衣服总有些怪味道,母亲为此时有抱怨,却也无计可施。父亲为了给她个惊喜,趁她出差的时候,在阳台上造出一个机械,又去对面大楼一户相熟的人家打了招呼,在人家窗外打了几个铁钩子,装了动滑轮。一个由自行车脚踏齿轮盘驱动的巨大的空中晾衣机便诞生了。他欢乐地搞着科学实验,把一家人的衣服晾在这30多米长的晾衣架上,搞得整个公共街区的头顶上飘满了我妈的胸罩和短裤。我妈回来之后当然是勒令他拆除了这“家丑外扬”的胡闹东西,但自此在小区留下了我爹的神话,至今仍有很多邻居回忆笑谈。

父亲从小学戏,也没读过什么理科方面的书,他所有的创造都是凭借想象力,把原本没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做成了各种让人失笑却也的确有些功用的神奇物件。他曾把一个旧闹钟改成了线控的“唤儿起床上学机”,他只要在被子里扯一把床头的拉线,这条线便会穿过长长的厅堂和厨房,牵动我床下藏着的一个旧闹钟,这闹钟便会发出尖厉的鸡叫,同时点亮我的床头灯。于是,每天早上鸡叫不止,灯光直刺我的眼睛,我不得不按时上学,而习惯读书晚睡的他和我妈便可高枕无忧,不必起床了。最近几年他身体渐弱,不再搞机械发明,但有次还是用我不要的一个黑色人造毛的靠垫给我做了一顶假发帽子,还用铁丝弯出了自然的发际线和鬓角,花了好多时间用线细密地缝了,在冬天的时候突然拿出来送我,还充满歉意地说:“可怜把秃头遗传给了你,天冷没有头发可不好受呢。”

父亲如今已经83岁,不复有他壮年时期的男子气概,成了一个可爱的小老头,但他不服老,拄着拐杖随我妈四处去旅游。平日里还埋头写书,这几年已经完成了几十万字的戏剧导演学著作,只是一直在不停地修改,说是必须对得起将来读书的人,不可因为自己的老迈而有所疏忽闪失。“我是不会在前言里抱歉地说这书有很多疏漏之处的,那些都是客气话,做学问不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他总这样对我说。

前段时间,我发现父亲左手腕上并排戴着两块手表,很好奇,问他为什么,他笑着说:“没什么,它们都还在走啊,走得很好,我不忍心在它们之间做选择。”我听了禁不住要去抱抱这个老头子,真心想要好好谢他——他总是润物细无声地指给我看这些朴素温厚的情感,自己却浑然不知。也因为这个吧,多年来我一直不愿为事业、为自己更好的生活而远走他乡,我只能选择留在上海,留在他们身边。这是我人生里最值得的守护,我永远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