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代似是而非的切片
2014-01-15李荣
李荣
在决定写下面这些文字之后,我便开始了一个算得上漫长的冥思苦想的过程。我相信,这个过程与草树诗歌写作的过程是吻合的,尽管他主要是以一名诗人的身份出现在我们的面前,但面对诗学的思考,他却像一位哲学家一样缜密严谨和深思熟虑。
对草树的阅读,我应该属于少有的比较全面的一个。尽管在2013年4月之前,我对草树还一无所知,既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更没有读过他的作品。个中原因,既与他潜伏的写作姿势有关,也与我离开诗坛过久以至于孤陋寡闻有关。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之后对他的阅读以及阅读之后对他的认同。这个认同,既是建立在两人基本一致的诗学观念基础之上的认同,又是对其诗歌写作的姿态、源头和所达到的高度的认同。
我曾经在微博上说过如是一段话:诗人是最圈子化的,诗人又是最不团结的。他们就在这样一个对立统一的矛盾中既相互恭维又相互抵毁、既称兄道弟又日娘倒逼地为这个时代作着见证。这个见证既包含了作者生活映像残存在时间中的碎片,还包括诗人在“当下”这一语境中通过词语达到“及物”的孤独旅程。诗人写诗,首先就是要得到圈子内诗人的认同,其次是要得到圈子外诗人的认同,然后是其他读者的认同,最后才是历史的认同。达到较高的认同度之后,其作品便具有了示范意义。
写到“示范”这个词的时候,我的脑海蹦出了另一个词:切片。为了准确地把握这个词,我百度了一下:切片通常指用特制刀具把生物体的组织或矿物切成的薄片。切片用来在显微镜下观察和研究。是的,草树的诗歌已经具备了切片的要素,也需要诗歌研究者将其放在诗歌的显微镜下来观察和研究,就像马王堆出土的文物需要考古学家用放大镜仔细端详和研究一样。请允许我在这里引用草树本人在最近的一篇诗学随笔中所说的一段话,因为这段话能够帮助我们更进一步理解切片之于诗歌的意义:“马王堆的千年僵尸带来的震撼不应该停留在一次考古学的惊人发现,最新的文物出土也不能简单地作为新闻呈现。考古人员的放大镜的惊讶发现只关乎流逝的年代、死去的历史,与那泥土落入掘开的墓穴的沙沙声无关。词语,只有在诗人的惊讶或震撼中,会发出共鸣。在共鸣中,我们听见了诗;在回响中,我们开始言说诗。这时候,诗歌整个将你抓住,存在被诗抓住。共鸣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来自回响的深邃和存在的统一性。时间维度的开启打通了时空的障碍,千年僵尸及其存在关联的一切都将进入‘此时此刻,而诗情越是丰沛,将越能抵达灵魂的深度和语言的意外。”
切片的另一层意思显而易见,那就是活体标本的意思。在通读草树的作品之后,我毫不吝啬地作出这个结论:草树的诗歌已经成为了中国现代诗歌标本体系的一部分,尽管常常被这个体系有意无意疏忽。也正因为如此,我在自己主持的2013年度首届“当代新现实主义诗歌奖”中作为评委之一毫不犹豫地投了草树一票。在他获奖之后,我在授奖词中如此评价他:“在这个明哲保身的时代,草树却像一把锋利的刻刀,始终同尖锐的现实保持着最近却又最为清醒的距离。他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勇气深入存在腹地,并以审慎的眼光、独具个人化特点的意象和寓言式的表达有效呈现了‘当下这枚硬币的另一面真相。他不是时代的代言人,然而,无论是《马王堆的重构》对历史的重构,还是《虚构的审讯》对现实的虚构,其建构的语言现实和人文景观,却都足以令人停步驻足并流连忘返。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成色金黄的语言成品比穿戴整齐的所谓历史更具备耐久的质地。”这个评价与我现在所说的“切片”可以说保持了亲密的一致性。
当然,也并不是所有的切片都具备价值。价值和意义是两个概念,譬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汪国真的诗歌,无疑也可以算作诗歌的切片,其意义在于将更多的年轻人拉进了诗歌的跑马场,为推动诗歌的进一步发展储备了新生力量,但这一切片的诗学价值却几乎为零。再如近些年作为诗歌切片之一的“梨花体”和“乌青体”,它们的意义则主要体现在对诗歌陷于混沌之后勇于寻求突破的探索意识上,亦属于诗歌的附加价值,于诗学本身的发展并无裨益。类似的切片还有很多,尽管形式迥异,但由于缺乏诗学理论和诗歌审美的支撑,其结果就是草树所说的“斟上茶水的干净碗盏最终没有留住客人”。
那么,好诗歌究竟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这是一个很幼稚的问题,但,却又是一个几乎让每一位诗人都甚觉困顿的问题。草树用它的作品很好地回答了它:好诗歌应该是一把扇子,它是开放的,是发散式的,它能够扇出清凉的风,让词语在看不见的空气中运动。用美国诗人爱德华·赫希的话来说,好诗歌应当是一道“想像的盛宴”。当然,这个“想像”必须建立在“灵魂的深度和语言的意外”这一基础之上。通俗地说,就是建立在个体生活阅历之上的深邃和语言的陌生化之上。这个基础既与作者复杂的经历、丰富的想像、娴熟的技术有关,更与作者深入的思考不可分割。如此,草树的作品作为现代诗歌切片之一的价值便显而易见了,只要我们暂时推却各种没有意义的会议、抛开那些有形式无内容的红头文件以及各种礼节性的应酬,带着一颗安静的心潜入到其有限的诗学随笔和大量的诗歌作品中便很容易找到答案。草树精心组织的这些分行或者不分行的文字会带着我们“直接进入当代生活的正门”(草树:《致杰克·吉尔伯特》),并领着我们“为一个更为耳聋的时代”寻找到属于它的耳朵(草树:《长笛》)。
当然,草树也并非完美无缺。只是,他是一个比较善于隐藏自己缺点的人,因而很难察觉或者很容易被人忽视。比如对技巧的过于讨好,导致诗歌缺少了天籁的自然灵性(此类诗歌往往更容易得到大范围的传播和认同),再比如迷恋于相对完美的一种表达方式而不愿对自己写作的惯性寻求突破等。问题在于,体现在他身上的这些所谓缺点同时又恰恰是很多诗人正在努力想要学会的一门手艺,不被人认可或者被有意地疏忽自然也就属于常理之中。我相信草树已经意识到这些问题并能够在今后的写作中予以修正。如此,我对草树又多了一分热切的期待。
最后,我想用自己的一首题为《与草树在月湖公园聊诗》的分行来结束这篇短文:
“诗歌是一门呈现的手艺”
“真相是,它往往诞生于黑暗”
说到这里,我们才发现
黑夜已经越来越黑了,悬挂在我们头顶的那盏灯
却越来越亮
好像世界从来就没有黑暗过
好像我们从来就没有经历过黑暗
责任编辑 李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