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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那永不消逝的鞭炮声

2014-01-15崔文乐

海燕 2014年1期
关键词:鞭炮声鞭炮

崔文乐

岁月的流逝漂白了记忆。可不知为什么,十几岁孩提时的欢乐,除夕放小鞭的着迷、心跳和感奋,却常常从记忆的隧道突奔出来,色泽如初地回归到我的面前。当我在除夕晚上,把小竹节鞭、亦称小鞭的引信点燃抛向天空那一瞬,当它在天空自由坦荡地放响那一瞬,当它燃落的纸屑在天空粲然飘洒那一瞬,其视觉、听觉和感觉带来的潮水般的趣味和满足,会在我血管里热切地涌流,会在我脉搏里张扬地传播。

那时对于我,玩小鞭是多么奢侈的事,因为全家六七口人的生活全靠父亲退休工资和零碎农活周济。尽管想小鞭的心思按捺不住,嘴上又不好意思说,也怕开口被拒绝,只得用多方面出色的“表现”来打动父亲。

腊八之后,村里不少院落已竖起了高高的红灯笼杆子,家家烟囱的袅袅炊烟开始比平日里更加绵密和悠长。孩子们跑出家门,成伴结伙地游戏和玩耍,一阵阵嚷嚷声为前街后街增添了生气。远近还零星飘荡起爆竹和小鞭的声响,催动着越来越近的过年脚步,发酵着人们基因深处的过年情结。人们开始忙活过年吃的、用的、玩的。“能穷日子不穷年”,准备好这些东西,既是过年物质所需,也是精神上的祈福和希望的寄托。如磨好豆腐,“来年有福”;蒸好年糕,“步步登高”;扫尘干净,“心里清净”,等等,都是通过物的谐音来寓企盼之意。这些活要干得既精细又隆重,还带有几分神圣。我不用父母支使,跑前跑后很长眼神地当好帮手。需要向磨豆腐的水磨眼添水时,我及时递过一瓢水;在烧热豆浆点好卤水压豆腐时,我搭手帮拽豆腐包。需要将碾压到外圈黄米粒扫向石碾底下时,我马上送上一把小扫帚;在蒸年糕时,我老早就抱来一捆柴火送到灶前。需要增高才能够着屋顶的灰尘时,我找来长短合适的木竿用心绑在扫帚把上。当扫除干净后,我高高兴兴给父母端来一盆温水,让他们洗手洗脸。邻里都夸说:好孩子怎都生在人家?父母脸上露出笑容。而于我,却是一想起小鞭,心里就揣上了笑容。

腊月隆冬,也是“猫冬”季节。在忙活过年活计的空隙,村里“闲人们”没有呆在家里猫着,便来到供销商店围炉“闲坐”。我也借这个机会琢磨心里事。 “闲人们”免费享受围炉取暖的乐趣,品评着“闲人”中那位拿腔拿调的南朝北国的故事,眼馋着谁都买了些什么东西。我夹在“闲人们”中间,眼不闲着,盯着卖鞭炮货柜那里,看谁买了多少小鞭,回家后绘声绘色讲给父母听,好让他们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一次看人家买了一盘又一盘大鞭、小鞭,看得入神了,竟把棉裤烤糊了,回家后母亲生气地给了我一巴掌:“魂都被小鞭勾去了。”

父亲是乡下“文化人”,年前乡亲邻里大都找他写春联。我抢着给父亲研墨,帮助将写好的春联一副副地放在炕上烘干,再一副副地卷起,用纸绳扎好,按父亲吩咐写上各家名字。我瞅准这个机会,常常借父亲在春联中写到鞭炮的词句时,频频挑起话题。当父亲写出“鞭炮声中一岁除”的联子时,我就明知故问:“什么意思呢?”父亲看了看我,笑了笑:“还问?我看你琢磨得挺透。”父亲话外有音,我觉得脸有些发热,心里颇受触动:知孩子的莫过于父母。

那天晚上,父母以为我睡了。母亲叨咕说过年给我买海青蓝斜纹布做条裤子,就不要白华琪布染黑做了,我心里一震,那可是上等的好布啊。“咱大人紧巴紧巴都行,孩子在学校还是三好学生呢。”“孩子就是喜欢过年放小鞭,今年得买。”“那不是拿钱放响听吗?”“不是过年吗,再说她姐姐还从城里寄来点钱……”父亲不做声了。

接近年根的一天,父亲从供销商店购置年货回来。货篮刚放下,我就看到了每年过年都要买的爆竹和两响高升炮。怎么没有小鞭呢?心里咯噔一下,眼泪就要流了出来。这时父亲微笑转向我,从兜里掏出一盘小鞭递给我。我飞快地接到手中定目细看,刚有小拇指厚不足手掌宽却有手掌长的长方形白底印有红字的包装,正面四周由红虚线勾勒的五瓣小花围成,花围内侧紧贴着粗红线围成长方,里面醒目地用大写数字注明“壹佰足响”,下面落款是湖南浏阳某花炮生产合作社经销。我感激地回视着父亲,不知说什么才好,泪水控制不住渗了出来。100响足够了,我也有小鞭了,可尽情向天空甩出那点燃的小鞭,可以在除夕听到自己放响的小鞭,可以让自己放响的小鞭在家人、邻里的视听中荡漾,可以让自己小鞭的声响放飞我在除夕晚上的欢乐和梦想。我立时充足了精气神,甚至觉得自己有点了不起。我冲出家门,拿着那小鞭,去告诉邻里的孩子们。

回来时,为小鞭往哪里放还一时拿不定主意。听人说腊月天干地寒,把鞭炮放在外面冻能防潮,不卡引信,鞭炮脆响。可晚间下雪湿了怎么办,用什么盖?能不能被狗或什么动物觅食时叼走呢?还是稳妥点吧,把它放在家里火炕的席子底下烘。炕头不行,那里温度太高,放在炕梢这头不太热,慢慢温着烘。我给它包上几层厚纸,又装到一个纸盒里,把它放到炕席底下铺席的稻草上面。

小鞭主要选在除夕晚上放,除夕是一夜连双岁、除旧迎新的关键时刻,是祭祖先祭天地的神圣时刻。父亲说:“放鞭炮也要适逢时辰,过了就没滋没味了。”时辰的特殊、适当的环境、节日的气氛以及人们心理需求,会让它的响声在夜空,在院落,在凡人居住的天地间绽放出无以伦比的生命欢唱,让人们的祈愿和希望,乘坐它的吉祥声响,送归过往迎来新年。

除夕傍晚,当家里供奉祖辈先人的食馔果品上满,香火缭绕,蜡烛通明时,母亲总要对着宗谱向我们讲着他们的善,他们的勤,他们的好,还说总要一辈传一辈的。并反复告诫要有孝心敬意,不能讲忌讳的话。外面院子清清静静,只有新摆设的几根供祖先骑马回来过年用的“拴马杆”和稀稀落落的谷子秸“草料”。一种敬畏、神秘和严谨之感油然而生,它为鞭炮的燃放积蓄和涂抹了一层朦胧的神圣色彩。

晚上家人聚集,欢声笑语话亲情,话今昔,话平安,寄祈愿。喜气腾腾包饺子,饺子中放几个枣,夹几枚硬币,设置来年福祥好运的“标的”。这又为即将燃放的鞭炮之响添加了几分欢乐。

每当这时候,父亲总是坐在木凳上,一面看大家包饺子,一面饶有风趣地讲述祖辈传下来的有关除夕晚上的故事,把放鞭炮前的氛围整得更加神秘。父亲说,除夕午夜前后,天地万物什么都在动。而鞭炮声是“迎动”,“顺动”,“祝动”。有一年,村里一家人除夕夜祭拜,烟火升浮,鞭炮响起。突然,发现挂在院墙上的犁铧闪闪发光,金灿耀目。“这岂不是犁铧在动,已变金银?快拿住!”说时迟那时快,家人操起镐头向它砸去。“铛”一声响,镐头落处金光四散,打灯寻觅见犁铧碎片满地。家里人收起碎铧铁,自家留了一块,其余送给邻居避邪用。谁知一夜之间,块块铧铁变成一个个新的犁铧。春天用上坚固锋利,耕地作垅,土墒适度,稼禾根深叶茂,年年结籽丰硕。endprint

我听得入神了,急切要求父亲再讲一个。

父亲说,早些年,村里一家人听传除夕晚上躲在无人处,嘴含铜钱绕大树转几圈能治许多病,便照此一试。恰逢远近鞭炮声大作,霎时有一股暖风从声响处直抵而来,从含钱币人的全身穿越而过,他顿觉周身骤然火烫,嘴中钱币渐渐变软,融化成水。他大咳不禁,吐出口水,落地生风,立感病痛祛除。正月初一早起,竟发现落地口水变成一摊钱币。他心悟:痛疾已好,贪恋何钱?遂在村里挨家挨户去送。次年除夕,村中一家人想照此得钱发财,嘴含钱币围树大转几圈,冷不防附近一阵鞭炮声传来,那钱币不仅不软不化,反而变得坚硬钢强钻牙震口,一声“咔嚓”,含钱币人的门牙硌断半截,惊得他浑身发抖,跪地求饶,才不了了之。

我再次听得入神,体味这除夕夜,感悟这鞭炮响。

时间越来越向午夜靠拢,我的心也开始松一阵紧一阵。小鞭什么时候放呢?既要与午夜的祭祀庆典衔接,又要彰显小鞭独有声响,不被午夜密集鞭炮声所淹没。

我悄悄地提前从炕席底下拿出那装小鞭的纸盒,打开新包的几层厚纸,再撕开白纸红字标有“壹佰足响”的包装,露出红彤彤的小竹节似的编织一起的小鞭。它折叠在一张粗糙的黄色硬纸壳上,小鞭的头与头引信相交由一根灰色大引信一个个缠线辫在一起。我舍不得成串燃放,要一个个独自享受它们的响声。这100响,除夕晚上放70个,正月初一、初二、初三、十五、二月二合计放30个。除夕晚上的70个,也不一次拆抖下来,而是一次十来个,放完了再拆抖。我有耐性,愿享受这种慢和重复,享受拉长的过程。慢一点,一响能顶上十响,一百响,甚至更多。我小心翼翼地拆抖着辫小鞭的线绳,一个个小鞭像一条条红色小鲤鱼欢蹦乱跳起来,把它们从炕蓆上一个个捉住,放到棉裤兜里。然后,再包好再装盒再放到炕席底下。

我点燃香码来到院中。天上没有云,星星却大都隐没了,天河哪里去了呢?什么也看不见,漆黑漆黑的。几缕温暧祥和的灯光从房门缝儿斜流出来,影影绰绰地映衬出门神手执钢鞭威风凛凛的姿影。家人的欢悦、和睦携着灯光从剪贴窗花的窗户穿越撒在院内,似乎要融化这黑、这冷。

远近隐约传来零星鞭炮声,我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蓦地,我自己都想不清楚怎样从棉裤兜里掏出小鞭,引信对准萤火虫似的香火点燃后,将它抛向空中。一阵滋滋飞溅的火星,一股淡淡的硝烟,一声清脆的炸响,一束纸屑的燃落,一种绵长的回荡。我接着一个个点燃,一个个抛向空中,那是传递的、间隔的、又是接续的。一阵阵飞溅的火星,一股股淡淡的硝烟,一声声清脆的炸响,一束束纸屑的燃落,一种种绵长的回荡。它们个个如痴如醉,在天空奔放,在四周回响,在天地间振奋。

“乒——”

“乓——”

“乒、乓——”

“乒——乓——、乒——乓——”

站在院子的石阶上,我仰望幽幽夜空,俯视漆幕大地,这无涯无边舞台上,只有我和小鞭在对话与交流,歌唱与起舞,淋漓尽致地表演、互动与欣赏。我在咀嚼它的声响,品尝它的韵味,赏识它的形象。它在钦佩我屡屡弹跳的俊健身姿和挥臂向天的潇洒风采,迷恋我情如波涛的澎湃和行若秋水的冷静,感激逢上知音令它天马行空尽显风流。

我记不清几次往返取出小鞭。我看到家人同欢同乐的赞许眼光:这小鞭个保个响,来年好兆头噢。我倏然觉得家里家外,村里村外的人都在聆听我小鞭的响声,我被周围密密的赞赏目光所包围。越是这样,我越是舒缓着节奏,每次取小鞭都像第一次一样:从炕席底下拿出纸盒,将它打开,解除外面包裹的几层厚纸,拿起那挂小鞭一个个拆抖,一个个从炕席上拣起来放到棉裤兜里。然后将剩余小鞭挂联重新包上几层厚纸,重新装进纸盒,重新放到炕席底下。一丝不苟,不少一个动作,不减一个环节。

“乒——”

“乓——”

“乒、乓——”

“乒——乓——、乒——乓——”……

“哇——,哎——”突然一阵欢叫声热风一样从街上飘至院里,邻里孩子们不约而来。我感觉到他们围站在侧面,在小鞭炸响不易伤着的位置。看不清他们的眼脸和身影,却听到喘息声,没法与他们眼神交流,却感觉到他们对我的仰慕与崇拜。每当小鞭升空炸响后,他们都从内心发出“哇——”的欢呼声。有几个好像蹲在地上用手中香火的微光寻找什么,有一个拎着小灯笼照着什么,我想起来了,是在寻找没有炸响而落地的小鞭。若拣到后,可将其从中间掰断露出黑色火药,用香火引燃火星喷射,向石墙撞触瞬时爆响如同放小鞭。没听到谁拣到,但仍满怀天真在地上寻觅。“小哥哥,能给我放个好吗?”经不住吸引和诱惑,一个大胆而又怯懦的声音从对方孩子口中荡过来,我辨出是东屋家的孩子。他像是这群孩子的领头的,他的情绪感染了我。我没有犹豫,顺手从兜里掏出一个递给他。他手中有点燃的香码,其他孩子手中也有点燃的香码,这是放小鞭的火源,这是准备好的“找米下锅”。我感觉到他捏小鞭的手有些颤抖,几次引信都没对上香火。猛然,一阵滋滋声,一束火星伴小鞭抛向空中,他好像是向上跳高把小鞭甩出去的。

“乒——”

“哇——”一阵比之前更响亮的集体欢呼声。

不知为什么,我又从兜里掏出几个递给他。他接过去,似乎怔了一下,要说什么而没说,却猛地转身跳动起来:“我要拿回家放,我要放给我爸看看。”

“哇——,哎——”又是一阵集体欢呼声。一串细碎的雀跃般脚步声,满载着按捺不住的少年们兴奋呼喊声,追随着领头的东屋男孩风一样飘逝。

正在此时,村前村后,南乡北屯先是隐隐约约、继而清清晰晰地传来爆竹和小鞭的声响。离午夜的“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两年”的时刻越来越近了,我的小鞭燃放得越来越起劲,我要在大人们祭典鞭炮放响之前大显小鞭的风头。

午夜时分,父亲带领全家人上香烧纸叩头,这是农业文明时代除旧迎新最令人心动的时刻;祭祖先,永言孝思,祈佑家人平平安安、丰衣足食;祭天地,与之心神相通,祈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家里只有上了年纪的祖母没有参加祭拜,但从屋间灯影里可看到她坐在炕上,脸部似乎已贴上用豆油点浸的窗户纸向院子里张望。我似乎感觉到她口中念念有词,表达她平日里也常表达的祈愿:不求当官当将大富大贵,只求孩子大人没病没灾,太太平平。那一刻,我心头一热,眼角有些湿润。鞭炮响起来了,父亲放一个爆竹,我跟着放一个小鞭;父亲放个两响“高升炮”,我就连放两个小鞭。父亲的鞭炮震天价响,我的小鞭清脆悦耳。仿佛由于家人虔诚的祈愿和希望的浸润,高声、低声构成了美妙的和弦,在神秘的夜空更加和谐地盘桓、回荡。

人们生活在希望之中,有希望就有奔头。一个希望落幕了,一个新的希望就会升起,谁都挡不住新希望如竹笋破土而出的生命力量。除夕,是除旧迎新,孕育、诞生、膨胀着人们希望的时日,是承载祈愿和企盼的节点。它既是物质丰盈所需,更是精神寄托所致。于是,就演绎着一代又一代、一年又一年除夕内涵和外延的兴旺蓬勃,经久不衰。而鞭炮声声,正是打通希望、梦想和祈福之路的无畏号角,挥舞于天地间祛邪扶正的锋利长剑,刺破沉闷隆冬的报春响雷。它用自己独特的角度诠释、张扬着中华民族除夕文化锐意进取的风采。

正月初一、初二、初三、十五、二月二,我也燃放小鞭。我把剩余的30个小鞭重新作了一次分配。鞭放得少了,那种神圣和激情也在消退。放鞭的心理和情趣显然与日子、时辰、环境融然相通,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的相迥相异。

二月二早晨,我拿出炕席底下保存的最后一组小鞭走到院门前,进行收尾的燃放。“春风送暖入屠苏”,“年”是真的过了,早春已扑来气息。飘落的碎雪花中已渗进春风和细雨,并挟持最后那一个小鞭爆出的红色纸屑,斜落在门前的大桃树上,落在贴在树身正中的春联上。红色的春联湿了,雪花、雨水和纸屑从上面淌过,汇成桃红色细流,流入桃树根浅浅的凹处,渗入到根须里,仿佛须臾之间就将输入树干、枝条上,让它渐渐鼓动花芽变大,变肥,含苞欲放。

那春联被水洗过,墨迹更加清晰:“出门见喜”。

责任编辑 张明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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