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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美玲

2014-01-15格格

海燕 2014年1期
关键词:美玲教室班主任

格格

美玲在哪里?没有人告诉我。

没有想到,时光的更替里,美玲这名字,守在故乡小学校的一个角落,一寸也没有长高。瘦弱的身子,枯黄的头发,像秋风中的一棵麦草,永远那么羸弱让人怜爱,只有一笑就格外显眼的两颗外凸的门牙,白得亮灿灿——

初见美玲,就是这模样。那年月,瘦弱、枯黄几乎是乡村孩子的基本符号,不足以让人过分留意。倒是岁月经年的打磨,硬是在我的记忆里愈发地让这些符号清晰起来,让我记住了她,而理由,远在逝去的风里。

此刻,我想寻找美玲。想在关于这个名字的悠长里,再走一段曾经的寒来暑往。

两个村小并校,美玲所在的小学解散了,所有的学生像一条条鱼,瞬间游进了我们村的小学校里来。原本不相往来的两个村庄连在了一起,原本二三十人的小班级一夜之间膨胀了,五六十颗脑袋大大小小挤满了教室的前后左右。

那时,我上五年级。

记不清美玲初来时的神情,想必也和所有的孩子一样带着一点小小的羞涩吧。但孩子毕竟还是孩子,不出一天工夫,彼此间的陌生感就渐渐消失了。课上说几句悄悄话,课下打闹成一团,仿佛只不过是分开一时的旧伙伴。

只有美玲,好像很怕人。怯怯地坐在座位上,默默地一声不出。被人看得久了,微微一抿嘴,脸便红了,头就低下了,许久不肯抬起来。硬被同学们拽出教室,也是只站在一边看着别人踢毽子,跳皮筋,叫她玩什么,她只是红着脸摆着手往后缩。仿佛,她就是来做观众的。

开始,大家还三劝两拽的,次数多了,索性就没人理会了。美玲成了一只孤独寂寞的小鸟,被同龄孩子的热闹吹到某个角落里,默视着满校园的喧腾。

在课堂上,美玲继续保持着她的沉默,也多了几分倔强。美玲个子不高,被安排坐在教室的第二排。坐在后几排的我,常常看到上课时她翘起来的两只羊角辫。因为,她总是爱低着头,羊角辫就显得格外惹眼。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美玲时不时会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而她,低着头,通常不出一声,偶尔说句什么,声音也是小得如蚊子哼哼。戴眼镜的数学老师常常因为这几声哼哼,动不动就气急败坏地用力拍着讲桌大吼:你大点声!结果,往往换来的就是美玲更持久的不语。这时,老师就会陡然提高几个分贝:你到底是会还是不会?难道你是哑巴吗?!被美玲惹出的气,老师继而会撒在全班同学的身上,长久地,都不会有好脸色给我们。所以,一到美玲被点名发言,大家都紧张。看到她憋红着脸不说话,前后座就会有胆大的学生捅她一把,快言快语地说出答案,或让她干脆告诉老师我不会。可美玲依然如故,像是什么也没听到。

直到第一次全科测验,我们才知道,美玲的成绩何其糟糕。语文勉强靠近及格分,而数学竟达不到两位数。差生这帽子,美玲结结实实戴了五年了。

难怪,美玲的头总低得那么深。

那时候,多时兴“一帮一对红”啊。作为班长的我,理所当然接受了这个任务。我和美玲成了同桌。美玲语数的基础都太差,我得从乘法口诀和汉语拼音开始帮她辅导。让她背让她写,今天学会了,明天一检查,又错了不少。有时候口诀背得挺流利,一遇到计算就张冠李戴的,生字听写也是如此,恼得我时常失去耐心,皱着眉头嘟囔:你怎么这么笨!别过身子不爱再理她,扔下她自己一边抹眼泪,一边咬着铅笔杆对着错题发呆。现在想来,这是我今生最不善良的举动。美玲那些滑落脸颊的泪花,应该没有一分的怨恨,因为只要我转过身,她就会对我一笑,泪光中的两颗鼠牙,(同学们都这么说她,因为那两颗门牙大而外凸),洁白闪亮。

有好几次,看着她独立完成作业实在困难,我故意把写完的作业本很随意地摊开在她面前,用意自不必说。我实在忍受不了老师每次作业讲评时,举着她画着一堆鲜红大叉的作业本,当着全班的面点着美玲的名字,使她萎缩的身影在一大片不屑的目光中发抖。那个时候,我甚至觉得,美玲这个名字,于她包含着太多的讥讽,成为她永远说不出的难过和忧伤。

可是,美玲从未理会我的好意。我帮她讲会一道题她改一道,不会的她依然按照自己的错误理解写在上面。我的作业本,她视而不见。我想发作,可没有正当的理由。

美玲的骨子里,有我没有的东西。但是那时候,我只看到了她的泪光,看到了她的窘迫,而读不懂背后的一切。

其实,美玲也会笑,笑起来还挺好看。可是她的笑,像昙花一现,总是那么短暂。因为,只有每年的校运动会,才会看到美玲的笑容。而我们的小学校,一年顶多一两次运动会。美玲的笑容,开放的次数也就只有一两次。

你见过那样的笑容吗?胸脯一起一伏的,涌得血色一点点润满脸颊,随即眼睛里就有了明亮的光芒,额上渗着几颗细密的汗珠,几绺头发,激动得从发际处飘下来,随意寻找落脚的地方。两颗小鼠牙,清晰、勇敢地率众而出,并鼓动着嘴角不住地向上翘,却一点声音也没有。这时候,美玲通常是刚刚跑完200米或400米,刚刚率先冲过终点线。班里的同学像迎接英雄一样跑上去迎接她,递上毛巾,送上一瓶奖给“功臣”的橘子汽水。美玲在人们的簇拥下,自然就笑了。笑得从容极了,甚至有一点大将的风度。

不一会儿,美玲还会再笑。200米或400米竞赛结束,广播里就会播送获奖成绩,通知运动员领奖。“第一名,五年二班,蔡美玲”。这句话,我永远记得,记得它的响亮,记得它带给我的绵延的兴奋。领奖的时刻美玲又笑了,笑得好满足,好像她怀里的奖品,毛巾、香皂什么的,都落满了她的笑意,格外神气起来,光鲜起来。如果班费还算充足,美玲和所有的运动员还会获得另外的奖赏:一根三分钱的小豆冰棍!无疑,这是最高级、最令人喜爱的奖励了。别的运动员都是手里擎着、嘴里叼着冰棍,凑到一大堆同学面前,用“咔嚓咔嚓”的声音演绎着独享的快意。美玲是个例外。班委给她冰棍,她羞羞答答,仿佛自此欠下了谁多大的恩情。她喜欢缩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慢慢地用舌头尖舔。轻轻地舔着,浅浅地笑着,很有点忘我的意味。endprint

按美玲的竞赛成绩,她是完全可以进校队的,也完全有太多的机会笑一笑。可是,真的不行。当学校的运动员,她自己买不起运动鞋,哪能只穿学校发的训练服训练呢?更主要的,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断然不同意她入校队。成绩糟糕成那样子,进校队还有时间补救吗?不使劲补习,提高一点分数就没指望,那样,班级整体的成绩、甚至老师的饭碗都是个大问题了。美玲跑得快,还没快到总能打破记录、总能给学校争光的份上。所以,美玲的笑,舒心的笑,满足的笑,就有了季节性,像地里庄稼的扬花。不知道她等得苦吗?

五年级的下学期,美玲在我们班里做了一件比较胆大的事。这件事,像一条弯曲的小径,带着我们走进另一个世界。那里,美玲是真正的主角。

那时候,美玲她们村的孩子都带午饭。离学校那么远,大中午翻山越岭的,没有哪个孩子爱多跑那一趟。

美玲是个例外。她从来没在学校里吃过午饭。中午放学铃一响,她这个外村的孩子几乎是最先冲出教室的,想喊住她一起走,常常是不可能的,因为她一出教室,就跑没影了。而午休时候,大家都早早回来了,在教室外面可劲地疯玩,她还没回来。一般时候,她是踩着上课铃声进来的,头上顶着一层颤巍巍的汗珠,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有几次竟然迟到了。

一进入六月,学校就组织学生午睡。为了方便管理,各班学生都是在教室里午睡,书桌、椅子是临时的床铺。午睡第一天,美玲就跟我们的班主任请假,说她想在家里睡。问她原因就是不说。这是全班第一个提出这要求的。一是不太敢,二是很多学生愿意午睡时开小差,偷偷摸摸地看看小人书什么的。在家里也是无聊啊。美玲这个举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班主任老师问不出原因,沉思很久,破例同意了。

这个秘密直到美玲旷课,才被揭开。

那年的七月,我记得很清楚,天气一天比一天闷热。期末复习的紧张,也像这七月的天,闷得我们心里不透亮。这个时候,美玲旷课了。连续三天,不见她的影子。班主任老师决定带着我们几个班委一起去她家看个究竟。

翻过两座小山坡,我们一路打听找到她的家。那是什么样的家呢?三间破旧的老房子,低矮的窗户,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玻璃,屋子里的昏暗可想而知。几件旧得看不出本色的家具,伴着一小两老,守着一屋子的死气。小的是美玲,老的是她卧床的爷爷和双眼几近失明的奶奶。见到我们,老的、小的显然有些吃惊。

从爷爷、奶奶的话语里,我们才知道,美玲这一家,多么特殊。美玲的妈妈在她六岁时就生病去世了,爸爸拖着美玲和哥哥,日子过得挺难。两年前酒后与人发生争执,致人重伤残疾,判了五年,还在狱中。她的哥哥,不愿意在家里守着这一切,去年当兵走了。我们的美玲,现在是家里最柔弱的支柱。本来拄着拐杖还能行走的爷爷,摔了一跤,站不起来了。美玲,成了爷爷奶奶时时离不开的拐棍了。

那个下午,三十多岁的班主任,一个血气方刚的大男人,第一次让我们看到了他眼中的泪花。美玲的沉默,美玲的匆匆,美玲的缺席,都有了答案。

不久,美玲还是彻底辍学了。那个家,一刻也离不开她了。

就这样,没到小学毕业,美玲就离开了我们。没有一句寄语,只有瘦小的背影。她像一片叶子,在四季的风里,起起落落,飘逝而去。

曾经与她同行的我,怎么来忘却?怎么能忘却呢?

每一次走进陌生的人流,我都渴望着,渴望自己能发出那一声惊叫:美玲!或许,我身边走过的那些背影,曾经就是千百个美玲。

亲爱的美玲!我还在寻找你。

责任编辑 张明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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