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位老上级
2014-01-14王啸平
王啸平
我自1940年参加新四军,在革命部队十八年,后又转业地方,数数我的老上级,高档的有元帅将军,中档的有部长主任,低档的也有什么剧院副院长、什么协会主席,我常常怀念着当年如何受到他们帮助和培养及战斗友谊。我本人也当过几任小官,如文工队副队长,剧院戏剧部主任,话剧团副团长等。但我在这里要写的一位老上级,却是个毫无官职的平头百姓炊事员。
他胖胖的,团团的脸,扁扁鼻梁, 两眼眯眯,行止缓缓,从形状到举止,使人联想到熊猫,而他的名字也跟熊猫一样可爱好玩,他叫犇犇。
一位毫无官职的平头百姓,怎样会成为我这个大大小小也属于官族的上级呢?
在那个“造反有理”的年代,再大的官也要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世不能翻身。我早在“反右”时就被打入另册,虽还享受干部待遇,也已是“死老虎”。不管哪个造反派都看不上我,打倒这么一个小人物,谁都不能为自己的那个派捞到什么政治本钱,所以就放我一马,叫我到伙房劳动锻炼。这位和熊猫一样可爱的犇犇,是我的组长,是我的顶头领导,当然是我的上级了,这是不能含糊马虎的,也赖不了的。
我这位老上级不仅没有官职,而且是个文盲,又不善于言辞,他的小组领导成员,从没听过他作什么“重要讲话”。他掌勺,分配我们淘米,劈柴,拣菜,烧火……有时我们手笨或忙不过来,他也来和我们一齐干。
我以前只知作家写出了畅销书,受到广大读者欢迎,是很大的欣慰和荣誉,现在我才知道食堂厨子烧的菜卖得好,也使他们自感到欣慰和荣誉。作家写的书要署上自己的姓名,犇犇烧的菜并没有标上此菜是犇犇烧的。作家书销得广,版税就拿得多,所谓“名利双收”, 但犇犇那时是固定工资,没有什么奖金或回扣。犇犇看到自己烧的那式菜,一盘一盘地从饭厅那小窗口往外递出去,那他表情呆板的脸上便漾出喜悦笑痕,举止也变得轻巧活泼,而且还从伙房里跑到饭厅,望着同志们如何津津有味地吃着,好比作家在座谈会上倾听对他作品的赞美,舞台上演员听到观众的掌声。
有件事也可看出他对自己职业的自重自尊自爱。伙房里有个炊事员,平时偷懒怕累,爱发牢骚,常常吹嘘当年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副连长,被解放过来后未受重用等等。“文革”期间,伙房同志便把他揪出来斗,他说当过副连长是吹牛,他只是一个小兵。犇犇冲上去一把脱下他的白色工作服说:“你没有资格穿这套制服,你是个败类。要把你从厨房里清除出去……”这时我才知道炊事员把他们穿白工作服,看作像战士穿军装一样光荣。
犇犇不仅有高尚的职业道德,而且还可说是个能经得起战争考验的爱国者。
他没有参加过战争,解放前解放后都是个平头百姓的厨子,战争考验从何而来?
这是件有点喜剧性的奇遇。
1962年,是我们遭遇三年困难时期,蒋匪帮叫嚣要反攻大陆,我们剧团正在长沙演出。那天清晨,天际初露曙色,犇犇照常背着菜筐到城外采购。同志们起床梳洗时,忽见犇犇空着双手,喘吁吁地跑回来,上气不接下地喊着:“不得了!快跑啊!国民党反动派打来了……”犇犇是个从来不会开玩笑的人,而这副神态哪有半点玩笑的影子。但蒋匪要反攻大陆,众所周知是幻想和吹牛,至多也在沿海做点小骚扰,再骚扰也进不到深入大陆的长沙来。“犇犇!你在做噩梦……”“真的,大炮机枪,大队人马直向城里闯……”。几个同志便跑出去看个究竟。他们回来后,都笑得前仰后合,说原来是在拍电影。好像是那部后来被批判为彭德怀翻案的影片《怒潮》吧,其中有国民党军队进攻长沙场面。拍摄现场和真实生活一模一样,难怪犇犇信以为真。同志们哂笑了一场后,忽然得到一个结论:犇犇在敌人大炮机枪之前,没有投降,没有溜走,而且赶回来向同志们通情报,他是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热爱人民的表现。他貌似糊涂的表面正体现他的坚定、勇敢。
打倒“四人帮”后,我从伙房里调出来回到导演工作岗位,导演虽不是官职,总比炊事员地位高些,但我一直把他当作我的老上级,因为他身上有很多鞭策我前进的品质,和我的所有老上级一样,我不会忘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