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萧红《生死场》中的女性悲剧意识
2014-01-13李婧竹
摘 要:活跃于三十年代中国文坛的萧红,始终立足女性视角观察写作,在《生死场》中,她将笔触伸向东北农村社会的广大普通妇女,以“越轨的笔致”大胆真实地描绘了这些女性触目惊心的生存和婚姻状态,以女性视角和女性生命为切入点,揭示她们在男权社会下如动物般无助而卑微的生活,从而控诉封建社会腐朽思想对女性的残害。
关键词:萧红;生死场;女性意识
作者简介:李婧竹,就读于华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大三学生,目前于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学系交换学习。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4)-12-0-02
《生死场》是萧红的成名作,自1935年出版就轰动了上海文艺界,鲁迅先生为其亲自作序,序中称其是“北方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的一幅“力透纸背”的画面。《生死场》历来一直被学者认为是左翼文学或是“抗日文学”,但当我们细细品读,并结合萧红一生的经历分析时,小说中的女性意识才是最具有表现力与张力的话语系统。萧红曾在临终前无奈而凄凉地道出:“我最大的痛苦和悲哀便是做了女人。”
一、女性悲剧的形象与表现
1.女性生存方式的动物性
在《生死场》中,萧红对于女性形象的描绘都采用了动物化的象征语言,使女性角色以动物般的方式生存,生动锐利的描写发人深省。胡风先生在读后记中这样写道:“蚁子似地生活着,糊糊涂涂地生殖,乱七八糟地死亡”。例如麻面婆,便是一个最突出的例子。萧红总是用一些愚蠢且笨拙的动物来形容她:“头发飘了满脸,那样,麻面婆是一只母熊了!母熊带着草类进洞”“眼睛大的那样可怕,比起牛的眼睛来更大”“让麻面婆说话,就想让猪说话一样,也许她喉咙组织法和住相同,她总是发着猪声”。母熊、羊、牛和猪一般或平凡或卑微或丑陋的动物,在萧红的笔下,却是麻面婆形象最好的代表。文章中几乎每一位女性都有一个动物的代表,即便是月英,打鱼村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也被形容为“一只患病的猫”。女性如同动物般的生存不禁让人痛心,她们失去了女性應有的优雅与骄傲的姿态,在男权社会的强压下像动物一样没有尊严与自由、只能任由男性控制与宰割,这样的生存,在某种意义上,与死亡相差无几。
生育,作为人类生存发展中最伟大最崇高的生命繁衍形式,在《生死场》中的描写,无疑是女性精神和肉体双重巨大的痛苦的灾难,最突出的是在第六章刑罚的日子。作者有意将女性的生育与动物的生产联系交错在一起,“房后草堆上,狗在那里生产”,暖和的季节,全村忙着生产,大猪带着成群的小猪喳喳的跑过”。 五姑姑姐姐的生育也在这时进行,“家中的婆婆把席下的柴草又都卷起来,土炕上扬起灰尘,光着身的女人,和一条鱼似的,她趴在那里。赤身的女人,她一点不能爬动,她不能为生死再挣扎最后的一刻。天渐亮了。恐怖仿佛是僵尸,直伸在家里。”只因压柴与“压财”谐音,婆婆就把她身下的柴草抽掉, 完全没有顾及一位产妇的痛苦与辛酸。而她的男人,本应该在旁给予她鼓励与安慰,但是,“他吼叫,‘快给我的靴子!装死吗?说着便拿起他身边的长烟袋来投向那个死尸。”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只不过是繁衍下一代的工具,她是否痛苦或是焦虑根本不足一提。男人甚至举起大水盆抛向帐中的女子,“大肚子的女人,带着满身冷水无言地坐在那里,她几乎一动不敢动,他仿佛是在父权下的孩子一般怕着她的男人。”“农家无论是菜颗,或是一株茅草都要超过人的价值”,女人们的生存甚至连动物都不如,最起码动物是自由的,平等的,在生育的过程中是有尊严的,满怀母性的期待迎接自己的下一代。
2.女性在艰苦生存下对粮食的极端物欲
《生死场》中,在生存的苦难下,对粮食的极端物欲甚至可以超越连着血肉的亲情。当金枝的母亲看到采摘柿子归来的金枝篮中尽是些发青的柿子,她被惹怒了,像一头老虎一样扑向金枝,打骂它,羞辱她,晚上睡觉的时候甚至将痰直接吐在金枝的脸上。在萧红的笔下,女性不仅屈服于生活,也向自己投降。
女人们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要像男人一样面向黑土,背朝蓝天,以辛勤劳作的汗水滴灌着珍贵于生命的麦场,累弯了腰,晒黑了皮肤,疼坏了脚踝,换来的兴许是更加穷苦的生活。当王婆有天早晨将孩子坐在草堆上,自己去喂牛时,一个重大的抉择正等待考验王婆。当她忽然想起孩子跑去抱她时,却看见草堆下有铁犁的时候,她心想是恶兆,偏偏孩子与铁犁跌在一起。处于一个母亲的本能,本应该非常急迫紧张地把孩子抱起,试图挽救她的生命不会吗?可是,王婆却把她堆在草堆上,看血流满在孩子身上和草堆里,“孩子死,不算一回事,你们以为我会暴跳着哭吧?我会嚎叫吧?期限我心也觉得发颤,可是我一看见麦田在我眼前时,我一点都不后悔,我一滴眼泪都没淌下。以后麦子收成很好,麦子是我割倒的,在场上一粒一粒我把麦子拾起来,我的麦粒是那样大啊!”。和失去儿女相比的痛苦相比,很显然,女人对于辛勤耕耘即将收获的麦子更具深情,这是超越了骨肉情的生存的条件,是生活无奈的抉择与无言的妥协。金黄的麦子是希望,已经非常艰难的生活不允许再有悲哀的事降临,生活要继续,或许在某种层面上说,王婆是直面生活的勇士,积极战斗精神。
3.两性关系中爱情的缺失与欲望的突出
爱情一贯是女性作家描绘与表达的重点,而对于萧红,爱情却在她的小说中无言地缺席了。作家有意通过塑造两性关系中爱情的缺失、男女的不平等以凸显女性无论是在恋爱还是在婚姻中的悲哀困境。在这个北方黑土地上的小山村中,“爱情”无疑是没有意义的,远没有粮食、牲畜或是下一代实用,它早已被男人和女人遗忘,仅仅是“生殖工具”,冰冷而透着无力感。女人始终活在无爱的痛苦下,对于爱情的渴望与追求根本是不存在的,即便是存在,也注定是无果的。爱情刚刚降临到金枝身上的时候,她心存美妙纯洁的幻想与期待,而成业在男权社会一直以来的感化下,他心中金枝的魅力在于力气大,无关于爱,处于欲望的怂恿,他不顾一切与金枝秘密地约会,导致金枝未婚先孕,在村中的名声受损败坏。在金枝即将生育的时候,成业仍然不管金枝的死活强行与她发生关系,小金枝来到人间才一个月,就被爹爹摔死了,成业根本不能理解金枝料理家务、照顾孩子还要干农活的辛苦,而是一味地打骂羞辱金枝,竟将孩子摔死了。死的不仅仅是一条生命,也代表着没有爱情的婚姻的结束。同样,打鱼村最美丽的女人——月英,“她是如此温和,生就的一双多情的眼睛,每个人接触她的眼光,好比落到棉绒中那样愉快和温暖。”可就是这样温柔的女人,在患病后,“她像一头患病的猫儿,孤独而绝望。”随着病情一天天的结局,男人对妻子的关爱也由最初的帮她请神烧香慢慢转为打骂到最后的冷漠无情,像陌生人一般他打理自己的生活,“宛如一个人和一个鬼安放在一起”,不再理会妻子的存在,她生抑或死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影响了。“婚姻之对于男人和对于女人,一向有着不同的意义。男女固然彼此需要,但此需要从未建立在平等互惠的基础上,妇女则被局限于生殖和理家的角色,社会并没有保证她获得与男人相同的尊严”。男权思想的摧残和封建伦理的禁锢使原本无力反抗的女人们“奴性化”形象更重了,她们是男人的奴隶,不再是为了自己而生活,生命里本应拥有爱情的美好却任由被男人的原始欲望所主宰,这是一场女性巨大的悲剧。
二、女性悲剧意识的形成原因
女性悲剧意识就是当女性意识到自身个体的渺小性、短暂性、卑微性的时候所产生的一种孤独感、无奈感与受奴役于现实和爱情。萧红在《生死场》的创作中女性悲剧意识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使整部作品不仅仅局限于抗日爱国这一大主题,反而将女性在社会大背景下的生存与爱情的悲剧以一部交响曲的形式清澈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1.个人原因——萧红生命中女性意识的觉醒
萧红就像一个对情感渴求剧烈、沉迷依赖于感情的孩子,固执而倔强。她的童年时代是孤独封闭的,家庭对于萧红不是一个男孩的埋怨与打骂使她强烈感受到父母的冰冷,母亲的逝世、父亲的严厉使她对这个家庭失望,只有爷爷的关怀尚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自小所形成的反叛心理驱使萧红去哈尔滨读书以及抗婚,最终离开了这个她今后日夜思念却又回不去的家园。在哈尔滨,因生活困窘而向报社求救,认识了萧军,与他相爱。而后因情感问题与萧军分手,当萧红与端木蕻良在一起时,却已经怀了萧军的孩子。然而,直到萧红临终前,端木都没有陪伴在她身边。萧红的一生,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是隐含着悲痛的。自始至终,她都没有一个家,一个有着人掌灯等候,一个自由充满爱意的家。
2.社会原因——男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与奴化
萧红从个人生命体验出发,深刻地认识到了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模式给女性带来的痛苦灾难,以及这种文化模式对女性本应享有的生命权利的剥夺。萧红发掘出了女性在社会中所处地位和形成这种地位的原因。几千年来,男性意识是显在的,而女性意识是被压抑的。男权社会赋予男性至高无上的威严与权力,所以女子的形象是由男人来塑造的,她的思想也是由男人为了自己便于统治的需要而赋予的。女性仅仅是男性欲望的对象、服务配合其生存的对象。這是中国妇女悲剧命运的根本原因。中国妇女的悲惨处境,就在于女人没有独立的生存意义和价值观念。萧红有力地将笔触伸向男权社会的深层文化结构,透过《生死场》揭示女性命运的悲剧意蕴,体现鲜明的女性悲剧意识。历经世间沧桑、饱尝爱情遗憾的萧红不禁感慨:“你知道吗?我是个女性,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啊,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的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甘牺牲的惰性。我知道,可是我还是免不了想:我算什么呢?……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萧红是一位女性意识非常强烈的作家,在《生死场》中以女性生命体验为立足点,将自身对于男权社会下艰难生存的女性困境的痛彻心扉的感受,融入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与情节的设计,只为从一字一句甚至是标点符号中表达对男权社会男尊女卑、女性奴化的歇斯底里的控诉。《生死场》读起来是那么冰冷,像是在无尽的夜里行走,身边充斥着绝望与肃杀。从一位弱女子身上迸发出的抗争比许多男性作家的讨伐更加有力、更加顽强。在响应时代主题的同时,萧红始终没有丧失自己独特的女性视角和立场,坚持以女性意识写作,相比起同时代女性作家是难能可贵的,我为她的英年早逝而叹息,为她的多舛的命运悲伤,也因她为女性呐喊而感动欣慰。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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