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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评《史记》之“精”——金圣叹理论对阅读《史记》的启发

2014-01-13宋秀秀

宜春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金圣叹阅读者司马迁

宋秀秀

( 广西民族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史记》最初以史学巨著问世,随着历代文人逐渐重视、深入挖掘其蕴含的文学价值,最终被奉为文学经典著作。金圣叹以“第三才子书”的形式评论《史记》,就是从文学的角度出发,赞叹司马迁结构之精巧,文辞之精妙,情感之精深,突出“文学性”在《史记》中的重要作用。其对《史记》的批评,散见于他的《天下才子必读书》、《水浒传》与《西厢记》的评点和序中,有自己独特的理论视角,对于阅读者深入把握《史记》的文学性大有裨益。

一、把握宏观:结构之精严

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三》中说:“吾旧闻有人言:庄生之文放浪,《史记》之文雄奇。始亦以之为然,至是忽唾然其笑。古今之人,以瞽语瞽,真可谓一无所知,徒令小儿肠痛耳……若诚以吾读《水浒》之法读之,正可谓庄生之文精严,《史记》之文亦精严”[1](P7)。“精严”一词体现在文章内部的结构关系以及框架的构思技巧。司马迁创立的纪传体,以人物为主要线索组织史料,突出了人的主体地位,根据各人物的具体情况合理布局篇章的结构和框架。金圣叹提出“精严”启发阅读者从整体上把握《史记》的谋篇布局。

《史记》中除表、书外的112 篇人物传记中有基本的结构模式:XX 者,XX 人也……以这种直观清晰的形式让阅读者了解人物的姓名、籍贯等基本信息,领起全篇,以便于更深入把握人物的生平经历。例如《留侯世家》首句“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2](P2033)《苏秦列传》开篇写“苏秦者,东周洛阳人也”[2](P2241)等都是采用了这种基本结构。《史记》在一般模式的基础上又有许多独特的结构模式。

1. 板块式的篇章结构。板块式结构,将传主一生的事迹明显区分为各个板块。例如《项羽本纪》从项羽观秦始皇游会稽开端;巨鹿之战所向披靡,歼灭暴秦自命西楚霸王;鸿门宴是楚汉格局形成的前提,是历史的转折点,也是项羽命运人生的重大转折;最终走向穷途末路,垓下之战、悲慨作歌、乌江自刎,四个板块极为精准的描绘了项羽这位末世英雄辉煌而短暂的精彩人生。再如《廉颇蔺相如列传》中通过“完璧归赵”、“渑池会”、“将相和”这三个板块重点介绍了蔺相如的非凡才华和高尚情操。

2. 对比式的篇章结构。对比式结构是将两个人的情况进行对比,通过详述两个人不同性格和行为,创造出巨大反差,以期达到加深印象、突出中心的目的。《魏其武安侯列传》中两位传主都是靠外戚关系而受重用,“魏其之举以吴楚,武安之贵在日月之际”,[2](P2856)窦婴的显贵是因平定吴楚叛乱有功,田蚡的显贵是由于太后的关系,二人性格和行为都不同,通过对比看出窦婴为人正直、战功显著,田蚡为人势力、骄奢专横;同时能看出司马迁对窦婴结局的无限同情以及对田蚡的无比憎恨。

3. 合并式的篇章结构。合并式结构是将几个或几组类似的人物事件安排在同一篇章中,这里传主一般是职业、功业、性情或思想相类似的人。例如《刺客列传》专录春秋战国时期几位刺客的事迹,《樊郦滕灌列传》是刘邦建国时几位武将的合传,《滑稽列传》中司马迁高度评价了这些独具思想品格的小人物,《孟子荀卿列传》是战国时期各类学术思想家的合传。将同类人物合传是史传文学的重要特点,有助于阅读者掌握史实,熟记历史人物。

《史记》中还有很多独特的篇章结构模式,以上只是几种模式的简单罗列,足已看出《史记》文章结构布局的“精严”,在金圣叹理论的指引下,可以看到《史记》的章法之奇,令人称叹,为深入理解《史记》的内部细节创造条件。

二、体察微观:炼字之精妙

金圣叹要求读者在阅读《史记》时留心文中的重要文字,“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虽《国策》、 《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1](P13)他所指文字,是用简单的字词表达重要的意义,暗含深刻的道理,即《史记》中文辞的精妙。这一理论启发阅读者深刻体会司马迁文章炼字炼句的高妙处,从微小的细节中把握《史记》的文学性以及文章的精妙处。

1. 突出人物性格。《史记》极富文学意义的可读性,各篇中的每个字、每个词都在行文中起不可忽视的作用,司马迁善于运用重点字词突出人物性格,据《晋世家》载,献公将废太子之意告知骊姬,“骊姬泣曰:‘君必行之,妾自杀也,’”接着记叙骊姬的言行不一,她让太子申生在曲沃祭祀生母,并在太子给献公的祭肉里下毒,当献公发现祭肉有毒时,“骊姬泣曰:‘太子何忍也!其父而欲弑代之,况他人乎……’”……[2](P1645)最终献公怒,太子奔新城自杀。刘操南评说: “有往年之泣,此语乃立重千钧,非骊姬之心毒辣不能为此;非太史公文之峭拔,亦不能传此也。”[3](P102)司马迁用两个“泣”字刻画出骊姬陷害太子的生动画面,以她的奸诈阴险反衬出太子的仁德宽厚,体现司马迁对太子申生之死饱含深切同情。

2. 渲染场面气氛。《陈涉世家》一文以无数个重点字词贯穿始终,展现秦末风云际会历史时期波澜壮阔的征战场面。自陈涉吴广大泽乡起义开始“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攻铚、酂、苦、柘、谯皆下之……攻陈,陈守令皆不在,独守丞与战谯门中。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2](P1952)用两个“杀”字和四个“攻”字体现了战争场面的恢弘壮大、势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建立张楚政权,充分显示秦末农民起义的强大威力和起义者的果敢魄力。几个动词的重复连用加剧了读者阅读的紧张气氛,刻画出金戈铁马的战争场面。

3. 引出下文内容。 《史记》中有很多“初”“当是时”“当是之时” “是时”等表示过去时间的副词,表示原叙述中插入他者事迹,使情节起伏波动,打造全景视野,这里的重点字词是叙述中的关键性文字,起到提醒阅读、引领下文的作用。《高祖本纪》中重点副词颇多,以高祖起义初至楚汉战争以前的文字记录为例:“当是之时,赵歇为王,秦将王离围之钜鹿城,此所谓河北之军也”,[2](P355)“当是时,秦兵强,常乘胜逐北,诸将莫利先入关”,[2](P356)“当是时,赵别将司马卬方欲渡河入关,沛公乃北攻平阴,绝河津”,[2](P359)“是时项羽兵四十万,号百万。沛公兵十万,号二十万,力不敌……”[2](P364)在叙述高祖起义经过时穿插他人事件和社会背景,情节跳跃极为频繁,司马迁以“当是时”等重点副词引领,使读者在阅读中得到提醒,把握同一时间里叙事视角的跳跃往复,叙事事件的纵横交叉。

三、分析论赞:情感之精深

司马迁在《史记》中各个篇目的篇末或篇首都写有论赞,论赞的重要意义是总结全文,直抒个人爱憎褒贬,金圣叹在评论《史记》论赞的过程中能够深入体会司马迁字里行间充沛的思想感情,这对读者阅读有极大的启发意义,在阅读中深入分析论赞、体会作者的情感趋向才能从根本上掌握作品的意义,与作者产生共鸣。

1. 由衷赞美之情。金圣叹认识到司马迁“隐忍以就功名”的感情,对此类人物给予极高评价,赞扬“弃小义,雪大耻”的豪情,金圣叹评论《伍子胥列传赞》指出“隐忍是烈丈夫”,[4](P258)《越王勾践世家赞》“与其‘能隐忍以就功名’,为史公一生之心”,“极赞勾践,是史公专心喜此一辈人物”,[4](P238)恰当中肯的分析出司马迁对伍子胥、勾践等人的由衷赞赏。

金氏以“独津津”三字总评《魏公子列传赞》,赞文先言夷门,“夷门者,城之东门也”,金氏评“爱公子,因爱侯生;爱侯生,因爱到夷门,已妙,今并不写公子与侯生,而单写夷门,更妙不可言”,[4](P267)评语极为恰当,使读者明晓司马迁对信陵君的赞美,足以名冠诸侯,奉祀不绝。

金圣叹认为司马迁是儒家经典思想的推崇者,的确如此,司马迁独创《孔子世家》,将孔子提高到与诸侯国君及开国功臣同等的地位,对仁政爱民的思想坚持颂扬,对孔子的人格品性无比敬仰,正如金圣叹评:“赞孔子,又别作异样淋漓之笔,一若想之不尽,说之不尽也者,所谓观海难言也”。[4](P244)

2. 深切憎恨之感。《史记》中对昏聩无能、听信谗言的国君有尖锐的批判,金圣叹评论《赵世家赞》时分析的鞭辟入里,“史公深恶迁之信谗杀李牧,故特地扬其母之丑”,指出司马迁对赵王迁杀害李牧、自毁长城以致国家灭亡深恶痛疾,论赞里使用极为尖锐的文字痛斥他的恶行, “迁素无行,信谗,故诛其良将李牧,用郭开”。[4](P240)

金圣叹感知司马迁对于倾轧相争之事和诡辩狡诈之徒的深切憎恨,在《张仪列传赞》评语中说“骂张仪,并骂三晋之人,史公之恶权变强秦之士至矣”,司马迁痛恨权利相争、尔虞我诈,为满足个人欲望不顾他人利益,张仪正是这样以权变之谋跻身秦国政坛,司马迁称此类人为“倾危之士”。[4](P261)

对儒家思想推崇备至的司马迁是对法家思想抵触排斥的,金圣叹清晰的发现司马迁在论赞中以“天资刻薄”四字论断商鞅,足见其对法家代表人物商鞅的厌恶憎恨, “史公恨商君,并恨其书如此”,[4](P260)同时也是痛恨他的思想理论以及他实行的严刑酷法。

3. 无限同情之泪。司马迁对那些命途坎坷、悲剧人生的历史人物饱含深切同情,读到此类篇章不禁让人热泪盈眶。金圣叹在评点论赞时也不只一次感慨万千,评《李将军列传赞》:“士大夫与百姓知与不知皆哭,妙妙”,[4](P296)李广一生沙场驰骋,杀敌无数终不得封侯,死后天下人都感其悲剧一生为其哭号哀伤,其中也包括司马迁的同情之泪。

司马迁对申生、卫太子伋的不幸遭遇深切同情,《卫康叔世家》的论赞中说,太子伋与晋太子申生“俱恶伤父之志,然卒死亡,何其悲也”,他们情愿牺牲自己性命以遵从君王命令,使国家免于战祸,司马迁对他们的行为是赞许的,对其遭遇无限同情,金圣叹亦有感慨“卫世家赞,却只举伋、寿争死一事,写出无限惋痛”。[4](P234)

司马迁写《淮阴侯列传》更是将无限情怀熔铸笔端,痛惜其具备万夫不当之勇和安邦定国之才而被统治者忌惮惨遭灭族的悲惨结局,论赞中言及韩信不“学道谦让”[2](P2630)实是痛惜他的命运,爱惜他的才能。金圣叹评论赞时感慨万千,数度落泪,足见司马迁塑造韩信时所寄托的无限深情。

4. 尖锐讽刺之意。司马迁在同情惋惜韩信的不幸遭遇时,对与韩信同时期的刘邦集团的一些功臣颇有微辞,在《曹相国世家》的论赞中首句“曹相国参,攻城野战之功所以能多若此者,以与淮阴侯俱,及信已灭,而列侯成功,唯独参擅其名”,此句足见司马迁对这些开国功臣的讽刺之意。金圣叹评“忽然为淮阴侯洒泪,大奇,须知此是史公故作之笔”。[4](P249)

金圣叹对司马迁讽刺意味理解最为深刻,对讽刺之情阐释最为明晰,如《孟尝君列传赞》总论“只据眼见,只据耳闻,更不自出口骂:妙笔”,司马迁揭示孟尝君好客实是满足个人私欲,充满讽刺,结尾说“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反讽意味凸显, “更不骂,却已骂绝”,[4](P265)正如韩兆琦引陈仁锡评:“魏公子,三代以上人也;平原,亦忠臣也;孟尝,则齐之贼矣”。[5](P5036)

司马迁饱含充沛的感情作史,论赞中的爱憎褒贬尤为明显,通过金圣叹的理论分析,使阅读者更加重视赞文,更能读懂赞文,为其如此,才能体会司马迁的“一家之言”,与司马迁产生情感共鸣。

金圣叹的小说戏曲批评历来为人们所重视,尤其是他对《水浒传》和《西厢记》的批评更是奠定了其在文学批评领域不可动摇的地位,他从文学角度评论《史记》虽未成系统,但残存的只言片语也足见其高超的理论功底。对这些散论进行归纳总结后得出的理论成果有其重要的意义,如下表所示,能使阅读者准确把握《史记》的结构、字词、情感等方面的技巧,给阅读者以深刻启发,多角度多方面的理解《史记》。

附表 金圣叹评《史记》对读者的启发

[1]林乾. 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第三卷)[M]. 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

[2]司马迁. 史记[M]. 北京:中华书局,1959.

[3]刘操南.《史记》《春秋》十二诸侯史事辑证[M]. 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

[4]张国光. 金圣叹批才子古文[M]. 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6.

[5]韩兆琦. 史记[M]. 北京:中华书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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