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角转弯
2014-01-12叶凉初
叶凉初
直角转弯
叶凉初
儿子上大学那一年,50岁的安庆邦生活里发生了大变化。
送走儿子的那一天,他在火车站边上的面馆里吃了一碗面,这面既不是兰州拉面,也不是苏式面,既非红汤也不是白汤,是叫不出名目的一碗面。不过,安庆邦并不计较,他已经学会了模糊自己的生活,少计较,何况只是一碗面,能饱肚就行,能在回家之后不开伙做饭就行。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了,儿子刚走,妻子,呃,应该说是前妻,在两个月前儿子的通知书下来时就离开了家。父子俩心照不宣地过了一个暑假,老安觉得心力交瘁,好在,挨到了儿子上学的时间。据说每年的高考后,全国都会掀起一股离婚高潮,中国式父母,都是为了孩子。高考是人生中最辛苦的事,做父母的怎么忍心让孩子百上加斤,不管怎样,都伪装到高考之后吧。老安的情况有些不同,他们不是凑和型夫妻,家里的氛围一直以来还是很和睦融洽的,他也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男人,老婆漂亮能干,儿子聪明懂事,他一个医院的会计,已经心满意足。可是,生活总是毫无征兆地走向善良愿望的反面。那天,他极难得地参加一次同事聚餐回家,就在楼下的门洞里,眼睁睁地看到妻子和一个陌生男人拥抱在一起。门洞里虽然光线昏暗,但分清彼此的面目还是毫无困难的,因为太过惊诧,三个人就这样直直立了三分钟,那男人才转身离去。老安下意识地跟着他转过头,只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大衣的背影,从此,它像一根锥子,刺在老安的眼睛里拔不出来,还时不时地让他疼痛得泪水直流。那一晚,妻子随着他上楼,一句话也没有说,两人在客厅里沉默着,直到儿子夜自习回来。老安去厨房准备夜宵,妻子帮儿子弄水果,一切如常,平静得一丝水纹都没有。
两人面对面谈这件事情是一个周六的早上,儿子去学校了,要到晚上十点才回家。那天一起床,老安就从妻子的眼神中捕捉到了这种信息,一起生活了二十年,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买好菜,收拾了屋子,老安给自己沏了杯茶,将电视机打开,声音调到最小格,妻子也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老安,对不起,我们离婚吧!”妻子的眼神毫不闪烁,看着老安的眼睛。这深深刺痛了老安,原来并不是突发事件,也必定延续很久了,或者,妻子心里一直在盘算如何告诉他,幸好被他一头撞破了。这疯狂的假想让老安的心掉进了万丈深渊。
“离婚?儿子再有半年就高考了,你是要毁了他还是怎么着?”老安压抑着自己全身游走的怒火,冰冷的眼神里也要冒出火星来,声嘶力竭道。
儿子,终于让妻子低下了头。她把一张脸掩在长发之中,没有再说话。老安只觉得胸口被塞了把碎玻璃,轻轻一吸气,哪儿都疼,那种撕裂的血淋淋的疼。他觉得眼前的屋子突然倒塌下来,桌椅家具一切都消失不见了,他像坐在一团雾气之中,慢慢地,连自己也在蒸腾消失,一切被掏空的感觉。
平静的生活让老安失去了愤怒的力量,他甚至连怎么发火都忘了。也许他知道,发火已经解决不了问题。发火能让时光倒流么,能让那个晚上的情景消失不见么?老安别无选择,妻子的冷漠也正说明她决心已定。令老安无法接受的是,为什么在他心里的美好生活在妻子眼里如同牢笼一般,她这样坚定地舍弃名节和骨肉,舍弃他们二十年的共同生活,义无反顾地要离开。是的,这才是真正让老安伤心的。他被伤害了,可是他连一丝安慰也没法得到,他蒙受了奇耻大辱,天下之大却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
老安更加沉默了,也许为了配合老安的沉默,妻子却比往日活泼一些,当然,主要是在孩子面前,以免他感觉到异样。幸好,孩子一心忙于高考,什么也没有察觉到。这半年,老安如同一个木偶般活着,也像一个演员,在儿子面前扮演父亲,在妻子面前扮演丈夫,终于到头了。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三个人在客厅里谈了一个晚上。想起来,老安都觉得心酸,对不住儿子。考取大学的喜悦还没有在儿子的身体细胞里停留一会,就被挤了出来,这年轻的心灵要承载晴天霹雳般的痛苦。第二天早上,儿子收拾了行李,说早就和同学约好去旅行的,他不想为家里的事情毁约。老安一听就点头,把银行卡交到儿子手上,说,密码是你生日。儿子接过来,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门。
儿子旅行回来,内心已经接受了父母离婚的事情,只说自己想和爸爸住。老安一顿,热泪上涌。儿子的选择完全是出于内心的正义,因为平日,他和母亲的感情更好,他是因为父亲是受害方才选择父亲的吧。一周后,妻子就搬了出去。有时,人是被自己的想象吓倒的。而事实上,老安想象的可怕情形都没有发生,儿子平静地接受了生活的变故,而且一夜之间变得勤快懂事,整个暑假,虽然话不多,但家里的卫生工作是他负责的,不会做饭,但洗了菜和米等他回来做。周末也去看望母亲,知道买一两样水果带上。生活就这样被生生地改了道,又自然而然地往前走,如小河流水,只在浅滩处打了个漩。
老安这一碗面吃得时间有点长了,想必儿子坐的高铁都已经到了南京了。他坚决要求独自上学,老安也由得他。十八岁的男孩子,个子已高过他半个头,真的没有什么需要他照顾了。走出面店时夕阳西垂,阳光已经不像正午时那么热烈。老安打算徒步回去,反正回去也没事。这条路年轻时一直走,现在虽然变得面目全非,但回家还是没问题的。老安心里不大喜欢眼下的苏城了,三十年前,这里清雅静幽,才真算得上是人间仙境呢。现在,她和所有的大城市一样,虽然飞速发展,却变得面目模糊,越来越陌生了。
走到家时,天已黑透。搬到这个小区是儿子读小学时,十多年了,小区已经灰暗陈旧,楼道上的灯也坏了大半,老安在黑暗中摸索着开了防盗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像一股辛辣的植物气息,直直逼出了他的眼泪。生活,在老安面前来了个直角转弯,他在突然之间失去了一切。五十岁的老安在黑暗中站了许久,才按亮墙上的电灯开关。
过了国庆,安庆邦打算去学开车,虽然家里的车被前妻开走了,但他觉得这是一项技能,老了也许可以自驾游,二来,儿子走后,孤身一人,上班下班,实在是无事可做。按说,老安这个年纪早就该会开车了,可在老安的家庭结构中,与传统模式有点不同,严格说来,是他主内,妻子主外,这可能与性格有关,也可能与长相有关,比起相貌出众的前妻,老安的长相平淡得多。
文大姐是个热心人,下班时对安庆邦说要介绍个女子给他认识。安庆邦一愣,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是离婚后文大姐给他介绍的第七个女朋友了,老安一律拒绝了,不过,他真是没想到,年纪五十的离婚男竟那么吃香,世事真是不同了,据说机关事业单位,还有许多过了适婚年龄的优秀剩女呢。
文大姐无奈又爱怜地看他一眼,说,人要懂得爱惜自己,过去的事就算了,生活要向前看。人家欢天喜地的,你背人独自哀鸣,又有什么用?这话让老安心里锐利地疼了一下。他知道文大姐说的是他的前妻,听说准备结婚了,但并不是先前那个男人。这虽然让老安心痛,但多少还有一丝轻松。因为儿子选择跟老安,前妻走的时候只带走了车子和自己的衣物,在外租房子住,选择结婚似乎也合情合理,一个女人不能长时间漂零在外面。文大姐看安庆邦沉默着,又对他说,对方条件不错,是个中学物理老师,女孩子教物理,那智商免检。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她三十好几没有结婚,担心得不得了,说哪怕结了再离呢,也比现在好。老安听了凄凉一笑,这叫什么逻辑呢?离婚,真是不死也要脱层皮啊,何况还有孩子。
她三十大几了,又是个老师,怎么还独身至今?老安问文大姐。文大姐见他主动提问,心下欢喜,道,也许在等你呢!
老安性情老实,他猜她不是有哪儿不对劲,就是在感情上受过伤害,他希望是后一种,多少与自己有点同病相怜,这先就近了一步。这么想着,自己先吓了一跳,怎么真的琢磨起这事来啦?
拗不过热情的文大姐,还是见了一面。女教师叫小艾,长相平实,略显瘦弱,没有前妻俏丽,穿着朴素,稍带点文艺范,惊人的年轻。要是让老安猜测,不会超过二十五岁。他一下子有了一种犯罪感,不是么,儿子都快二十了。饭后,女教师小艾提议去看电影,老安知道对方对他感觉还行。只是自己心里别扭,觉得她太年轻了。又想,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不如陪她看场电影吧。
老安记不得多久没有进过影院了,他印象中的影院全然不是现在的样子。放映厅都被隔小了,一个时间段可以同时放映五六部电影,红色电子屏上不断闪烁场次和票价,看电影的人出乎意料的多。没等老安回过神来,小艾已经买了票,在老安面前举了举,几乎带点撒娇的口吻,说,《北京遇上西雅图》,我超迷老男人吴秀波的。
进门处有爆米花卖,安庆邦看了一眼,走过了,他没有留意到小艾眼中的失落。幸好电影不坏,小艾很快投入其中,黯淡的灯光里,老安好几次看到她脸上闪闪的泪水。那一刻,老安有一点点心动。轻易流泪的人总是善良的,就像喜欢孩子的人总不是坏人是一个道理。他冰湖似的内心被轻轻搅动了一下,听见冰块涌动碰撞发出的咔咔声。
天空下起了小雨,他们都没有带伞。这个细雨微凉,夜色温柔的深秋的夜晚对于超龄文艺女青年小艾来说,简直完美得天衣无缝。对于离婚老男人安会计来说,有点不合时宜,因为他不在状态。他站在影院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路灯光下飞虫似的雨丝,一时不知怎么办。他没有车,打的在这个场合这个时候显然是件高难度的事。
我们各自冲回去吧,反正路也不远,雨又不大。小艾兴奋地提议,苍白的脸上略带红晕,看来吴秀波带给他的快乐还未平息。安庆邦心里有主意,他想脱下外套让小艾披着,反正天又不冷,自己是个男人,淋点小雨有什么关系,但他就是做不出来,他更怕因此造成误会。只好冲小艾点点头,说,也不用冲,就是步子快一点吧,雨真的不大。不知是因为自己的提议得到肯定而高兴,还是因为吴秀波,小艾挎起老安的胳膊就走,这让老安的身子一下子僵硬了,他不得不迈开步子,但姿势有点像被绑架了。过了一个路口,老安终于不着痕迹地挣脱了小艾的双手,小艾正在热烈评论电影细节,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文大姐疑惑不解地看着安庆邦,嫌对方年轻?不是有个笑话说男人很专一,二十岁的男人爱二十岁的女人,四十岁的男人也爱二十岁的女人,到了八十岁,还是爱二十岁的女人,这老安为什么是个例外?对方只比他小十五岁,这差距,完全不是问题啊。再说了,老安是为啥离婚的?他不得找个年轻女子一雪前耻么?
感觉不对,她看上去太年轻了。老安嚅嚅道。文大姐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过了一会,赌气道,那我怎么回人家?就说因为你太年轻?小艾一定会以为是骂她。老安想想也是,他突然觉得自己过于冲动了,要不接这茬子多好。要不就拖着,小艾不是高智商么,很快她就会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有些话,说出来还真是一种伤害。
驾校的李师傅打电话给安庆邦,说从下周一开始要上车训练了,希望他安排好自己的工作,因为同学七人一班,要以大局为重,随时可能去训练。安庆邦想,救命的来了,学车,不是个好借口么。
驾校的场地因为过度使用变得坑坑洼洼,地面上标志了不同意义的黄线和白线,还有焊在地上的铁管。李师傅是个身量矮小的男人,五十多快六十岁的样子,瘦,一张枣核脸上皱纹纵横如沟壑,肤色黝黑。安庆邦后来发现,训练场上的每个教练都是肤色如炭,想必是天长日久风吹雨淋之故。场地训练是为首场考试作准备,按新的考试规则,有五个考点,师傅一一教过之后,就是不断的反复训练,找到感觉,通过考试就对了。同学之中,除了老安,都是女子,有四个是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两个90后的女孩子,老安一不小心成了洪常青。小半天下来,师傅对老安很满意。在驾驭和应变能力上,男人有天生的优势,即使自以为已是老男人的安庆邦也仍然完好地保持着这一点。基本上,一个考点他只要练习三四次就能很好掌握。女人们就不一样了,一坐到驾驶位置上就手忙脚乱,不是忘了这个就是忘了那个,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才够用。师傅的火气被吊起来,但越骂越不行,最后到了失措的地步,气得师傅叫老安坐在教练座上,自己去办公室打麻将了。
众人一见师傅走了,七嘴八舌骂他,不会才来学啊,除了开车你又会做什么?会写文章?会做财务?能救人命?还是能管理公司?老安只是听着,笑。除了那两个90后的孩子,其余的,一个在文化馆工作,一个和他一样也是会计,一个是妇产科医生,另一个开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公司。而那两个孩子,是两表姐妹,3月就要出国了,国内学车便宜又方便,出去后公证下就行,再说,这段日子也闲着。暮色渐合,大家分手告别。因为老安可以调休,时间相对自由,下次训练,师傅把他和那两个90后的孩子安排在一组。
回家的路上,走在越来越浓的夜色里,老安想起文大姐说过的话,男人是很专情的,无论在哪个年纪都喜欢二十岁的女孩子。老安觉得师傅的心明显偏向那两个年轻女孩子,和她们说话时也是和风细雨的,时不时还当着大家的面调情几句,这让老安有些尴尬,让中年妇女心怀妒恨,不过他们都沉默着。他突然想起了小艾,是啊,自己怪她太年轻实在是说不出口的理由。不过,看过电影之后,小艾没有任何信息。也许他在这边千思万虑如何回掉她,人家,根本就没看上自己呢,天底下这样的事情多着呢!老安心情一放松就感觉到了肚子饿。他是很少在外面吃饭的男人,工作上没有应酬的需要,加上这么些年里要照顾儿子,他对街面上的吃食店并不熟悉。因此,当他站在羊肉店内的橱窗前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服务员。她问,要多少羊肉?他不知道自己要多少,他只想要一碗纯正的羊汤,吃饱暖身就行。服务员善解人意地帮他称了二十五块钱的羊肉,又问他要搭油条还是白菜粉丝,他选了后者。油条不是垃圾食品么,吃多了要得老年痴呆症的。
白煮羊肉是苏州西边一座叫藏书的小镇的特色,整只羊放到一个大木桶里熬上几个小时,肉质酥烂,汤色乳白,香气浓郁,口感鲜而不腻,常食而不厌。老安喝着羊汤时想到了儿子,儿子喜欢吃羊糕,是店家把不成块的零碎羊肉冻起来,切成片,蘸着醋吃。再过些天,儿子就要放假了,记得买给他吃。用文大姐的话说,老安一心只想着儿子,如果他的精神是一棵树,那儿子是笔直的主干,没有什么旁枝。这些年里,老安的生活就是围着儿子打转,他没有想过值得与否,他秉持着一个最朴素的理念,儿子是他把他带到这世上来的,而不是他自己要来的,所以他为他做一切都是应该的,从未想过要回报。那么妻子呢?妻子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小心地,迂回曲折地想绕过它,可一天之中,总是不经意地被刺痛无数回。不是爱也并不是恨,只是不敢相信,晴天霹雳不足以形容老安当时的感受,可奇怪的是,他若无其事地接受下来,像被一只巨掌大力推搡着前进,就这样神奇地跨过了那个生不如死的阶段,不仅是他,儿子和前妻,也这样平静无波地接受了这一切,可不,前妻都要准备再婚了。老安不得不怀疑,那个和自己一起生活了二十年的女人真的是她么?他有些羡慕她的潇洒,又恨自己学不来。
老安学车很快,他一直以文弱书生自居,以为自己的动手能力不行,事实上,学驾驶并不考动手能力,而是脑子与动作的协调性。接下来的训练,老安差不多成了他们这组的教练,师傅很高兴,只管把车子交给老安,自己躲在办公室里打牌。老安就不厌其烦地带着他的女同学们。虽然师傅偏爱90后,老安却和中年妇女们更有话说。特别是说到孩子时,更是滔滔不绝,除了女老总的孩子去了国外,其余三个的孩子也正在国内上大一。四个中年妇女对老安的一致评价是,快要绝种的好男人,为什么自己没有遇到?老安听了也并不特别开心,也无人可以转述。成王败寇,他无话可说,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错在了哪里。
小艾没有消息,让老安多少安心了些。上班时,他也特别注意过文大姐的神情,并不像是转述了他的话,那么,就是小艾自己的事了。是啊,老安凭什么就不可以被拒绝?除了工作,儿子,一套100平米的房子,他安庆邦还有什么?虽然人人都说这座城市里剩女多得满天飞,那人家是因为有条件才被剩下来的,而这些条件显然不是安庆邦能达到的。他突然生出一点好奇心,将要和前妻结婚的,是怎样一个男人呢?前妻虽然漂亮,毕竟也快五十的人了,也没什么钱。还有,那个他在楼道时里遇到过的男人呢?为什么他们最终没有在一起?老安点了一支烟,坐在阳台上沉思。烟头明灭不定,像他起伏的心事。阳台右侧的一角,有他一个烟火缸。他找出来,放到眼前。他抽烟但很少,一天不超过三支,单位厕所两支,自家阳台一支。刚刚离婚时抽得多些,但老安是个自制力很强的人,为免自己沉溺于此,他果断地克制了自己。他有一个儿子,就是一个未来的他,他尽心尽职做一个男人典范,为的是儿子有一个好的榜样,而在老安的心目中,不烟不酒就是基本条件。
老安的好奇心很快就被满足了。周末的超市里,老安与前妻和他的后任劈面相逢了。一切如此突然,来不及躲闪回避,就像那一晚的楼道里,直楞楞的扑过来。前妻似乎对他笑了笑,又似乎没有,总之很快携着男人消失在货架后面。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看上去比前妻年轻,不知道为什么让老安莫名地想起驾校的李师傅。按说他至少比李师傅年轻十几二十岁,但他们身上有种相似的气味,这个老安说不出来,他对他一无所知,但隐隐觉得不妥,又找不到任何凭籍。
小艾打电话来,让老安很是意外。他以为一切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结束,甚至连文大姐都以为是这样了,她还对他说,等着,介绍个更好的。
小艾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邀请老安一起出去旅行,她说每到放假,她都要先放松一个礼拜,然后接收学生来补课。中学物理,来补课的学生实在是太多了,每个假期她都比上班更累。不是为了钱,是为了无法拒绝,都是托人来说情的,要么是自己班上的,真的说不出口。这个倒是老安没有想到的。不过,他没法答应小艾一起去旅行,这对他来说是太重大的事,而且,儿子也要放假回来了,他得照顾他。但这理由仿佛说不出口,儿子快二十岁的人了,个子还高过他半头,不会做饭,可以去奶奶家吃。主要是,小艾这一提议,让老安想得太复杂了。一起旅行,别人会怎么说,晚上怎么住?应下来,小艾又会怎么想?他完全没有头绪。小艾却没注意到这些,只问老安有没有理想的去处。除了单位安排的旅行,老安还真的没怎么出去过,他没有好推荐。小艾说,去日本好不好?我想去看看京都,上回只去了东京和大坂。老安自惭形秽,不要说日本,他连港澳都没去过。
老安期期艾艾地说年底了,当会计的特别忙,实在是请不出假来。小艾表示理解,并说开学前一周去也行,到时看吧。都说文艺女青年多少有些矫情,心眼小,但小艾身上还真没有这些缺点,她聪明热情,真诚善良,还有生活情趣。老安放下电话时,想到这些,他内心也被鼓动了起来,过了春节,去一次日本,就算花去几万块钱积蓄又如何?生活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他需要一些补偿。
与其说是小艾撩拨了他,不如说是老安突然想通了,婚离了,家散了,一切都回不去了,可这不是他的错,凭什么反而是他一天到晚低头认罪似的,扬眉吐气地活着,像个男人似地活着,不行么?
这激动人心的力量一直支撑着老安,直到快下班,打电话给儿子,去海悦吃自助餐。儿子显然意外,嗡声问有什么好事么?老安说没什么好事就不能好好吃一顿?儿子却说,他已经买了菜,做好了饭,正在厨房忙活呢!老安太吃惊了,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穷人家也特别溺爱孩子,二十郎当的大小伙子了,基本还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怎么就能做上饭了?
晚饭虽然简单,但还不错,碧绿的炒青菜,红黄相间的蕃茄炒蛋外加黑木耳榨菜肉丝汤。儿子有些手忙脚乱,围着饭单的样子也有些滑稽,一脸腼腆地看着自己,老安的心里不由得一热。孩子真的长大了,如果前妻也能吃上儿子做的饭,她该多么后悔和愧疚,当然,也许并不。心绪起起伏伏的,老安的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并没有多少胃口,但他努力吃得香甜,儿子一双眼睛正紧张地看着自己呢!也许,真的是改变生活的时候了,儿子都会做饭了,买衣服早就是自己的事了,老安有种被推开的感觉。他想到小艾,想到要是和小艾在一起,高高大大的儿子有多少不便,也许他就不大肯回家了,那样,对于儿子来说,连这个残缺的家都没有了。老安心痛,眼睛酸涩,他努力按了按鼻梁,把情绪平伏。
老爸,我想和你说点事。儿子整理完厨房,坐到老安身边。
是不是要钱出去玩?高中的同学都回来了吧?老安起身,从口袋里掏钱包。
不是。前几天,我在街上遇到文阿姨,她说……
老安的头嗡一下就大了。这个文大姐真是热心过了头,这种事情,怎么能和孩子说呢?他紧张万分地看着儿子的脸,轻声说,她说什么?别听她的。
可是,我觉得文阿姨说得很对。爸,我长大了,以后也会有自己的事业和家庭,你也要有自己的生活才好。我觉得……这半年你都老了不少。爸,文阿姨说的没错,你听她的吧。
听起来,文大姐并没有把小艾说出来。老安叹了口气,找到自己的茶缸子,站了起来。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原以为小艾看不上自己,没想到她十分满意;原以为这事多少会伤害到儿子,没想到他十分理解;原以为不会动心的老安,真的有了一丝心动,莫非,一切真的是老天的安排?儿子去玩电脑了,他一个人站在客厅里,打量着这个家。因为是和平分的手,家里几乎没有一丝的改变,墙上是前妻绣的十字绣,那一年,她痴迷于此,一坐就是一下午,腰椎盘突出的老毛病都犯了也不肯歇手。老安想,得把它们取下来送还给她,或许她要用它们来装饰新家呢,怎么说也是她的心血。
生活像看似柔弱实质坚硬的流水,不知不觉地,把那些曾经坚定于心不可动摇的东西悄没声地改变了。老安不知道是生活的力量过于强大还是自己内心并没有想像的那么坚定。但对于新的生活,他坦诚地感觉到向往,虽然微弱如游丝,但他能捕捉得到。这让他对自己既欣慰又鄙视。
但是老安最终还是没和小艾一起去旅行,因为小艾实在没有时间。只是他们一起吃了几次饭,又去看了一场电影,也许电影不够精彩,小艾把脑袋搁在老安的肩膀上,迷糊地说,好累。就是这两个字,像一枚子弹击中了老安苍沧桑的老心,他伸出一条手臂,将小艾揽在怀里,轻的,珍爱的,温柔的样子,让他自己也要落下泪来。偌大的明明灭灭的影院里,老安能听到自己呯呯的心跳,他简直要按住自己的胸膛,怕它一不小心跃出来。
李师傅的七个学生中,老安是最让师傅放心的,不过,他也有个弱点,就是直角转弯的动作不够利落。师傅说他方向打得太犹豫,不够果断迅速,特别是连着两个直角转弯,老安总是反应不过来。这可能与他的个性有关,他有点慢,适合走优雅的S道。可是师傅说,直角转弯是必考的,且在S道前面,也就是说走不好直角转弯就没资格走S道。
接到电话的清晨,早春的清晨,冷,人还都在睡意中。老安直觉,这石破天惊的电话就是一个直角转弯。
是前妻,她虚弱地问老安儿子在家不,她要上医院。儿子早两天就回学校了,这是前妻知道的,她的用意很明显,老安,能不能送我去医院?
老安二话没说,披衣起床,叫前妻把地址发在手机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将手机上的地址指给他看,只说一个字,快。
老安怎么也没有想到,前妻租住的是一个老小区的一间尾房,屋内十分简陋,水泥地面,餐桌上放着电磁灶和菜板,饭碗,泡面。前妻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窗边的床上,显然病得不轻。一见老安,两行泪水滚滚而不,将脸蒙进了被子。
别哭啊,穿衣服,咱们去医院,看了医生就好,听话听话。老安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伸手撩开前妻脸上的长发,轻轻拂干泪水,说。
前妻浑身滚烫,脸色苍白,腰背和四肢酸痛得无法伸直。医生说前妻得了一种融血性贫血,病情危重,不过,经过治疗不会有大碍,只是以后要格外注意饮食起居。老安听得频频点头。
幸而是在自己的医院里,幸而儿子已经回了学校,老安就没日没夜在扑在医院,服侍前妻。上班前,他先把早餐送到病房,和前妻聊上一会,再去上班。有时医院的饭菜不合胃口,他便自己买了回家做,再送过来。医院的同事大多不知道老安他们已经离了婚,直夸他是个模范丈夫,老安笑笑。只有文大姐看不下去,在QQ上对他说,你怎么又活回去了啊,她当初那么对你难道你都忘了?她那男人呢?因为生病将她抛弃了?你们离婚了,你现在对她没有责任。再说了,小艾要是知道了,你怎么和她解释?
小艾?这十多天里,这个名字只在老安脑子里闪现过一两回,而且时间很短。文大姐的话让老安产生的第一个念头是,关小艾什么事?这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是啊,至少在文大姐眼里,小艾不是他的正牌女友也是即将要成为他的正牌女友了。
小艾还是知道了,只是她的态度十分明朗坦荡,她说老安你要是忙不过来我可以帮你,周末我会去医院看她,你对前妻都那么好,可见不是寡情的人。
老安忙说不用不用,只是自己这阵子忙,过些日子再联系。小艾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说好吧,你自己也注意身体。
窗外是晃眼的明媚春光,老安几乎要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这大半年的生活恍如一场梦,现在,他从梦中醒来,却发现前妻睡着了,苍白的床单下苍白的脸,让她看上去像孩子一般瘦小柔弱。医生说她常年患有贫血,老安竟然一无所知,难道是因为贫血不会疼痛?
老安很想抽一支烟,无奈这是在病房里。
前妻那个出租屋那么简陋,又没有人可以照顾她,出院后,老安很自然地把她接回了家。那段日子很忙,好在前妻可以下床,做些轻便的家务,在两个人的家里,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又仿佛什么都改变了。举手投足间的那种默契是在二十年的相濡以沫中养成的,所以不用怎么说话,这也就省去了许多麻烦,有些话,没法说,说出来就是伤害,就像表白也是变相的索取。
老安的驾照考出来后,就开着前妻的车去了她的出租屋,帮她把房租了了,又收拾了屋子,其实,除了从家里带出来的衣物,这些时日里,前妻什么也没有添置。这让老安觉得很奇怪,不是说要结婚了么?难道新居在别处?可是那个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看起来是那么不般配,他们最终散伙了?
一个橙色笔让本告诉了老安他想要的答案。
7月23日,我离开了家,离开了老安和孩子,对我来说,这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天,却也是最明亮的一天,因为半年来灰暗压抑的日子已经让我喘不过气来,终于到了判决和解脱的时候,儿子的通知书到了,我离开的时间也到了。我无话可说,这是我犯下的罪,应该领受的罚。
……
11月20日,今天终于在老安常去的超市里遇到了他,我和张在一起。我看到老安吃惊的眼神,心里痛不可挡。可是这没有什么,我知道,文大姐帮他介绍了一个好姑娘,她年轻漂亮有文化,她会让老安幸福的。从今天以后,他应该不会再犹豫了。文大姐说得对,是我伤害了他,这一切都是我应该做的。我请张吃了午饭,给了他500块钱,这个木讷而好心的外地人一直推拒着。
……
3月17日,还是倒下了,而且不争气地打电话给老安,因为除了他没有谁可以送我去医院……
回家的路上,开着车的老安突然想到了驾校师傅的那句话,老安你什么都练得好,就是直角转弯让人担心,方向打得不够果断利落。老安知道这是自己的缺点,无论是开车还是生活,他很难接受直角转弯那么大的变故,不过,这一次,在转角处,他果决地打死方向,来了个漂亮的直角转弯,往家的方向。
责任编辑◎青鸟
叶凉初,本名李红梅,毕业于南京大学,就职于吴江市图书馆。从事写作十多年,已发表散文50余万字于各地报刊,曾在《姑苏晚报》开辟专栏《每周家言》。2007年开始小说创作,长篇小说《莫如云易散》2009年5月由朝华出版社出版,《香在无寻处》于2010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我用整个曾经爱过你》2012年4月由光明日报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琉璃》2011年11月由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近期从事剧本改编和散文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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