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沙沟十年:再访张承志笔下的西海固

2014-01-11海鹏飞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4年9期
关键词:张承志西吉县西海固

文/海鹏飞

沙沟十年:再访张承志笔下的西海固

文/海鹏飞

2014年5月上旬,时隔10年,我再访位于西海固腹地的沙沟。先到银川,接待我的,是当年沙沟的一名回族少年,他读了大学,毕业后成了银川一家工厂的车间主管。

我问他:“在银川还适应吗?”

“哥,不瞒你说,我也苦恼着。一年到头,也就开斋节和古尔邦节去一下清真寺。平日忙于工作,跟同事出去,领导敬个酒,不能不喝;婚宴上朋友递根烟,也就抽了。”他说,整天为生计奔波,但心底还是认同自己回族人的身份,只是“铁了心不回去,从小就在山上放羊,太苦了”。

沙沟,这个位于宁夏西海固的回族人居住区,随着23年前作家张承志《心灵史》的出版而广为人知。10年前,我作为志愿者在当地支教一个月,目睹了沙沟的回族人整日在山上劳作的困苦与挣扎;10年后,当我再次站在这里,发现一切都变得空空荡荡的,老年人依然保持着虔诚的信仰,但大批拥向城市的年轻人,却迷失在城市的喧嚣中。

10年前的夏天,离开沙沟时,我哭得稀里哗啦。那时,我刚读大学一年级,是“西部阳光行动”的一名志愿者,在宁夏西吉县沙沟乡顾家沟支教、生活了一个月。

“这里是真正的穷乡僻壤,风景凄凉,民风彪悍。”出发前,我仔细地读了张承志《心灵史》中描述沙沟的文字,“沙沟的回族人穷困却有精神寄托,他们淡漠痛苦,脸上充满了光泽。”

当时,我们住在顾家沟。刚开始,每天我们爬半小时山,帮忙收割稀疏的麦子。山很高,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原沟壑纵横。休息时,坐在位于陡坡的麦地边,下面是几百米高的深沟。这里广种薄收。王国梅的父亲说,他们家在半山腰有几十亩薄田,种小麦、胡麻和洋芋等。小麦的产量很低,收成好的时候,每亩地一年收成才一两百斤;农闲时外出打工挣的千把块钱,也只够买化肥用。

入户访谈时,我看见家家户户的灶房都极为干净整洁。顾家沟村民的饮食多是清水煮面条,配菜是一碟盐、一碟葱花。当地有一道菜,叫“洋芋炖土豆”(把土豆切成不同形状一起炖)。

志愿者中有学医的研究生,她们很快了解到,顾家沟村民至少有10多人得了结核病和肝病。我们有些莫名的惊慌,一度不敢留在村民家吃饭,讲话也不敢距离太近。

那期间,我们联系西吉县医院的医疗队进村义诊。顾家沟几百名村民中,大多数人是第一次做全面的身体检查,结果令人痛心:中老年村民过半腰痛、肩痛、腿痛、手麻,医生诊断大多为骨质增生、风湿,病因是常年在山上干活,劳累过度;过半妇女有妇科疾病,而之前她们多不知道,也极少去医院。

刚进村时,我一度纳闷,很多女孩子头发发黄,医疗队检查出来大多是营养不良。体检时,一名驮背少年满头是汗,说经常骨头痛,我让他插了队,检查结果为“鸡胸”(佝偻病)。当天,村里的四五个少年查出患了佝偻病,医生吃了一惊,说这种病在当地也不多见了。

村子里小学生、初中生近百人,大多长得瘦—有一半辍学或即将辍学,在家帮忙干农活或放羊。比如我在2004年7月的日记中记下的这个少年:

王军,14岁。我们去他家时是中午1点,他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摇了半天,他才迷迷糊糊睁开双眼。这孩子早上6点出去放羊,实在太累了。他小学三年级辍学,家里给他买了十几只羊,现在已发展到30只。他的任务就是每天去放羊。当时我感到很惊讶,一个拥有30只羊的家庭竟供不起一个小学生上学(一学期学费30元)。我简直有些愤怒了。家长们可以花两三万娶一个媳妇,可以一年花两三千块钱给亲友送礼金,却不愿一年拿出60元供孩子上学。我问王军:“如果有人资助你上学,你是否愿意?”他说:“我很想上学,但上学的话,家里的羊就没人放了。”

2004年的顾家沟,近乎“与世隔绝”。到西吉县城每天只有两班车,来回4个小时以上;收音机只能收到一个模糊不清的宁夏广播台;没有电视,手机更是令人绝望的永远没有信号。

同来的志愿者说,顾家沟乃至整个沙沟,只有整体搬出山区,才能摆脱困境。那个月,我们几乎天天为此争论。

2004年8月,离开沙沟乡的前一天,我去拜访马志文。他是张承志《心灵史》中提到的“引路人”和兄弟。

他带着白帽,瘦削,皮肤黝黑,脸庞黑红。临近黄昏,我们从水窖里抬了一桶水,去他家院子里的菜园浇地。打开木栏杆,小小的菜园色彩斑驳,有火红的辣椒、青黄的番茄,还有细竹竿架子上绿色的长豆角。

当晚我们住在他家里。和衣睡在土炕上,沙沟的夜漆黑而沉静,我心里却满是难过:20年前,张承志在沙沟看到了心灵的纯净;20年后,我看到的却是现实的挣扎,难以释怀。

第二天一早,我们收拾了行李,告别了西海固,回到了城市。2004年的8月变得恍惚:在北京举办的亚洲杯决赛中,中国队输给了日本队;雅典奥运会上,刘翔110米跨栏夺冠;还有,《狼图腾》突然火了起来。

10年后的5月,我在银川见到马丽。在沙沟支教时,她还是一名初中生,性格活泼,志向是做一名“播音员”或“主持人”。10年间我们一直保持通信,一路看着她读西吉回中,考上宁夏财经学院,直到现在在银川一家公司做会计。

马丽告诉我,她家已经从沙沟搬到了宁夏川黄河灌区。次日,我从银川坐汽车到吴忠市看望她父亲。当地干旱少雨,基本靠引黄河水灌溉,沿途杨树的枝条缩成一团,细小的叶子泛着白光。

马丽的爸爸所在的固原定居点,距红寺堡镇35公里。那天风大,卷起满天沙尘,吹得人睁不开眼,当地人多严严实实地裹着头巾。我钻进一辆出租车,司机说,这里盐碱地多,一年四季风沙大,只有七八月份地里玉米绿油油地长起来的时候才消停一阵。

“山地苦大,这里苦小。”马丽的爸爸说,“沙沟风小,甚至降雨都比红寺堡多。只是宁夏川里,黄河水浇的庄稼长得好,一亩地能打上千斤玉米,是沙沟产量的两倍到三倍。”

2012年冬天,马丽的爸爸搬到红寺堡固原定居点,几个女婿帮忙建了几间简易的瓦房。定居点正修清真寺,每家要出5000块;他手头只有两千块,正发愁。61岁的他很虔诚,每天坚持做礼拜,满脸肃穆。

5月9日,我去沙沟。中午到固原城区转车,天气变得阴冷。坐在从固原到沙沟的班车上,一路摇来晃去,我尽量不去看另一侧的悬崖。邻座是一位头发染黄、胸口挂着劣质墨镜的少年。一问,竟然是沙沟乡顾家沟人,在银川的饭店帮厨师配菜(切菜),两年没回家了。少年说:“我在沙沟中学读七年级的时候,上课调皮打羽毛球,被老师一顿狂揍,赶回了家。到家老爸又是一顿打,我受不了,第二天就偷了哥哥的摩托车,到沙沟乡上卖掉,买了去银川的车票,走时头都没回。”少年16岁,尚带稚气。他昨天就坐车到了固原,专门住了一晚,等到父亲和哥哥到西吉县城的工地干活,才敢回家。下车时,他咧嘴笑笑:“如果老爸在家,我就惨了。”

到了沙沟,马丽的哥哥马通接上我,他是沙沟清真寺的阿訇。马通说,沙沟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平日只有几十位老人来做礼拜。这10年间,出去的人越来越多,有门路的,搬家去银川、去新疆;留下来的,每年5月到11月份去银川建筑工地上打工,到新疆摘棉花、摘葡萄;冬天就回来待在家里。

马通做过6年“满拉”,毕业后想做生意,在沙沟开过馍馍店,赔了本,听了父亲的建议,又回了清真寺。与马通住同一间房的王阿訇也是本地人,他摘下白帽,给我看头部凹陷的伤痕,“吃不得苦了(干不得重活)。”2005年12月,一辆从西吉县城开往沙沟的客车坠下山崖,8人当场死亡,同在客车上的王阿訇保住一命,但是头骨碎裂。

10年前,在顾家沟支教时,马树仁是村小学校长,现在调到沙沟大寨村小学当校长。他是顾家沟人,几年前把家搬到了吴忠市的一个镇上,他已经教了28年书,还有两年就可以退休。

问他为啥搬家,他说那个镇距离银川40分钟车程,当时到那里一看,脚就迈不动了,“川地里种啥长啥,有门面可以卖菜做生意;如果还守着山窝窝,老了连山都爬不动。”

吃过午饭,马校长骑摩托车载我回顾家沟。村子里空空荡荡的,我们爬上山坡,看到很多人家大门紧闭,院子里长满了荒草。马校长叹了口气,说:“2/3的人都走了。”

5月的沙沟,寒风凛冽。马校长发动他那辆红色摩托车,载上我,冲进寒风里。身边的大山、沟渠、土坯房、羊群呼啸而过,冷风冻僵了手脸,我们都不说话。晃过村口的3棵树,红色摩托车吐着白烟,缓慢又坚定地驶离了顾家沟。

(黎 阳摘自《南方人物周刊》2014年第22期)

猜你喜欢

张承志西吉县西海固
《山顶上的足球场》
怎样的心灵以及如何心灵:《心灵史》的一种读法
浅谈张承志小说创作中的母性书写
基于遥感和GIS的黄土高原西吉县土壤侵蚀评价
张承志文学写作的元记忆和元话语
宁夏西海固地区回族与汉族的中医体质分析
关于西海固 我们一直了解得太少
西吉县实施胡麻高产创建的实践与思考
行走在西海固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