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兼谈我的创作)

□刘年

1

沉默的时候，请递给我一碗水。冷的。

2

医院里，妻陪儿子排队。

我在椅子上等。天色很暗，玻璃可以当镜子看。

我知道，椅子上，那个中年的男人，也需要看医生。

3

这几天下班回来，我都会在楼下叫一声。

像一块石头投进池塘一样，必然会有反应。灰白的窗帘，会掀开左下角，露出一张眼睛弯弯的笑脸。一分钟过后，门便会打开，儿子会像天使一样，带领我走上二楼。穿过那个狭窄的过道，气温会骤升，里面，妻子会整整齐齐地摆着几碟热气腾腾的湖南菜。他们陪我过年，正月初二就会走，要不然买不到火车票。

能放下的都放下了，陪他们逛公园、市场、画展、庙会。

人山人海、张灯结彩中，他们只是放开一下我的手，去买方便面或者别的东西。

心里的痛，便会像春笋一样拱。

4

医书上说，痛，是身体的警报。警告你有伤，或者病。

痛有十二级，所以，一年要有十二个月。

医书上说，第十二级最痛，如分娩，所以，十二月最冷。

所以，内心如水的张心平大哥，于十二月，死于火中。

5

像带着一个半透明的气球，在儿子身边，我担心所有尖锐的事物。

包括划冰橇的一头尖如利矛的铁杆；包括，他和我写字的笔。

6

像一棵杨树。

树梢上，心形的叶片，能感知一点天上，一点微风的丢失。

神经一样的根须，能体会到大地深处，一只蛄蝼的挖掘和撕咬。

有人说这是一种过敏症，有人说这是精神上的洁癖。

也有人说，是偏执狂的早期。

7

医院里，妻和儿子还在排队。

外面的路灯亮了，镜子，又变成了玻璃。

对面椅子上那个中年的男人，东张西望，不停地看手机。

他害怕医院像害怕法院一样。

8

和大地和苍天一样，儿子不知防备，不知争斗，不知反抗。

他的现状和未来，是我的大部分的痛的根源。

在公园滑冰的时候，有人用尖锐的铁杆扎在了儿子的脸上。

血止住后，他依然在快乐地滑冰。

他不知道，那里离他的眼睛，不足两寸。

9

悲观，已渗入了骨髓。

喜欢落日，甚于晨曦；喜欢秋，甚于春；喜欢李煜，甚于李白；喜欢张爱玲，甚于章子怡；喜欢塞外的草枯风疾，甚于江南的绿肥红瘦；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喝咖啡，甚于一大桌人的狂欢；喜欢旧的，怀念，甚于新的，甚于憧憬。

还像小孩一样，经常流泪，看电影的时候，看书的时候，离别的时候。上午，看到一则新闻，一个农民工骑摩托车，前面驮着儿子，后面驮着妻子，走了三千公里回家过年，禁不住热泪盈眶。

泪水的洗涤能力，有时候，比洗洁精还强。

10

站在天桥上，可以看到，满大街都是病人。

他们远离真相，没有健全的人格，他们膜拜权力和金钱，完全不在乎公平和正义，也不在乎，榆树上的喜鹊一家，如何在寒风中过夜。

他们和我一样，拒绝看医生。

11

天，完全黑下来了，孩子开始读诗。

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考一中，考大学，当警察，当特种兵，他的梦，在一个个破灭，破得那么早，那么干脆。这几天，又萌生了一个当画家的梦，希望能持续得久一些，希望通神的、无所不能的诗歌能帮助到他。他读得异乎寻常的艰难，但很认真，脸上还有微笑。显然，他没有意识到这首词的惊心动魄，也没有意识到正在找水的父亲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滑动。

结石多一些，不太可能是舍利子。

12

湖，结了厚厚的冰，像大地的眼睛，患了白内障。

苍天也是，雾霾蔽日。

他们面面相觑，他们同病相怜，他们无可奈何。

13

地铁站口，早餐摊上。

买粥的时候，丈夫说，今天准备得少，只剩下饼子了。

我警觉起来——明天，还会不会有？

不会了，卖完就回老家过年了。

过完年，还来不来？我追问。

不来了，他的妻子幽幽地道，这里房租贵，生意不好做。

离别，于人生，如这个城市的早餐摊一样，每走一小段，就有一个。

14

你有病啊？这把年纪了，还一个人在外闯荡。

你是不是有病啊？成天担心那些不着边际的事物。

不和你说了，你脑子里有毛病。

——很多次，很多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

15

散文，是我的呻吟。

诗歌，是我的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