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缪凤林
2014-01-09沈卫威
沈卫威
南京高师—东南大学师生与北京大学胡适派文人历史观念上的矛盾冲突,源于柳诒徵(字翼谋)发表在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一日《史地学报》创刊号上的《论近人讲诸子之学者之失》,文章对胡适的历史研究提出批评,之后是“古史辨”讨论中的南北对立。前后多年的“疑古”与“信古”争论和历史研究中的学分南北,我在 《“学衡派”谱系——历史与叙事》中已有翔实的论述。这里再次说起缪凤林,缘于一位年轻学者为研究缪凤林来信求证相关事实之事。我将傅斯年、缪凤林、唐德刚串联为一个相关的话题,在历史的庄严神圣和鲜活风趣中,寻得一点史实和趣味。至于傅、缪之间历史研究本身的话题,已有多人论及,从略。
日军侵华的炮声,将在河南安阳小屯领导殷商考古挖掘的傅斯年惊起,让他开始关注自己并不熟悉的东北历史。一九三二年,为配合李顿调查团对东北问题的解决,傅斯年联合方壮猷、余逊、徐中舒、萧一山、蒋廷黻匆匆合著一册《东北史纲》,即计划编著的《东北通史》第一卷。一九三三年,“学衡派”成员、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缪凤林在吴宓主编的天津《大公报·文学副刊》上连载长文《评傅斯年君〈东北史纲〉卷首》,对傅斯年民族史观和学术态度展开了猛烈的批评。缪凤林等人的批评,直接导致了《东北通史》成为断残。
《大公报·文学副刊》一九三三年五月一日第二百七十八期先行刊出邵循正的《评傅斯年〈东北史纲〉第一卷〈古代之东北〉》,随后,是缪凤林三万多字的长文八期连载。这是吴宓有意为之,因为此时《大公报》的主持人受胡适的影响,决心全面使用白话,正在动议撤销坚持使用文言、拒绝使用白话标点符号、只用句读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他们先让胡适的门生杨振声、沈从文创办《大公报·文艺副刊》,九月二十三日出版发行。也就是说让一字之差的两个副刊(前者文言,后者白话)同时并存,随后迫使吴宓在一九三四年一月一日出版第三百一十三期后,主动停办了《大公报·文学副刊》。
这次批判与新旧史学无关,但却是傅斯年及北方重视新材料和新问题的史学家遭遇到的最为严厉的一次冲撞。缪凤林主要指出傅斯年为反日政治的急需,仓促出版的著作中旧有史书的史料严重不足,对新出土的文物文献更是不了解,以及书中大量的史料错误:
书中所引史文,颇多不明文理、不通句读之处。……文意不明,句读不通,便肆解释,下断语,其欲免于纰缪缺漏,难矣。(缪凤林:《评傅斯年君〈东北史纲〉卷首》(八),《大公报·文学副刊》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二九九期)
因为傅斯年本人是注重史料的学者,使用的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材料”史学策略,以他的学术素养和地位,其著作水平代表的是中国国家的学术水平,是要和日本学者对决高下的。然而,被缪凤林指出的问题无一不是学术上的硬伤,是学者之大忌。事实让傅斯年无言以对,亦无还手之力,只好沉默。这和十年前的“古史辨”论争时的情况完全不同。那场论争,南北力量悬殊,新旧阵营清晰,文化精神上的差异尤为明显。柳诒徵师徒明显寡不敌众,南不敌北。而这一次,配合缪凤林出场的还有他的南京高师同学郑鹤声。郑鹤声在文章中明确表示,他的一些观点和论据是和缪凤林讨论沟通过的。这就像是原南京高师—东南大学史学派系的报复性反击。如缪凤林文章一开始所说的“傅君所著,虽仅寥寥数十页,其缺漏纰缪,殆突破任何出版史籍之记录也”(缪凤林:《评傅斯年君〈东北史纲〉卷首》(一),《大公报·文学副刊》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二日第二八四期),这样的评语,显然是受到了宿怨发酵作用的影响。缪凤林对二十四史十分熟悉,他的史学基础不在傅斯年之下,虽然不曾出国留学,对北方学者所谓三大新学问也不熟悉,但他是专门研究日本历史的学者。受柳诒徵写通史通论的影响,他的愿望就是继黄遵宪之后,续写《日本国志》(此时,他研究日本的文章已结集出版为《日本论丛》,一九三三年在张其昀主持的钟山书局出版。随后又出版《中国通史纲要》、《日本史鸟瞰》) 。吴宓在清华大学主编《学衡》第七十九期后,曾计划将主编权自八十期开始交给缪凤林,甚至连主编易人的广告都已登出,但缪凤林并没有接手《学衡》,而是和张其昀联手,抛弃《学衡》的老招牌,另起炉灶,成立了新的“国风社”,推柳诒徵为社长,张其昀、缪凤林、倪尚达为编辑委员,出版《国风》半月刊,出版发行归钟山书局。我在《“学衡派”谱系》中曾有一节专门介绍《国风》是如何“关注日本及中国的东北、华北”问题的。
北方最大的报纸副刊以八期篇幅连载的这篇《评傅斯年君〈东北史纲〉卷首》书评,使缪凤林成为民国东南史学界国内学者中挑战傅斯年的第一人,是从后背刺向北平傅斯年的具有十足杀伤力的一枪。具体的批评文字,特别是史实分析部分从略,这里只摘引缪凤林的结语:
傅君此书之作,在“九一八”事变之后。篇首所述编此书之动机,吾人实具无限之同情。然日人之研究东北史,则远在二十余年之前。时当日俄战役结果(光绪三十一年) ,白鸟库吉氏已提倡对于东北朝鲜,做学术上根本的研究,以为侵略东北及统治朝鲜之助。嗣得南满洲铁道公司总裁后藤新平氏之赞助,光绪三十四年一月,于公司中设立“历史调查室”,专以研究东北朝鲜史为务。聘白鸟氏主其事,箭内亘稻叶岩吉津田左右吉及松井等氏辅之,从研究历史地理入手,越四载余。至民国二年九月,有《满洲历史地理》二厚册及附图《朝鲜历史地理》二厚册附图以南满洲铁道公司名义出版。……傅君此书之体裁,略与《满洲历史地理》同。然白鸟之书,出版在二十年前,虽亦间有缺误,而其可供吾人指斥者,实远不如《东北史纲》之多。此则吾人所认为史学界之不幸者也。吾民族今已与日人立于永久斗争之地位。欲斗争之成功,必求全民族活动之任何方面皆能与日人之相当方面相抗衡。往者已矣,来者可追。窃愿后之治东北史者,慎重立言,民族前途,学术荣誉,两利赖之矣。(缪凤林:《评傅斯年君〈东北史纲〉卷首》(八),《大公报·文学副刊》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五日第二九九期)
被胡文辉称为“天机星智多星吴用”的傅斯年,在学术的江湖上遇到了真正的对手。一向专横独断、快人快语的傅斯年被缪凤林一剑封喉。傅斯年对此没有作公开回应(尽管坊间传出傅斯年要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平息此事的细语),但缪凤林还是感受到了来自北方学界,特别是傅斯年给他的压力。借着陈垣邀请他北上就职辅仁大学之机会,他在六月三十日给陈垣的信中说道:
奉读赐书,感愧交并。评《东北史纲》一文,本为此间文学院院刊而作。嗣因傅君南下,为所探悉,肆布谰言,兼图恐吓。林以学术为天下之公器,是非非个人所能掩,因先付单本,并布《大公报》。两月以来,傅某因羞成怒,至谓誓必排林去中大而后已。其气度之褊狭,手段之卑陋,几非稍有理性者所能存想(例如介绍方欣安、谢刚主二君来中大以图代林,其致方君信则谓林已辞去中大教职〔此系方君语平友某君,某君因以告林者〕 。一面又在京散布流言,谓中大史学系下年度决实行改革,腐旧之缪某势在必去云云)。林方自惧学之不修,且除学术外亦无暇与之计较也。暑后林决仍应中大聘约(傅君对此事必有出于意外之感。实则林在此间,自有其立场,初非傅君所能贵贱。惟方、谢二君,此间以傅君关系,闻已延聘) 。私意拟在此间多住数年,期于国史略植根柢,再行来平,以广见闻。异时学业稍进,倘长者以为可教而辱教之,则幸也。(陈智超编注《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零年版,232页)
方欣安(壮猷)、谢刚主(国桢)均为清华国学院毕业生,方本人又参与《东北史纲》的编写,这的确使缪凤林感到了来自北方的压力。
相对于缪凤林行文的“激烈”,郑鹤声的文章则显得“温和”许多,他首先肯定了傅斯年的良苦学术用心和新的写地域史的方法,同时也表示自己并非在缪凤林激烈的批评之后要为傅斯年辩护什么。但是,从他在文章末尾所说的“傅君等之著《东北史纲》,实所以应付东北事变,不免有临渴掘井之嫌”,还是可以嗅出郑鹤声“温和”之中所藏的讥讽:
惟傅君为吾国学术界上有地位之人物,而本书又含有国际宣传之重要性,苟有纰缪,遗笑中外,总以力求美备为是。(郑鹤声:《傅斯年等编著〈东北史纲〉初稿》,《图书评论》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第一卷第十一期)
傅斯年、缪凤林两位史学家在一九三一年以后特殊的中日战争年代,都因民族情绪高涨和政治需要,关注东北,研究日本;也都因为与政治纠缠得太紧而死于高血压。傅斯年一九五零年十二月二十日在台湾大学校长的任上因脑溢血去世,缪凤林不过是在屈辱中多苟活了几年。
柳诒徵门下三杰:张其昀一九四九年去台湾,利用从政的有利条件,创办中国文化大学;胡焕庸一九五三年调到华东师范大学,曾因提出中国人口的地域分布以瑷珲—腾冲一线为界而划分为东南与西北两大基本差异区而闻名,且高寿;其中只有缪凤林的命运最惨。
缪凤林一九四九年短暂到台湾后返回南京,却因这段说不清的“大是大非”和一九四九年之前所谓的“反共”言论,被“五人小组”(形式同专案组)监控、调查。在严重的政治压力下中风(脑溢血)。虽然没有立刻送命,却因此成了废人,在病床上躺了几年,于一九五九年去世(关于去世时间说法不一,有南京大学教授回忆说是一九五七年;吴宓日记中记录据缪钺告知是一九五八年;多家小传则为一九五九年。这说明缪凤林当时已经不受学界重视了)。一个著名的史学教授最为成熟的学术年华,学术成果为零。“大书箱”缪凤林的个人藏书捐给了南大历史系资料室。我询问过几位上世纪五十年代历史系的青年教师和学生,当时他们只知道有他这个病残的“伪”中央大学历史系主任、教授,说已经没有人关注他了。
缪凤林在学生时代即得柳诒徵、刘伯明的赏识。刘伯明在中华书局出版的《西洋古代中世哲学史大纲》、《近代西洋哲学史大纲》即署名为刘伯明讲、缪凤林述,缪凤林是刘伯明课堂授课讲义的记录、整理者。刘伯明英年早逝,缪凤林随柳诒徵治史学,他除了短期到东北大学任教外,一生都与南京高师—东南大学—中央大学共荣辱。
缪凤林赴台的真实原因,目前尚无法查得其主体档案,只能看到零星的几页如白寿彝等人的调查证明材料。学界传说的原因有两种:一是南京大学流传的,说他受邀去主持台湾省文献委员会,回来搬家时,却因南京政权的瓦解而没能走成。另一说来自他的学生唐德刚,唐德刚在台湾《传记文学》第四十四卷第五期上发表的《〈通鉴〉与我》一文中,转述近代史专家郭廷以在纽约对他讲的话,说“缪老师曾一度避难来台。但是在台湾却找不到适当工作,结果又返回大陆”。此文收录在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出版的《史学与红学》一书中。
毕业于中央大学历史学系的唐德刚十分健谈,我们曾于一九九二、一九九三、一九九五年三次相聚,我都是整天在听他讲故事,从胡适、李宗仁、顾维钧、张学良到蒋介石。他自称是“天子门生”(他说自己是在台北受蒋介石接见时,当着蒋介石的面说的。因为自己当年在重庆读书时蒋介石一度兼任中央大学校长),亲切地称呼我为“校友小学弟”。一九九二年七月三日在北京,我说很喜欢他在《胡适口述自传》的注释中写到的自己随中央大学流亡重庆沙坪坝时,茶馆灶前喝茶神聊、篱笆后院撒尿这段故事。他签名送我一册《史学与红学》,说他还写到和缪凤林教授一起聊天、背《通鉴》、吃烧饼:
我们沙坪坝那座大庙里,当时还有几位老和尚,他们的功夫,可就不是“鬼拉钻”了。
在一次野餐会中,我和那位绰号“大书箱”的缪凤林老师在一起吃烧饼。缪老师当时在沙磁区师生之间,并不太popular。他食量大如牛,教师食堂内的老师们,拒绝和他“同桌”,所以他只好一人一桌“单吃”。
“进步”的同学们,也因为他“圈点二十四史”,嫌他“封建反动”。我对他也不大“佩服”,因为我比他“左倾”。
可是这次吃烧饼,我倒和他聊了半天。我谈的当然是我的看家本领“通鉴”。谁知我提一句(当然是我最熟的) ,他就接着背一段;我背三句,他就接着背一页——并把这一页中,每字每句的精华,讲个清清楚楚。
乖乖!这一下我简直觉得我是阎王殿内的小鬼;那个大牛头马面,会一下把我抓起来,丢到油锅里去。
缪老师那套功夫,乖乖,了得!(唐德刚:《〈通鉴〉与我》,载《史学与红学》,(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版,237—238页)
讨论完傅斯年、缪凤林之间这么沉重的话题,送他们到天堂继续争论,我就来段轻松的。
傅斯年和缪凤林在抗战时期学术活动区域分别属于昆明西南联大和重庆中央大学,当然这只是个相对的说辞,因为傅斯年还在宜宾的李庄兼任史语所所长,缪凤林也常到西北讲学考察。唐德刚在《胡适口述自传》的注释中特别提到,西南联大出身的王浩与他在美国相见时各吹母校。王浩总是说:“你们进去比我们好,出来比我们差。”唐德刚究其原因,认为是中大同学有一半时间在茶馆里喝掉了:
笔者抗战中期所就读的大学,是“人间”一坝的沙坪“中大”(那时后方还有“天堂”和“地狱”两“坝”) 。可能是因为地区的关系,全国统一招生,报考“第一志愿”的学生太多,沙坪“中大”那时是个有名的“铁门槛”。要爬过这个门槛,真要凭“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可是惭愧的是,我们那时的文法科,是个著名的“放生池”。一旦“阴功”积到,跨入大学门栏,然后便吃饭睡觉,不用担心,保证四年毕业!
那时的“联大”据说比我们便好得多了。目前在美国颇有名气的数理逻辑专家王浩教授,便是与笔者“同年”参加“统考”,进入“联大”的。当我二人各吹其母校时,王君总是说:“你们进去比我们好,出来比我们差!”笔者细想,按数理逻辑来推理一番,王君之言,倒不失为持平之论。我想“我们”出来比“他们”“差”的道理,是“我们”四年大学,有一半是在茶馆里喝“玻璃”喝掉了。
战时大后方的教育文化中心有“三坝”之说:重庆沙坪坝、成都华西坝和汉中鼓楼坝。华西坝因处于天府之国首邑成都,故被誉为“天堂”;中央大学所在的沙坪坝,被称为“人间”;陕西汉中鼓楼坝因条件较差而被称为“地狱”。
看过许多回忆老中央大学的文章,唐德刚的文字亦庄亦谐,可谓美妙绝伦,真正的高人大手笔。唐德刚的文风颇似《世说新语》,他与王浩各吹母校时,恰似昔日晋王武子与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曰:“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崔嵬以嵯峨,其水浃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
跋山涉水,我曾到沙坪坝中央大学旧址寻访,在重庆森林沐浴,听嘉陵江的水声,吃火锅麻辣烫;腾云驾雾,也曾去西南联大踏访,到云南看水看山看云,点一碗过桥米线,炒一盘牛肝菌。在我研究胡适的途中遇到了“校友大师兄”唐德刚,如他当年遇上了胡适,如沐春风,如饮甘露。特意为唐德刚的老师缪凤林说上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