捞菜情
2014-01-09叶书麟
叶书麟
一次家里来客,老婆说买菜弄饭来不及了,干脆去饭店吃。服务员递上菜单,我提议每人点一份自己喜欢的菜,母亲和一位客人同时说要捞菜。
我说在家常吃捞菜,既来饭店吃,就换换口味。想不到大家异口同声说要吃捞菜。有的说要多放点干辣椒的,有的说加点肉末,有的说炒清淡些。于是点了两份捞菜——一份清淡、少放辣椒,一份多加辣椒的肉末捞菜。大家都说好吃,其它菜都剩下一些,两份捞菜却吃个精光。
见母亲喜欢那份清淡的捞菜,我一边替她夹菜,一边说:“妈,还是你以前炒的好吃,从前每天三餐吃捞菜都感觉很好。”
捞菜,萍乡人又称黄菜,到底以哪个名为准,我这个土生土长的萍乡人,吃了几十年捞菜,也说不清这两种叫法的来由。我只是这样推测:绿绿的蔬菜,被开水焯熟后放入冷水里漂浸二三天,颜色由青绿变成了暗黄色,从而取名黄菜;“捞菜”的称呼,大概是因为萍乡地方的方言,把开水焯菜称作“捞”而得名吧。
我老家那一片和一些县乡,却是把它既叫黄菜,也叫捞菜。母亲则是另一种解释:当天“捞”当天吃,颜色尚是绿色的,叫“捞菜”;“捞”后水浸漂二三天,菜叶变黄的,一般称为“黄菜”;“捞”后用米泔水浸漂二三天,色泽变黄、菜味发酸的,则称酸菜。这是认真的区分,但一般百姓家省掉了区分的麻烦,有的把它们统称为黄菜,也有的把它们统称为捞菜。
做捞菜的蔬菜,是芥菜、排菜、白菜和白萝卜缨。芥菜因易栽培、生长快、产量高,加上用芥菜做的捞菜口感好,故多用芥菜做捞菜。
在农村的那些岁月里,捞菜是我家冬、春两季饭桌上的一碗日常菜。捞菜家家会做,我也可算是做捞菜的能手。做捞菜的方法其实很简单,锅里放适量水,烧开,放入洗净的菜叶,在锅里“捞”二三分钟。放菜叶时要先放叶柄,芥菜的叶柄粗,最好用刀划成细条。当叶柄部位有四五成熟时,将叶片浸入开水中。待菜叶七八成熟时,即捞起,直接放入冷水盆中冷却。因“捞”菜时绿叶受热时间短,保持了菜叶的原绿色。
萍乡农村每个家都有两把磨得发亮的快菜刀。先用一把刀将捞菜切成小段,接着两手持双刀轮回剁。在从前的岁月里,经常可听到村子里剁捞菜时“当当、当当”的刀声,那声音明快、节奏亲切。家家户户的刀声在村子上空中交错,飘着捞菜和乡野泥土的香味,传递着悠扬的乡情。
将捞菜放入锅中,烧炒至熟并发出菜香时,把捞菜铲入菜盆。在锅中加入猪油、盐、干辣椒碎片,用急火爆炒出香味,最后将捞菜下锅拌匀,即出锅。这份炒捞菜鲜、嫩、香、辣、脆、爽具全,原色原味,十分可口。
捞菜虽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农家菜,是个上不了酒宴的地方菜,只要你烹饪功夫好,人人都会爱吃。我家里这几十年来,不管是从前条件差时,还是现在过着“天天都是过年”的生活,只要是这碗翠绿清香的捞菜端上桌,总是比那肉、鱼之类荤菜先吃光。尤其是我老婆、儿媳和女儿,一半捞菜一半饭,拌和一起,吃得特香。
农家吃捞菜最多的时期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在那个种田人吃不饱饭的年代,上面发出了“瓜菜代”的号召,农民为了填饱肚子,在政策的松动下见缝插针大种瓜菜。捞菜就这样冠冕堂皇地由蔬菜成了我们农家的“主食”。
母亲不愧是出自名门、读过“女师”,跟着“右派”父亲回乡没了工作,把知识用在过生活、育子女上,却开辟了另一番天地。由于她的合理安排搭配,用仅仅勉强维持3个月的那点口粮,竟然使全家度过了一年。那个年代,我们家的捞菜拌饭是五比一,即5大碗堆成小山一样的捞菜拌一小碗米饭。母亲为了让老人小孩都咽得下捞菜拌饭,每天都是现捞现拌,决不做成黄菜。她弱小的身子、纤细的手,却凭着她的爱,每天剁碎至少10大碗捞菜,每次都用尽全力将捞菜挤干水,让全家能吃饱、吃香。
记得一天晚上,父亲被传去“批判”,我陪着四弟和大妹在厅里看书、做作业,小妹低沉地吟唱摇篮曲、哄着小弟睡觉,母亲在灶屋里剁捞菜、准备明天的早餐,三弟在旁边做伴,没有人说一句话。“当当、当、当当……”,惨淡而节奏混乱的刀声,在昏暗的灯光下,让人唐突不安。忽然刀声疾然终止,三弟一声大哭惊破夜空。我弹了起来,推倒了凳子跑进灶屋,只见母亲左手握着右手掌,血从指间流出,砧板上捞菜染红一大片。弟妹们吓得又哭又叫,我替母亲先用毛巾扎紧手腕。家中无止血药,母亲说赶快去找马灵丹。我知道家门口池塘坝上有,和大妹二人跑去月光下的塘坝上急扯了几把,跑回家速挑出七八棵,放在嘴里嚼个半碎,敷在母亲伤口上。血当即止住,但本已操劳过度、身体虚弱的母亲,因失血过多而晕倒在小竹椅上。
母亲到晚年时天天手痛,身子萎缩成小矮人,我知道这与那几十年过于劳累有关。我们几个做儿女的,每次回家看见她艰难的样子,总是当面笑脸问候,转过身来就抹眼泪。
我们说母亲吃的苦太多了,生产队天天要出工,回家得做饭、洗衣、带小孩、剁猪草、煮猪潲、养猪。
母亲却不那么想。前几年我与她单独聊过。她说:“从前受的教育是礼、义、诚、信,你外婆家的绸布庄就叫‘谦诚信,既然嫁给你父亲成了农民,再苦再累也要咬紧牙。其实我的手那时天天痛,没钱也没时间治,连拿刀也很费劲。但只要看到你们兄妹几个,心里就有一股力支撑着我。那时我也想过,一年中剁了捞菜、剁擦菜,有一天会累死去。但一咬牙还是挺过来了。”
母亲说话时,平心静气地望着我,脸上洋溢着笑靥。
但母亲皱着眉头、咬着牙、双手持刀剁捞菜的模样,已在我脑海里镌刻下深深的印痕,让我心痛,让我掉泪,更让我一辈子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