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静另一半净
2014-01-09王宗仁
王宗仁
我曾三次亲近秦岭深处的蜀河古镇,爱上山里这个弹丸之地,是因为那里流动着山外难得遇到的新鲜空气和圣美人气。蜀河镇的街巷一半是静,另一半是净。它是我踏进秦岭之后寻找到的称心如意的一块净土。
蜀河镇位于秦岭和大巴山交界处,秦时设关,西汉置县。西达川渝、北上关中、南下鄂西、东进中原,位置优越。它在历史上曾经演绎过政治、经济、文化的辉煌一页。古城就坐落在汉水边上,而且城镇有一半还建在江里。至今还留在小镇街巷里的会馆、寺庙、戏楼以及生意人的豪宅小院,积淀着厚重的历史文化。古镇的房子大都是用石头和石板筑建,许多老屋还保留着阁楼,开天窗,没有推拉式的门,都是一块一块的门板,门整天都敞开着。街巷的路也是青石铺成,石板的边角已经磨损,显出历史的悠远。还有一段路为坑坑洼洼的鹅卵石道,那曾是茶马古道的必经之路。古镇老街深藏着太多的故事!
斜斜石阶路,窄窄一线天。走在这样的小巷里,我本能地觉着生活的节奏放慢了,也感到自己的身体被挤扁了,很舒服的那种扁。简简单单的小巷,却盛着丰富的岁月。峰回路转,有时似乎踩碎了秦时的砖,有时又仿佛触摸到了汉时的瓦。时值午后,我走在街上不时遇到来往的行人,只是不多,有脚步却少有响动。洁净的街巷显得几分寂静。那些迈着方步悠闲散步的老人,那些领着孩童蹒跚学步的妇女,那些提着水桶从江边走来滴湿了街面的小伙子,还有那些在小店里摆放货架的小女子……他们与我擦肩而过,笑笑。大家都在各忙着各的,谁也不碍谁。这样的小镇,这样的街巷,即使忘记带伞的雨天,你也不怕淋湿衣衫。天空蔚蓝无云,我心情晴朗。我有了这样一个想法:把这小镇的气氛移到山外的另一个世界,让更多的人共享。
我正一步一个台阶地走着,陡地,脚下的路一个拐点,头顶的天空立马横了过来,南北巷变成了东西街。我浑然不知地改变了前行的方向。一个又一个深宅小院从眼前拉洋片似的闪过,几乎每户门口都静坐着一位看守岁月的老人。老人的脸上,日子下手好重,留下岁月的沟壑、人间的沧桑。他们满头银发,也许有些耳背,却不滞呆。越古老的老人越像神。
许是我急于在小巷播种一粒散文的种籽,心急腿慢的匆匆地赶着路。导游一个劲地介绍着小镇的历史,她说起老戏楼,说起船工屋,说起船娘铺,像是在搬运屋里的旧家什,津津乐道。我为它无言地祈许,那个没有消失的小镇,今日何在?
总有一些不该消失的事情被忽略,但它们默默地存在,自己发光。
我终于在一户宅院门前止步。门口没有老人,门紧合闭,门上挂着一把锁。木锁?是的,木锁。当讲解员告诉我这就是今天的人们常说的把门的铁将军时,我真的犯愕了,不知道怎样才能把这把木锁准确地描绘出来。因为我清楚,无论我怎样描绘它,必然的结果是:今人都不会相信它是一把防盗防贼的锁。那把木锁的形状很像一个小脸盆扣在两扇门合拢的中缝中央,静静的却是和颜悦色地锁住了两扇门。我止步在木锁前,感到无路可走了,似乎人间的路已经到了尽头。木锁挡住了我进小院的路。当然我十分清楚,它不是铜墙铁壁,我只需轻轻地抽出那根木栓——顶管,它有一个暗屑,那也只要用手指一顶就开了。可我没有这样做,还是止步。我猜测,那个年代,或者是明末,也许在清初,总的该是明清时期吧。因为今天蜀河镇的居民有不少保留着明清年代的一些民居。又明又清的天空,不能说没有云彩,但蓝天可以舔掉云朵。我猜想,那个时候,大概砸锁破门的人不会很多,要不这把木锁不可能一直存在到今天。它没有被防盗门、铁将军这样的“铜墙铁壁”淘汰,不动声色地存在到今天,需要顽强的延续能力!存在就是活着,活着就有生命。木锁有穿越千百年历史隧道的生命。“路不失遗,夜不闭户”,是否可以说就是那个年代的现实?于是我想到这个世界上到处需要人与人之间互相信任。要做到这一点,每个人先要做到信任别人。记住,木锁防小人不防君子。
我继续在蜀河镇的街巷里漫步,就我一人。我乐于这样的独行,信马由缰,享受独乐。蜀河,你把明清的一部分留在这座深山里,你提着一盏江汉客舱的夜灯一直走在古镇的小街小巷,我却不相信今人会拉灭了你留下的所有光亮。
冻绿扁巷。
我走进了这条几乎悬挂在崖畔的小巷,久久地凝望并思考着这四个生涩的汉字:冻绿扁巷。它刻在一块并不平整的青石上,镶嵌在同样是青石垒成的一截墙头。扁巷,我可以理解,它依山临崖,很窄且险的街道。不管你仰望还是俯视,这条街巷都好像是从山腰凿出来的。可是,对冻绿,我就有点不知所指了。这两个字意原本是相悖的呀!我放慢脚步边走边思。忽有所见所悟。临街的崖畔,栅栏以外的坡上,密匝匝地蓬满了树丛,我一眼便认出是冬青树。它们是何年何月出现于这山坡上的,我不知道。似乎不用知道我就可以想象得出它们一直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冬雪压来绿色不褪,酷暑漫过照样蓬勃。这条巷的起名想必与冬青树有关联了。好个冻绿!讲解员告诉我,冻绿巷这名字祖祖辈辈一直这么传下来的。即便“文革”中别的街巷纷纷改名换姓,它也没消失。于是我想到了它的古老,这里面该埋藏着、沉淀着多少历史精髓。我沿街寻觅,店铺、酒吧、茶舍、农户……一页一页遥远年代的街巷史册,在今日的阳光下打开,自然是新的了。但我寻找的是它能折射出多少历经沧桑的脚印。我看到已经升起老高的太阳,在雾沉沉的天上,呆呆地蹲在竖起的杨树树梢,很像一颗孤零零的蛋黄。
冻绿扁巷4号。
两层小楼,土木结构,依山而建。门窗都不大,但对于我的视线,已经足够。陈旧得斑斑驳驳的墙面,很有些年代了,没有院落,小楼的门就是街门。门敞开着,我喊了几声,有人吗?没人回应,我便走了进去。一股粮食和蔬菜味扑面而来,很清新,庄稼人的气息。一把扫帚矮在墙角,还有一扇簸箕以及锹刃上粘着泥土的锹。那锹刃上的泥土,我总觉得随时都会长出玉米苗来!我看到屋里正面墙上挂着两串玉米,黄澄澄的,金子的同色,丰收已发光。庄稼人的纯朴和喜悦装满小屋。置身于此,如果生活中就是有诸多的不顺心,你仍然会看到明天的太阳。从走进这空空的楼房那刻起,我总觉得楼里会有人,于是我踩着转盘楼梯上了二楼,仍然无人。这是主人的卧室,床上的被褥还未叠,散发出温热的体汗味,仿佛将我引向了麦子成熟的田野。
我又攀上楼顶,看到了一位老人,他正在自建的小棚里做饭,锅里咕嘟着玉米粥,老人说那是他的早餐,当地人称“糊塗兜”。老人叫刘楚全,69岁,早年是插队的知青,回城后搞过建筑,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在家闲着。他说,儿子儿媳上班,孙子上学,老伴有病,他呆在屋里看看家。
看家?楼门敞开着,家当全在屋里明放着,他就这么看家?
我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他一笑,说:“左邻右舍都是多年的老街坊了,低头看不见脚抬头就能看到脸,谁家里有几张存折互相也能知道个八九不离十,谁跟谁呀!一家门口坐个人,全街上人家的门全看守了!有啥不放心?再说关上门憋得慌,开着心里豁亮!”
他的话在这空空的楼里,撞出了清亮的声音。我胸中的钟也被撞响。是的,要得到别人的信任,首先要信任别人。我又一次看到了崖畔那一丛丛冬青树,生发感想:比这冬青树还绿的是森林,这森林连着老人的心。
老人还告诉我,打前年开始,冻绿巷还有蜀河镇街上其他不少人家,就陆陆续续搬到新建起的小区去安家了。可他呢,总舍不下这个老巷,一直没挪窝。其实小区也有他家的房,儿子已经装修停当了,连防盗门都安好了。他不是不搬,总想拖些日子。
从冻绿巷到新区,一眨眼远的距离,可总有人好像一辈子都走不过去。难道那里不是他要回去的家?
出了刘楚全老人的家,回过头我才看到他家的街门上有一块“十星级文明”的匾,上面用楷书写着:勤俭持家,移风移俗,计划生育,遵纪守法,重教好学,科技致富,坚持友爱,美化环境,邻里团结,家庭和睦。落款:蜀河镇精神文明建设指导委员会。奇怪的是“计划生育”四字用一个框框着。同行的副镇长说,他们只到了九条,是超生户。
至此,我的所见所闻,都有了一个明晰的答案。老街古巷不是遗址,它仍活着。
因为静,也因为净,纵横穿错一时难以数得清的大街小巷出奇的空旷。薄薄的阳光下,我看到自己和一棵树在光洁的石板地上的倒影,像一张古旧的年画。路边一户人家,一枝葡萄藤一直从院里伸出来搭在了檐口下,挂满了像卵虫挤堆似的涩果。蜀河镇寂寞吗?也许有点吧。我想说的却是,享受寂寞的滋味并不是人人都能得到。红尘繁华的时下,两耳灌满歌厅在酒杯中旋转的声音,常有人听不清鸟儿的叫声,也难分辨花开花落的颜色。只有走进蜀河镇这样看似很小的空寂天地,太阳才乐于用柔美的阳光梳去横在我们心里那些无比辽阔的冰凉,让你放慢生活的节奏,双脚实实在在地踏在大地上,孕育多一些的勃勃生机。速度放慢,还要继续走下去,你才会发现路的两边和尽头更多的风光。从山坡滚落着的树叶,那是寻找生命再生的先行者。另外,海市蜃楼也是一种风光。还有,别以为冬日的阳光那么清冷,坚冰碰上它照样裂缝。蜀河镇真的好静,很静。我仅用这一个“静”字,就可以营造一个很广阔的想象空间。
又是一个拐点,头顶的天空横了过来,比较而言,这是一条宽敞的街巷。路两侧的房屋也多了些现代建筑,两层楼,偶见三层楼。夹杂在其间的那些小阁楼也就越发的凸现。我收慢脚步观看高高低低的现代楼房和远古宅门相间又相离的状况,深觉它们各有其长,成了另一种独特的风景。蓦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阵歌声,渐近,渐清晰。最终落进小巷的各个角落,也落满古镇前的小河里。这时我分明感到那河水好像从我的血管里流过。于是,我就说不清歌声是从水上流过,还是水从那歌声里流过。唱的什么歌儿呢?柔柔缠绵的调儿。副镇长说:“那是女娃最喜爱唱的《送表哥》。”他说着就给我复唱起来:
隔河望郎路上走,
有心说话口难张。
上前三步撵上哥,
哥的行李妹背着。
如是有人盘问你,
就说表妹送表哥。
从古镇的小巷里飞溅出这大胆而害羞的女娃唱的情歌,我似乎没料到,又仿佛在情理之中。所以,我不认为这现代情歌撞碎了秦时的砖,打烂了汉时的瓦。绝不!这时从汉江岸上大豆和玉米叶上吹来的风,渐渐有了形状,变成了那把木锁,还有刘家那个敞开的楼门以及门楼上的文明匾,不都是一种精神吗?大胆唱情歌的女娃也是一种精神。远去的正在消失的一种传统文明,与今天的人文道德结合成一种当代精神。也许它会流失,但是流失之后说不准又会返朴纯真。因为总有那么一些人坚守着自己灵魂中那块安静的阵地,独自前行,这部分阵地才没有受到污染。应该承认这块安静的阵地也是一块大世界。
次日,我返回西安。汽车已经驶出古镇好远了,我留恋、回望传来歌声的那条小巷,整个古镇静悄悄。惟那歌声击在汉水礁石上的回音,仍仿佛一声比一声深沉,一声比一声凝重。古与今有节奏的和谐锻打,在这个时刻变得格外响亮、锐妙。我推想,那唱歌的女娃子会不会被淹没在很温柔的波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