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轶事
2014-01-09潘洪波
潘洪波
家住白洋淀边,历史上素有“十年九涝”之患。涝,意味着一场灾难。倘若久旱无雨,事实上是一场苦难。不涝不旱,也是天意使然。有史以来,尽管人类一直做着趋利避害的奋争。主观努力,多是离美好意愿相差太远,但人们依然持续不懈地努力。
八岁那年,是我第二次遭遇洪水。七月下旬的一天,父亲从地里回来,笑嘻嘻地对母亲说,我家的稻穗又大又饱满,长势喜人,看样子不到三五天就可开镰收割了。因为高兴,父亲比平时多吃了一碗米饭。岂料平生变故,当天夜里,雷声隆隆,由中雨转大雨,下下停停,一连下了六天六夜。事后母亲说,全家人都在睡梦中,有一股凄凉的气息逼人,她醒来划根火柴,看到尿盆滴溜溜打转,不知什么时候洪水进屋了。
街上好一阵子混乱,人声呼喊,鸡鸣狗吠,又听到轰隆倒塌声,有的人家房子被水泡倒,人们打起灯笼向高处转移,洪水赖在屋子院子一时不肯离去,村头的大堤上成了人们暂时歇脚避难的地方。四下里汪洋一片,稻子、玉米、豆类沉入水底,只有高粱穗子还露在水面上晃悠。人们低头耷脑唉声叹气,有人怨老天不睁眼,怨洪水太残忍。责备痛楚,毫无意义。而无言的洪水对行使自己的自由表示泰然自若,它甚至在讥笑那些抱怨太天真愚昧。它给人们留下了许多想象。它有时像脾气暴戾的父亲,其势汹汹,声势赫赫,使人感到敬畏;但,更多的时候又像慈爱温良的母亲。母爱、母亲的情怀、母亲所付出的一切,都无不显示着她的百转柔肠。
当人们坐船走向逃荒的外地,下了船,举步踟蹰,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回头展望,不想离去,又不得不离去,牵心挂肚的还是那爿水。那里留下的是眷恋、亲情,一往情深。这些水乡人,无一不是吃着它的鱼虾菱藕长大的,纵有悲欢离合,不弃的是共同的命运。有时的抱怨,分不开的是情结。在一同逃荒外地时,我领略过一个女子对家乡水的情愫。她叫巧巧,是我家邻居,那年她十七八岁,还没对象,在逃难地有人给她提亲,说小伙子俊气、家里富裕,介绍人说了半天她只管摇头,介绍人随口说到,你们白洋淀有什么好,发洪水多丧气!听到这话姑娘不服气地哭了,她可以忍受洪水造成的一时苦难,她绝不容忍别人随意贬损自己的水乡,她的哭就是委屈的抗议。这使我对她感激又钦佩,同时对家乡——水的魅力有了更深沉的挚爱和敬仰。我联想到巧姐织席的姿态,苇眉子在她面前闪闪烁烁,她嘴里不停地吟诵着水乡小调,她编织得有情有趣,那是对家乡纺织生活的美好意愿,那滋味是外乡人难以理解的。在逃难的日子里没有席子可织,使她感到身价的失落。
在外乡逃难的日子,那天我和巧姐捡拾洒落地里的黄豆,她突然间停住手,郑重其事地问我想不想回家。我说想,想得心酸。她默默地立起身,手搭凉篷远望家乡的方向,嘴里喃喃地说:“该是摘菱角的时候了,咱们也该回去了……”她的话像给我展示了一幅美丽动人的画卷:碧绿的大淀上,一望无边的菱角挤挤拥拥、重重叠翠,雪白的菱花清香扑鼻,紫红的菱角张扬着傲气的犄角,摘呀摘,一双双巧手灵动快捷,一篓篓菱角是溢满心田的喜悦。这是水乡人淘不完的宝藏,大自然赏赐的美味佳肴。摘菱人还舍不得洗个澡,扑嗵嗵把自己丢进碧水,一通洗浴激扬起心灵的美好诗情!那时的城乡便响起卖菱人的吆喝声,一张张大荷叶托举着喷香的菱角递给买者,甘之如饴。在一片赞叹声中提升了水乡和水乡人的品位。此时,有人再提及发洪水的时候,就淡化了抱怨的味道,说“益害相连”,暗含着心里的宽容。如今,白洋淀几经治理,洪水不再肆虐,房倒屋塌的日子已不复来矣。
秋风送爽,长长的岸柳依稀垂念着逃难人对家乡的眷恋。逃难人通常是给外乡人收庄稼、打短工、做杂务,出卖劳力挣点粮食暂时糊口。白洋淀的菱角熟了,他们的手发痒了。“菱角秋”是他们一年一度的节日。节日的呼唤使他们意气激扬,他们像甩掉了精神压抑的重负,“回家了”这三个字仿佛从心胸跳到眼前。
那时的白洋淀恍惚来了个美丽的转身,碧波浩荡,白云帆影,渔歌唱晚,它经过恶风险浪的洗礼、蕴育和繁衍,精血更加旺盛。渔苇粮航,是它素称“日进斗金”的兴盛期,此说毫不夸大其辞。
“上善若水”,富庶之乡。早在大清时代,康熙帝来白洋淀驻跸,乾隆皇尚驾幸八次“打水围”,好不玩味怡乐。历代的文人墨客,游逸一番,留下诗文大加赞誉。单单是日本人淘宝心狠,妄图争霸水乡,他们的野心终归葬送在人民抗战的汪洋!雁翎队、水上游击队的英雄儿女,岂容侵略者得逞。他们英勇杀敌的故事彰显了淀区人民的革命风骨,树起了不朽的丰碑!
白洋淀,你这颗光芒四射的明珠,永远照亮前进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