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不高的灯
2014-01-09豆春明
豆春明
家里穷,我们一直对不起那盏灯。别人家里的灯有三盏四盏,而我们的灯连伴也没有一个。每到晚上,它就在门口望远处的灯。我知道,灯很孤独。
灯在我们家,个子不高。灯芯又细又短,让它高不起来。我观察过:跟灯外出,它一般只能看到丈把远的一个圆圈;往上蹦,也不过刚刚冒出瓦缝;站在房前看,瓦缝里好像趁着夜色长出了一些东西,亮晶晶的。有一次,夜空里飞来一只大鸟,落在房上,我只看清了它的脚,我还想看看鸟长啥样子,但灯卯足了劲,也不能向上窜得再高一点。
趁父母不注意,我拉长了灯芯。灯快活地站起来,长高了不少。灯影里,我的影子也长高了。我听见灯焰呼呼呼地燃烧,充满了激情。可是时间不长,父母又把灯芯拉回去。灯的个子更矮了。我看了,说不出的难受。
灯很忙,啥东西不见了,都要它去寻找。我家的那张方桌,一天到晚踱着方步,不停地走。但不管它走到哪里,走了多远,灯都得找回来,让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墙角父亲的胶鞋、母亲的布鞋、我和弟妹的凉鞋,这些鞋跟着不同的脚跑在不同的路上。灯只有跑得更快,才能追回它们。晚上洗脚的时候,家里的人只知道一遍一遍地问灯:“鞋呢,鞋呢?”没有人注意到灯有多辛苦。
一般情况下,我们不让灯外出。灯很傻,以为黑暗里什么东西都可以去看,一点不懂得保护自己。但总有一个人、一只鸡、一只鸭、一只狗……出去了,就忘了回来了。我们和灯,不得不冒着风险外出寻找。灯,总想让我们这个世界更完整一点。黑暗中,有夜风袭来,我们赶紧蒙上灯的眼睛,不让它看。但风依旧从指间吹进来,弄得灯东倒西歪。其实,我们也保护不了灯。
灯还是帮我们找到了那些栖息在山坡、竹林、水塘的牲畜。鸡回来了,走得轻手轻脚,时不时来个金鸡独立,偏着头看灯,一副不解的神情。鸡大概在想,藏得好好的,咋就让灯看见了呢。鸭子脚步重,一路小跑。狗是闯进来的,两眼贼亮,摇着尾巴,好像很惭愧。
至于找一个人,就要更麻烦一些。也许这个人比狗还跑回来得快,也许一辈子也不回来了。不过,家门口的那盏灯,会一直亮着。
我家住在村头,常有人在风雨交加的夜里迷了路,找不着村庄,便在外面大喊父母的名字。父母在梦中惊醒。父亲斜倚在床上,大声应答。母亲赶忙点起灯。灯从后墙缝勇敢地走进风雨,寻找那个走丢的人。那人看到灯,找准了方向,经过我家屋后,走进村子里去了。
等灯里里外外忙完了,我们兄妹就围着方桌坐下来。这个时候,我们把灯分成三个部分。左边归我,右边给妹妹,中间属于最小的弟弟。我做三年级的数学,妹妹学二年级的语文,一年级的弟弟在乱写乱画。灯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们, 偶尔“啪”的一声,爆了一个灯花,屋里显得更静了。灯好像看懂了我们手中的每一本书,又好像啥也没懂。
写完了作业,如果还有时间,我会到院里转转,伸个懒腰。借这个机会,我看见了灯的模样。灯从门口走出来,走成了一幅长方形的黄布,自门槛一直铺到我的脚边。从门缝射出来的灯,却变成一张薄薄的黄纸。不过,我竟然没想到提笔在上面写几个字。而墙缝透出的,则是一段弯弯曲曲的流水。流水悬在半空中,上不上、下不下的,也不知道会流到哪里去。我发现,尽管家里穷,但我们家的灯很爱打扮自己。
夜里,我常常起床小解。灯便单独和我呆在一起。开始的时候,灯的焰正对着我的脸;接着,照到腰;到了后来,就只能挨着膝盖了。那些年,我忙着长大自己,没有意识到灯始终没能长高。我就像那只曾经落在房上的大鸟一样,糊里糊涂地飞走了。等到明白过来时,回头一看,却再也飞不回去。
我去了许多地方,见了各式各样的灯。它们呆在我头顶,劈头盖脸地照下来,一盏一盏高不可攀。但在我心中,最高大的,还是那盏长不高的灯。
(作者单位:四川省凉山市民族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