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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归何处

2014-01-09孙苏

散文百家 2014年1期
关键词:鲁迅

孙苏

说起来,我们家两代人,我和父亲,都是以书为生的人:读书,教书。只是我比父亲还多了两项:编书,写书。曾经的书,让我们赖以为生;但现在的书,成了我的负担。几乎每年放假回老家,都会听到母亲不断地追问:“想好了没?你爸这些书怎么办呵?”说这话时的母亲,正望着父亲住过的房间里满架的书。其实这还是父亲藏书中的少许部分,更多的书特别是那些从创刊开始一期不缺的杂志,都被堆在床下的纸箱里、墙上的大柜子里,成年累月,不见阳光,积满灰尘。这些书有的已经几十年无人看顾了,岁月让年轻和新鲜过的书,像老去的人一样,变得苍老暗淡。纸张发脆变黄,字迹模糊。书常常是放坏的,而不是看坏的。父亲在时,我就发现常年不看的书中经常有很小很小的黑虫,你以为它是灰粒,抚一抚,才发现原来会动。父亲告诉我,这种虫子就是所谓的“蠹”,爱好吃书;所以比喻一个人爱书如命时,常把人叫做“书蠹”。父亲自己就常以此自喻。比较起老鼠来,蠹对书的伤害还是温文尔雅的。我在父亲放书的柜子里发现过老鼠的杰作:将厚厚的书页啃成一个扇贝形状。我还清楚得记得那是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是草婴翻译的那个版本,好像还是竖排的吧?四卷本,记不清遭遇这场浩劫的是第几册了。

当年的书都是铅印出来的,与当下的胶版印刷质量无法同日而语。那么小的字号,难怪我会看成个高度近视。当年对待书很是漫不经心,吃饭时洒上饭粒,喝水时滴上水,睡觉时搂在被窝里。书就是我生活的一个伴儿,人在哪,书在哪。书的字里行间,充满着人的气息,有些书页上,还有看书时为主人公的命运流下的一滴滴泪珠的痕迹。当下印刷出来的书好像少女,明艳动人;过去那些书好像垂暮老人,风烛残年。母亲催问我书归何处的时候,我也像面对一个老人一样,不知道如何安排它的后来。

母亲一世与书为敌。书从她身边夺走了父亲大量的时间,从她手里分走了很多本来可以用于过日子的钱。她曾经把希望寄托在书上,让书在父亲脚下堆起层层台阶,让父亲越走越高。可却忽然发现,飞黄腾达的人往往是一书不读的人。她认为父亲被书害苦了,聪明的父亲被书害傻了。母亲对书的恨,是与父亲对书的爱成正比的。特别是父亲已经离世很久了,书还堂而皇之地占据着家里的一个房间,一如既往地分享母亲的生活空间。所以书在我们家,非但是没有任何人打算和我争夺的遗产,甚至对家里人来说,书已经成了全家急欲摆脱的负担,我几次阻止了母亲试图把几乎一期不缺的杂志当作废品卖掉的想法。

书归何处?现在成了我家生活中的大难题。

父亲的书从父亲离世开始,其实基本上已经没人再动了。我回老家的时候,只是因为母亲那里没有网络,才无所事事地站在书架前,随意翻翻架上的书。搅动我心的倒不是书,而是不经意间,从一本书的书页中飘落下来一支干枯的花朵或一片失去水分只剩筋脉的树叶。父亲是在什么地方从什么时候起把它们夹在书中的?花叶无语,父亲已逝。也有书中夹着一张购书单据,复写纸留下的蓝色字迹已难以辨认,但从红色的印戳上,依稀可以看出有沈阳、北京、上海等字样,这是父亲购书的足迹。有时只是半截纸页,写着一二字句,可能是当年父亲看书时随意写下的阅读感触。与很多有书的人不同的是,父亲的书,不是用来收藏而是用来阅读的,所以在父亲留下的每一本书中,都能感受到父亲的气息,沿着书,能寻找到父亲一生的生活轨迹。被人淡忘了的生活,被书牢牢地记忆着。

父亲读书,与父亲做人一样,都是循规蹈矩的。与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父亲有很独到的思想,但却有很本分的行为。所以父亲的藏书中,很大一部分,都是以文学史为标准按图索骥买来的。上大学时老师提到的很多古今中外文学史上的作品,我早已先期读过,来源就是父亲的藏书。

但父亲也有自己的喜爱,比如对鲁迅。举凡有关鲁迅的书,我家几乎全有。鲁迅的著作有全集,有各种单行本,不同时代的版本。我记得有一本鲁迅的《野草》,出版时间似乎和鲁迅写作它的时间差不很远,薄薄的一本,是大32的开本,封面是鲁迅亲笔所题,风格如鲁迅一般严峻。书页是毛边的,没有剪裁过。看书的时候,看完一页,用小刀裁开一页。这样的书看起来,平心静气,舒缓自如。看的不只是书,进入的还有一种境界。还有鲁迅的书信集,有关于他的研究集刊,各种回忆录等等。我的大学毕业论文写的就是有关鲁迅的文学批评思想,用的都是家里现成的资料。在这个基础上写成的毕业论文,不得优秀也难。

父亲对鲁迅的热爱无以复加。有关鲁迅的书让父亲对鲁迅的了解亦步亦趋,深入骨髓。文革中父亲遭遇了许多磨难,文革后期组织上对父亲的安慰就是准许他去京沪等地就医,还特别批准一个家属陪同。父亲便带上了我。父亲把这次宝贵的看病机会变成蓄谋已久的寻访鲁迅之旅。从北京开始,到上海,到绍兴。在北京和上海,一个胡同一个胡同、一条小街一条小街地寻找鲁迅住过的地方,到过的地方。八大胡同,内山书店,北新书局,愚园路······北京上海之大啊,父亲带着我,全是步行走过来的。文革后期,哪怕北京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是到处一片萧条,人烟冷寂,想寻个能知道这些地方的人更难了,父亲硬是自己摸索着把每个地方都找到了。最不用费力气的是在绍兴。无论鲁迅故居还是百草园、三味书屋,都近在咫尺。很多人带的还是阿Q头上的帽子,到处可见鲁迅几十年前所写过的闰土的模样。进城的农民手里没有现钱,都是拿着袋里的米在饭店换一碗饭吃,但纯朴善良得让人感动。我和父亲在一家饭店里吃完饭,我把装了我们出门在外的身家性命——装钱、粮票、单位证明、组织介绍信的包落在了桌子上。我们前脚刚迈出饭店门,后面有一个人用我们绝对听不懂的方言大声喊着,看见我们没有反应,还急得追了出来,怀里紧抱着我们那个黑色的包——我和父亲吓出了一身冷汗,这个包要是丢了,在那个年代,后果不堪设想。而这个人正是像闰土似的农民,才用家里的米在饭店换了一碗饭,蹲在饭店角落里吃。

那一次的寻访,是一次未完成之旅。苦于没有理由再到鲁迅生活过和教过书的广州和厦门了,父亲憾憾而归。文革后一切工作走入正规,父亲有机会参加学术会议,也有了机会将这些遗憾弥补。到厦门大学访鲁迅足迹时,陪伴他的是我五叔。后来五叔告诉我,那一次寻访,就是父亲的一次辉煌。父亲参观鲁迅纪念馆时,随意和身边陪着他的五叔聊天,说着鲁迅在厦门的生活,没想到引起同时在参观的大学生们的兴趣。父亲对鲁迅在厦门大学的生活如数家珍,引得一大群粉丝围着他,追随着他,一路寻访厦门大学鲁迅的足迹。最后还上演了一场相当感人的依依告别。学生一致反映,父亲讲的鲁迅,比他们大学教授讲的有意思多了。有这样的哥哥,让久居厦门的五叔挣足了面子,这也成了他日后再领人参观厦大时,逢人就说的关于父亲的一段佳话。

父亲的藏书记录的不只是他个人的历史,很多都与中国当代历史有关。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父亲,风华正茂。书读起来也是过目不忘。所以他敢于写信给翻译界权威人士,直陈其对果戈里小说翻译中的不妥之处。翻译家虚怀若谷,回信表示感谢之余,还赠送父亲自己的翻译新作,让父亲颇为得意——许多年后父亲还翻出这本书将翻译家的亲笔签名指给我看。没想到这偶然间的一次通信带给父亲的却是人生第一场政治灾难。在隔年的反胡风运动中,翻译家因为与胡风的友谊成为胡风反革命集团中的一分子,远在几千里之外的父亲也被牵连进去,成为我们那个偏僻小城里唯一一个自产的胡风分子。好在这个牵连关系实在太勉强,连组织上都觉得过意不去,所以转过年来,在甄别的过程中,父亲又被摘帽平反了——这成了父亲一生相信党的英明的坚定理由。父亲的书中与中国当代历史有关的还有很多。比如《红楼梦》的研究资料,多购于50年代那场运动发生之时;而评《水浒传》的资料,则与文革有关。还有关于李贺、李商隐的诗歌研究,据说毛泽东喜爱二李,父亲也生出了研究他们的兴趣。对龚自珍的关注,也始自毛泽东。毛泽东在文革后期曾引用过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两句“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引发了父亲对龚自珍的兴趣,研究过后,对他非常喜欢起来,搜集了许多龚自珍的研究资料。几十年过去了,在杭州的一条小街,我偶然发现箭头所指为龚自珍故居。心中一酸,如果父亲还在,我一定像当年父亲领我探访鲁迅故居一样,带着父亲寻找龚自珍的足迹。

文革后的父亲离开了他曾经非常向往的文化界,又回到了教育界,以教书育人为生,从事古代文学中的明清小说及戏曲教学。他的藏书从此多了许多这些方面的研究资料。最杂乱无章的买书,是在90年代他离休之后。那也是中国当代出版界最杂乱无章的时候,地摊小说,盗版书,三教九流的出版物,周易研究,周公解梦,养生大全,保健知识,侦探破案,国外畅销书,港台流行书,蜂拥过后的降价打折书……此时的书价也涨得让父亲非常愤怒了,父亲已不会在买书上花大价钱了。曾几何时的父亲,会把除了维持生活必需开支之外的所有钱都用于买书上。如果只是他一个人,他可以少吃饭,不添衣,只买书。母亲经常会提起父亲当年的糗事,没钱买围巾,还想潇洒,就弄了条手巾染成黑色,围在脖子上,很有五四青年的感觉。父亲天生玉树临风,围个手巾,也依然风度不减。后来他有了家,有了我们,有了责任,买书的欲望克制不少。但还是告诉新华书店的营业员,但凡来了新书,第一时间通知他。所以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父亲最先结识的朋友就是书店营业员。父亲用买盗版书和降价书的方式对飞涨的书价进行抵制。好在父亲是看书人,不是藏书人,所以从来不计版本。父亲此时对书的态度,如同他此时进入的人生境界一样,随心所欲不逾矩了。床上床下,枕边案头,无处不堆满了看似杂乱无章的书。每逢母亲指责他的混乱,父亲还不无得意地引经据典:“古人云看书三境界:枕上,马上,厕上。”为书所累,读了一辈子书的父亲,此时真正是率性而读,进入一种无为而治的自由境界了。无书不读,随意翻翻,可以看完,可以不看完,可以看看这本,可以翻翻另一本。但这种幸福的日子只过了几年,父亲就因为眼睛的缘故看不成书了。

父亲与书,说起来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关系。书给了父亲学识、见识,让父亲卓尔不群。但书读多了,正应了那句“眼高手低”,反倒让父亲轻易下不得笔了。所以父亲一生,文章甚少。年轻时刚开始写,就遇上文革。文革后到了教育界,发现了中国学术界的怪现象:文章原来可以那么不负责任地制造出来,包括一本本书,不学无术的人都可以著作等身了。这对爱书如命的父亲是极大的打击。让父亲开始对书有了新的认识。父亲不屑与此为伍,更加轻易动不得笔了,放弃写书,可能是他表达对书的尊重的另一种方式。

我做了多年编辑,至今非常后悔的是没有利用人脉资源,督促和帮助父亲发表几篇论文,以至父亲后来不论教学效果、教学质量有多么优秀,只是因为论文的关系,终身止步在副教授。父亲离开我们之后,我曾整理过父亲有限的几篇文章,才发现父亲的文章真正是独具慧眼之作,透彻独到,可惜这样的文章太少了。父亲自己也曾开过玩笑,说他是学孔老夫子“述而不作”,这也许是真正的老师风范,但在中国学界,肯定不会是一个成功的人士。时代不再,风范无益。

说起来,我从来没像父亲那样刻意买过书。我的买书行为一直非常节制。从小听母亲抱怨父亲的书这种话听多了,所以心理上总感觉书多了也是个负担。上大学的时候,书刚刚解禁,跟着同学起哄,半夜去排队,买过几次。买书的举动也是对抗禁锢政治的一种时尚行为。我从没像父亲那样因为买书影响生活质量。因为后来工作的单位与书有关,所以单位搞的福利待遇很有意思,通常都是分书。分过成套的书,大辞典之类的书,大英百科全书,因为年轻人多,连安徒生童话全集和格林童话全集这类的书都分过。这种福利被现在的人看起来相当于有病了。分书的福利止于单位班子换届。后来的领导比较务实,不分书了,改分菜了。每到周末,拉一大卡车蔬菜到单位院子里,大张旗鼓地分,论堆论捆地分,壮观的情景惹得周边单位的人们无比羡慕,其实也就是几块钱的事。那年头虽然几块钱就可以买一堆菜,但单位分和自己买的感觉不一样,所以这个领导口碑极好,官运也就极佳了。很多时候我买书就是跟风,周围圈子里流行一本书就忍不住买来看看,有一年到北京组稿,听在鲁迅文学院学习的一个同事说起他们都推崇的一本法国小说《永别了,疯妈妈》,起哄就买了,看过之后莫名其妙它为什么会这么流行——顺便说一句,当年的这个同事后来下海,成为非常成功的一个商人,不知道他现在还看不看书了。还有就是到某地出差常会带回几本书来,那时候逛书店比逛商店多。

记得某次到大山深处的偏僻林区一个几乎无人光顾的小书店,竟意外地发现里面有许多少见的书。有《窦存》,北京中国书店出版,为清胡式钰撰,开篇即有序“君子不窦曷窦为顾窦何常闭人窦不闭天窦……”属于到今天我还看不太懂的一本书。还有一本看不懂也懒得看的是《藝林彚考》,中华书局出版的,清沈自南撰。内有古代从建筑到服饰,从饮食到称号等知识无奇不有,而且据说还是考据了权威资料所得。这两书都是影印本,用墨轻的笔迹不免有些模糊。影印本的书还有一册是《玉薹新詠》。

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会进这些书,问了之后才知道,原来这里书店管进书的那个人是个发配下来的右派,他进了这些书之后,平反回老家了,这些书也永远地被搁置在书店架上,无人问津了。我们开始了肆意的挑选。这位进书的先生看来是个《红楼梦》迷,所以架上有许多《后红楼梦》、《红楼梦新补》、《补红楼梦》之类的书,这类的书被我这个“红粉”扫荡一空了。后来把这些书看下来,让我发现鲁迅先生所言“人和人的差别有时比人和类人猿的差别还要大,看了《红楼梦》和《红楼梦》的续书,就知道这话是不错的了”一语,果然无比正确。

从这位先生所进书,可以想象他的古典文学修养之深,肯定不缺中国文人一萧一剑走天下的古典情怀,所以书店还有许多《剑侠图传全集》之类的书,甚至还有一本《薛涛诗笺》,可见也不乏怜香惜玉之心。其余如《唐集敘錄》《白雨齋詞話》、《養吉齋叢錄》,都是让我这个外行看起来头痛无趣的书,当初把它们从林区书店抢回来,是不忍心让这些贵族少女流落民间的意思,有用没用倒是其次。那是我平生以来最无功利的一次购书经历了。从林区书店的书架顶端搬回来之后,至今其实一直闲置在我家的书架顶端。这些书现在对我唯一的意义,是一看每本书的价钱,就感觉自己捡了个金元宝。

不知什么时候,赫然发现,我的书,也满满几架了。没事翻翻书时,令我惊异的已经不是书的内容,而是书的价钱了。我的很多书,都是几元钱的;父亲的许多书,都是几毛钱的;再看看现在的,都是几十元甚至上百元了。当然书的装帧质量也非同日而语。精美的装潢,讲究的纸张,书的意义好像不是内容,而是包装了。现在的书店也倒更像是商店,书也像其他流行品一样,一拨一拨地来,一拨一拨地走。永远不走的,是放在最高层、一般无人问津的、被叫做经典的书,所以人们对经典有了新的诠释,那就是人人都说好、而人人都不看的书。

我非常羡慕父亲一生的读书。父亲的时代,人们对读书,还可以少些功利目的。想想父亲在我现在这个年龄的时候,还热衷于读书、买书,还饶有兴趣地和别人谈书。而我的读书欲望,在这个没有读书氛围的时代,已未老先衰。像一个失去某种能力的男人,面对三千佳丽,也已经无能为力。我曾经有过的幸福的阅读岁月,已不复存在。

现在想起来,最快乐的阅读时光,是小时候什么也不懂的时候。父亲到老了还回忆他读书的启蒙时代,就是几岁时拿了爷爷给他的几个零钱,到街上的小贩处租小人书读。人们的阅读兴趣,通常都是在这种放任自由的状态下培养起来的。我小时候闹文革,受迫害的父亲不在家,他所有的书为我所用。忘情地读,昏天黑地地读,读了也白读地读。很多只有印象,具体的全忘了。有趣的是故事情节,人物命运;不知道的是艺术技巧,思想价值。就像吃东西,吃就是吃,从没想到过吃下多少大卡、多少维生素、脂肪含量有多少、多少蛋白质之类,那样吃是明白了,也就无趣了。稀里糊涂地吃饭,没妨碍我长大成人。稀里糊涂地看书,也自然让人受益。如果阅读永远是无功利的,那是一种幸福。记得曾经看过的一些书,就是这种感觉。内中有董桥先生的《语文小品录》,十辑,小开本,薄薄的十本小书,里面不少让人拍案叫绝的精辟之语,文字之优美也让人心生愉悦。还有无意中不知何处得来的一个叫卡德兰的英国女作家的几本书,标明是“世界名著·爱情小说”,据说全套有二十五本,但我只有其中十册。实话说,这个作家直到现在也对她知之甚少,但她的这十本小册子却让我在一段时间内坠入爱情想象中,又伤感,又温暖,薄薄的,一天翻完一本。我在读书上历来自诩高雅,对这种我认为属于通俗小说的东西也历来鄙视有加,但这段时间读这个作家的小说却让我沉浸其中,不能自拔,顿时成了一个优雅无比的贵族佳人。我当时感觉,人即使一辈子没有过这样的恋爱,能一辈子看这样的小说也行了。一个庸俗的故事也可以写得这样优美动人,引人入胜,真不是国产的那些通俗小说可以比得了的。读这些书时,验证了毛姆说过的阅读感受:“阅读应该是一种享受……有些书,既不能帮助你谋生糊口,不能教会你驾船,也不能告诉你如何发动一辆有故障的机车,但它们将使你的生活更充实圆满而感快乐,如果你能真正享受这些书的话。养成阅读的习惯等于为你自己筑起一个避难所,几乎可以避开生命中所有的灾难。我说几乎,因为我不能强辨阅读可以缓和饥饿的痛苦与失恋的悲哀,但五六本精彩的故事,再加上一个热水袋,却能使任何人不在乎最严重的感冒。”

带来这种阅读快乐的还有那些明清笔记小说,作者的意淫不禁博人一笑;而蒋天佐先生翻译的狄更斯,绘声绘色传达出典型的英式幽默,时时让人会心一笑。

其实人们成人之后的种种兴趣都与小时候的阅读经历有关。我一生到老,都有着不可救药的幼稚、致命的浪漫和无边的幻想,都和从小看父亲订过的杂志有关。父亲兴趣广泛,我小时候父亲订过《考古》、《文物》、《天文爱好者》这样和现实生活没大关系的杂志,我跟着乱翻。这些杂志让我上天入地,唯独不解世事;让我对天空充满向往,想像着每一颗星星的故事,每一片云彩的美丽,结果走在大地上总摔跟头。我对考古兴趣盎然,让我一度在考大学的时候报了考古专业,憾憾的是没被录取。父亲专门为我订的杂志是《儿童文学》,但我更爱看父亲的《民间文学》,这些杂志对我这些致命弱点的形成都不无关系。那个时代很少有现在这些培养人们心机和谋略的杂志。我们家有些像从《译文》时代到《世界文学》时代的杂志,几乎一期不缺。在生活最窘迫的时候,父亲都坚持订了下来。

父亲在买书的时候从没想到对书的后事的安排,他也料不到世事变迁,让原先可以作为传世之宝的书,很快被新媒介所取代。想想父亲比我幸运,他有一个看过他的书的女儿。而我们的下一代,似乎已经没有人再需要书了。所有书可以提供给他们的东西,电脑上的鼠标轻轻一点,就可以满足了。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人们对于书也变得如此功利,包括也曾经嗜书如命的我,在当下的环境中,也已经认为读任何一本只有投入没有产出的书,都是对生命的浪费。我现在看书非常有目的性,看之前就先考虑它能转化成我的几篇学术论文。

书归何处?我想已经不是我们一家面临的问题了。

父亲买了一辈子书,看了一辈子书,以父亲所生活的这段历史,父亲的书能保留下来,应该说已是一种幸运。说起来,父亲的书也遭遇过两次大劫,好在都无伤筋骨。第一次是三年困难时期,为当时正在上大学的四叔筹学费,父亲和母亲把家里一分一角的钱都收拢来,也凑不够。在家无长物的时代,书成了唯一可以变卖的东西了。卖了一推车的书,才凑够了四叔的学费。我知道父亲对书的感情,可以想见,父亲当年在挑选准备卖出去的书时,是怎样十个指头都连着心的难以选择、难以割舍。所以这件事成了母亲一辈子念念不忘的记忆,特别是到了我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受文革迫害,家里没了生活来源,母亲让我写信向四叔要五元钱的学费,而被四叔以生活同样困难拒绝之后,母亲提起被卖掉的那车书就痛心疾首,永远不能原谅四叔了。还有的一次书的劫难就是文革。父亲被批斗,家里被抄。好在那些造反派曾经是父亲的学生,可能是他们看到这些书时想到父亲给他们上课时的快乐,手下留情,只象征性地拿走几本,大部分保留下来,这不能不说也是一个奇迹。

现在却已经是一个不需要书的时代,不独是书,除了电脑手机,不知道人们还需要什么。有一次,在课堂上,我问一个不断在摆弄手机的学生:“手机对你来说那么不能离开吗?”学生说是,因为手机是他的半条命。我问他另半条命是什么,他眼都不眨地脱口而出:“是电脑。”过去的学生看老师,爱看白发苍苍的老师。因为原先的知识靠积累起来,学问和老师的白发成正比。有名人回忆录说道包括俞平伯等老先生上课,一个共同的特点是用包袱皮包了若干本书,引经据典,随手一翻,便见出处。而上溯到苏东坡,连书都不用。有后任者不服前任苏东坡的名声,问值更人,苏东坡究竟比他强在哪里。值更人说:“你写文章还需要去架上翻书,苏先生从来不看书,因为书都在他腹中。”这是过去的知识中人推崇的读书境界。而现在的知识是靠搜索得来的,取决于使用电脑的熟练程度。所以现在的学生们上课看老师,都爱看年轻的帅哥美女,品评他们的衣饰打扮和所用电子品牌。课堂成了选美的地方。在知识和信息的占有量方面,只要学生愿意,老师可以无任何优势可言,学生可以肆无忌惮地挑衅传授知识的人。这是一个不需要思想,只需要信息的时代。如果还相信“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恐怕只能老死牖下。

我工作和生活在一个大学园区,这里每年都会上演让人震撼的同样情景。每到毕业季,也就成了收废品的小贩们的狂欢季。书成堆成堆地在学校门口垒成了小山,收书的小贩神情亢奋地招揽生意。卖书的学生眼光漠然,通常卖的是学校发的各种各样的教科书;也有充满仇恨眼光的学生,卖的都是考研或考公务员之类的书,无论考试的结果如何,他们对这些折磨了他们许多时候的书都充满了仇恨,他们像扔掉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一样,扔掉这些书。有时走过、路过,看到这种情景、看到这种眼光的我,真有不寒而栗之感,为我们家待处理的书们生出兔死狐悲之心。

其实父亲当年,也不是没有设想过书的归宿,听母亲说,父亲曾想过把书捐给他工作了一辈子的这个城市的图书馆。图书馆的经费捉襟见肘,图书馆藏书也少得可怜。父亲的书总可以填补一点空白。父亲亲自去考察过图书馆,看到的情形让他吃惊。为了创收,图书馆把有限的地盘出租做了网吧、游戏厅,书们局促地挤在剩下的一个角落。图书馆已经是一个让人读不了书的地方了。父亲失望而归,把他心爱的书交于这样一个地方,他不放心。没有安排好他的书,父亲就离开了我们。父亲最后离开家住进医院的时候,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父亲好像预知了他的一去不再复返,用眼光留恋地环顾着他生活了几十年的这个家——最后停留在书上。他用眼睛一一抚摸着每一本书,架上的,架下的,每一本书不论放在哪里,都同样藏在他的心里。父亲对这个世界的告别,从人开始,以书结束。

我也曾想把书捐出去,捐给我后来工作的大学。这是一所新建的大学,它的图书馆里面的藏书和这所大学里所有的一切一样,都是崭新的。一个学校如果没有一所带有历史味道的图书馆,一个图书馆如果没有一些老得发黄的书,无论如何是一个缺欠。我曾把捐书的想法告诉给主管图书馆的学校领导,他非常高兴,他说一定会给我和父亲的书安排一个最好的地方、专门的地方。这应该是这些书最好的结局了。但我最后还是动摇了。有一段时间,我每天去看图书馆,我和父亲的书未来的家。我看到学生经常光顾的几架书,一片崭新,不伦不类。我知道了我将捐出的书的命运,它们会孤独地躲在一个角落里,独自落满灰尘,寂寞蚕食着它们,如同蚕食我的心。我知道即使它们摆在家里,我也可能永远不会再翻它,但我会如父亲一样,经常用眼光抚摸它们。而没有了眼光抚摸的书,将会衰老破碎到什么地步?

其实说到底,我知道无论我和父亲,都是舍不得书,才为自己找出了若干理由。这些书对于我来说,就像是待字闺中的女儿,总想为她找个好人家。书对自己很重要,但未必对别人有意义。金银有价玉无价,全看喜欢它的人。一书难求或者一文不值,全取决于每一个人。书对我和父亲的生活来说,承载的是生命的记忆。抚摸书的时候,像抚摸自己逝去的岁月。我们挽留不住年轻,挽留不住强壮,挽留不住生命。我们能挽留的,也许只有见证了这一切的书。但世事难料,在电子媒介取代印刷媒介的时代,在信息搜索取代学识积累的时代,书就像明日黄花,容颜老去,独自萎蘼。

电子书创造了不老的奇迹,但也失去了生命的质感。我们抚摸纸质书的时候,书会变脏,变旧,会折损,会卷边,会字迹模糊,会在岁月沧桑中,像人一样衰老脆弱。电子书不论多少人看过,读过,都风过无痕,崭新如故。电子书让人再没有了书归何处的烦恼。

书成了最后的贵族,高傲地倨于书架之上,不知道它们自己有没有想过最后的归宿。在人类历史发展中,不知道书会不会也成为最后一个莫希干人。

在深圳最闷热的季节,我躲在咖啡馆里写着这篇文章。环顾四周,许多人如我一样面前摆着电脑,还有(IPAD),电子书,同时看着手机。但没有一个人在看纸质书。咖啡馆的温度清凉舒适,音乐柔和抑扬,让人忘却或者说想不到外面会是高热暴晒。我想起父亲的一生,他从未亲身体会过他在巴尔扎克小说中无数次看过的这种情景。过去的时代,让父亲一代生活得很局促;但他们有书,书让他们的世界海阔天空。现在的我们,拥有了父亲他们所没有的许多,也失去了父亲他们所拥有的许多。也许这就是生活的强大力量。在历史的进程面前,我们只剩下沉默和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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