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角的诗
2014-01-09YANGJIAO
YANG JIAO
老 家
把一条河放在村子旁边
桉树可以不栽整齐
翠竹林想绿就让它绿
不要强迫菜花，在某个早晨
说开就开
这一切都布置停当后
再安排些炊烟
就像我的老家了
那个瘦得像钓鱼竿的人
那个不到四十岁就背着“风箱”
又走了三十多年山路的人
最先被祖父抛弃
接着被祖母抛弃，最近几年
连母亲和二弟也把他抛弃了
半夜，我常在泪水中醒来
想马上回到他身边的那个人
是我父亲
一支生锈的鸟铳已不能打猎了
一辆快散架的风车，再也吹不动
苞米和稻谷了
那个天天抱着自己影子入睡
老狗一样打死不离故乡的老男人呀
是我心中，惟一割舍不掉的
老家
在宜宾
很少离开。这座城市
在我心里，早已成了一个国家
偶尔去70公里外的自贡
感觉自己像个总统。预约朋友
像召见大使；交换诗稿
颇似递交国书
当然什么都不缺
吃的、穿的、GDP和该死的雾霾
听坐飞机来的外宾说：万米高空，阳光灿烂
一到地上，久久睁不开雾中的眼睛
多粮多水，适合酿酒
酒是老老少少的命根子
四世同堂，一瓶佳酿
要年三十才拿出来
年夜饭上，也学学诗人和那些当官的
跟一年四季的坏心情，红一次脸
喜欢洗澡，三条江在城市东面
备下一只大澡盆。2800年了
人们习惯把一天的浊气和胸中的块垒
倾卸在黄昏里，顶多骂一句脏话
回家睡了
苍 茫
来自金沙江、岷江的水
在宜宾集合
我不是喊口令的人
也没谁喊解散，它们已匆匆
转身东去
有雾的日子
这支披麻戴孝的队伍
一路呜咽。它们
究竟裹挟了多少灵魂
雾越来越大
像是要把整个流域抬上天空
它们好做天上的云
我想看清它们
可我的眼睛
已失去穿透性
我想追赶它们
我的灵魂甚至赶在了它们前面，过了重庆
可我内心堆满沙砾
——一座座新坟旧坟
我最初的勇气，谁来超度
起死回生
天空的大口一直张着，它吞噬了地球
消化不良。最后它不得不
听从人间的呼声交还一切
任一条河流，在一张纸上，恢复
最初的苍茫
阳光一点点领走大地的阴影
太阳出来之前，那些大地上的阴影
夜晚遗弃的孤儿，挤满了冰凉的早晨
太阳出来，给它们披上金黄的衣衫
首先拿走它们身上的冷
然后把它们一一领走
阳光领走阴影的过程
就是一个人一生的过程
虽然慢，但异常坚定
阳光每领走一道阴影，我就感到我的生命
在一条河里，矮了一寸
很多时候，我愿把阴影藏起来
但藏得再深，甚至藏进了我的灵魂
阳光最终也能找到
终有一天，它会和时间一起
把我也领去，不留一丁点痕迹
泸 州
在沱江见到长江之前，一棵桂圆树已在风中
站了千年，又站了一千年
才是现在这个样子
桂圆树下，有人打铁，有人煮酒
有人在渡口撑篙，把日子从此岸运往彼岸
又从彼岸把日子运回来
一代又一代乡下人，从水路、陆路
走向城里，又从城里走向远方
走得再远他们也要回来
回到桂圆树下，成为
铁匠炉里的锈铁
窖池中走失的高粱
和渡口那一声长长的吆喝
从桂圆树下走出来的人
一能打铁，二能喝酒
往往，他们在异乡喝醉了
就趴在别人的餐桌上哭起来
可怎么也吐不尽心中的泪水与酸楚
仿佛他们心中，有一口
几百年的窖池，几百年的老井
停 顿
请辽阔的天空在一双翅膀上停下来
让我们看清那只飞翔的鹰
请蜿蜒的铁轨在一声汽笛中停下来
让我们看清那座奔驰的城
请一阵紧跟一阵的风在一滴露珠上停下来
让我们看清那双树叶后的眼睛
请一个个艳阳天整齐地站在九月身后
让我们各自领回属于自己的那份好心情
整个地球都在飞驰
飞驰中，我们无法看清
夜空的星星，黎明的日出
黄昏的炊烟和曾经水晶一样的
良心
上帝呀，让飞驰的生活停一停吧
哪怕一瞬
让那些迷失的诗人，重新找到
自己的位置
认出故乡上空那一朵云
一朵云，就是一座村庄
放飞向天空的风筝
多雨的南方，难得一次晴朗
好比常年奔波的人，难得卸下
手中的活计，那攥着的奔忙
一个人在异乡久了
常会颠倒黑白，常会把异乡
当作故乡
晴朗日子，我总朝着家的方向
望着天空出神，我要认出故乡上空
那一只风筝。就像在
一堆老照片中，艰难地找出
曾经的自己
对湖水的一次描述
我的文字没有现实意义
我不要意义，我只是把它们
还给一片湖水
蜀南乡下，山与山之间
总有很大的空隙
那是湖的老家
四十年前，我的父母
扛着箩筐和钢钎，用泥土
把一座座被时光打断了肋骨的山
缝补起来，为湖水
建好了一座巨大的房子
后来，有了鱼和钓者
有了兽的逃亡和庄稼的重生
十里八乡的闲云和野鹤
有了一块聚会的玻璃坝子
当然，还有很多
我只是不愿我的文字，陷入
与水有关的恩怨和纷争
再往下写，该是湖水上空忙碌的云
它们爱到湖中游泳
而在水中陷得最深的
是云朵后面更辽阔的天空
湖堤外的低处，是无边的田野和
我的祖屋，那种苍茫
只有诗人才能写出
我仰慕诗人，但缺乏诗人的深度
对湖水的第一次描述
我想，最好到此为止，见好就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