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大众文化背后的误区
2014-01-08陶东风
陶东风
上世纪末,美女作家卫慧在《我的生活美学》中写道:“我也许无法回答时代深处那些重大的问题,但我愿意成为这种情绪化的年轻孩子的代言人,让小说与摇滚、黑唇膏、烈酒、飙车、信用卡等共同描绘欲望一代形而上的表情。”卫慧所谓“欲望一代”大约是指比她小的那些“80后”、“90后”们,他们“没有上一辈的重负,没有历史的阴影”,“无论对别人还是对自己,他们都不愿意负太大的责任”。这种不要责任和沉重,只要享乐和轻松的“欲望一代”的“生活美学”,可以恰当地称之为物质主义。前段时间热播的郭敬明的《小时代》,通过奢侈品和美色对这种物质主义生活美学做了淋漓尽致的展示。
兴起于上世纪90年代的物质主义热潮并不仅仅表现为对奢侈品的极度钟爱,对物质欲望、身体快感的无度追求,对个人内心隐秘经验的变态迷恋,它实际上还伴随公共性的衰落:对公共事物的冷漠,政治参与热情的衰退,公共人际交往的萎缩。凡此种种,共同构成了上世纪90年代以来大众文化生存和发展的基本语境。对这个现象,我们可以从两种世俗化的角度加以分析。
从十一届三中全会到80年代末,中国社会经历了一场类似西方的祛魅或曰世俗化运动,我们称之为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平等、理性交往意义上的公共领域开始兴起,关于真理标准、人道主义、主体性的讨论是其标志性事件。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次世俗化否定了“文革”时期的贫困崇拜,肯定了物质生活的合理性。虽然这个世俗化浪潮同样伴随个性觉醒、个人主义以及物质生活的合法化,但它并不意味着公共生活的衰退,恰恰相反,建立在祛魅(思想解放)基础上的新公共性的生成,是以觉醒了的个人为诞生标志的。
我们必须在这个积极世俗化的框架中思考和肯定80年代初期出现的中国大众文化的进步意义。这期间出现得最早的大众文化,大概是从港台传入的邓丽君的流行歌曲开始的。对于从单一“革命文化”中长大的那个时代的青年人,听到这些歌曲真是如沐春风,其震撼力、亲切感难以言表,这种感受具有深刻的公共性。那时候的大众文化是对极权式禁欲文化的抗争,它不但极大地繁荣了当时中国老百姓单调贫乏的文化生活,而且唤醒了人性。在这个意义上,它与新启蒙和人道主义思潮在精神上无疑是一致的,可以说,它通过自己的方式呼应和推动了思想界、理论界的新启蒙和人道主义思潮。成千上万喜欢邓丽君的人并没有因为喜欢她的“靡靡之音”而疏离公共世界,恰恰相反,这种“靡靡之音”和别的文化思潮一起培养了既具有自主性、独立人格,又积极关注公共事务的新颖个体。可以说,80年代的大众文化对于公共领域的建构功不可没。
但从上世纪90年代初开始,中国的世俗化开始发生畸变,开始向去公共化方向倾斜。中国社会虽然依然是一个世俗社会,然此世俗已非彼世俗。90年代以来的世俗是一个物质主义的世俗,是盛行身体美学与自恋文化的世俗。个人主义依然流行,但“个人”的内涵已经发生变化:关注身体超过关注精神,热心隐私超过热心公务。一种变态的物质主义与自恋人格开始弥漫开来。可以说,90年代以来的大众文化是以通过躲进铁门重重的个人“密室”或灯红酒绿的KTV包房的方式背叛了80年代。换言之,一种世俗背叛了另一种世俗。因此,这种畸变的世俗化意味着公共世界的死亡。人们不仅失去了对于彼岸、来世的信仰,同时也失去了对公共世界的信仰,回到了身体化的个人自我,以封闭的自己与自己的私密关系代替了自我与他人积极交往。
我以为90年代的物质主义与80年代世俗大众文化的最根本区别,就在于前者建立在去公共化的基础上,它是一种畸形世俗化时代出现的畸形世俗文化,其突出特点就是大众的政治冷漠、犬儒主义与消费主义、物质主义的深度结合。畸形的世俗化在坚持原有政体和意识形态的同时吸纳了消费主义,鼓励国民把精力投入到日常消费,如理财治家、崇拜明星、追逐时尚、健美塑身、迷恋名牌,等等,对公共世界的腐败和愚蠢视而不见。当大众也包括数量众多的知识分子,沉迷在传媒打造的日常生活审美图景、沉迷在去政治化的自我想象和个性想象时,真正值得关怀的重大公共问题由于进入不了传媒,而被逐出了现实。这样的世俗化可能导致一个最糟糕的结果,在一个急需争取与扩大公民的基本权利、推进公民的政治参与的社会环境里,大家却在津津乐道地关注自己的生活方式,热衷于美容化妆,打造自己合乎时尚的身体,等等,这有点滑稽与悲哀。
如果这个分析大体成立,那么,如欲克服中国90年代以来的物质主义,既不能靠进口西方的上帝,更不能回到“文革”,而只能是着眼于重新激活公共精神。中国和西方的现实都告诉我们,在一个健康的世俗化环境中,告别了禁欲主义的广大民众会以巨大的热情建设一个崭新的公共世界,开始健康的公共生活;但如果公共世界的参与渠道被堵死,如果人与人之间的公共交往因为制度性原因被阻断,那么,唯一的出路或无奈的选择,只能是被迫拥抱物质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