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
2014-01-06陈忠实
陈忠实
幼时爱狗成癖,书包中常装着狗崽。课堂上老师提问:“孔融为什么让梨?”狗崽就抢先回答:“汪汪汪,呜!”
那时候庄稼人生活艰难,不养狗。那时的狗性情极温顺,瘦骨嶙峋,走起路也是顺墙溜,轻手轻脚,不曾有过朗叫;撒尿也懒得抬腿;谦恭友好,谁叫跟谁走,不分贵贱,不看身份,跟你走了就把你当主人。怯怯地移近你,躬身依你伏卧,尾巴也夹得紧,眼睛偷偷给你送媚色;很会拍马屁,伸出温吞吞的舌舔你的手,像小媳妇一样温存。
后来长大成人,知道了狗事原是与人事相通。且中国文化关于狗的故事极多:狗尾续貂、狗彘不如、鸡鸣狗盗、丧家之犬、狗里狗气、落水狗、狗腿子、狗男女……谁沾上狗名就没了人品!如此,谁敢与狗套近乎?称兄道弟拉哥们儿关系?看来做狗确实很委屈。
沧海桑田,近年养狗却成时尚,狗事亦有了辉煌巨变。狗口增加大有赶超人口增长的势头。狗族竟也繁衍得名目繁多,叫价令人咋舌。狗医院、狗商店、狗协会、狗东西繁不胜举,有的竟过得如同大款、巨星般阔了。走进村堡巷里,一只游狗大剌剌地迎头扑来,满脸的骄横,脾气很火爆,开口就咆哮撒泼,没理可讲的。专拣热闹的十字街头撒尿,一条腿高扬着,大有指点江山的雄姿。家家门户紧闭,敲门询问,人未语,狗却叫得热烈!主人开门,那物儿暴跳如雷,甚是凶恶,一条铁链绷得钢棍一般,这已是普遍礼遇。邻居往来,门外高声呼叫:“有狗吗?”这对往昔的“有人吗”简直是讽刺。人与人自是很少往来,墙越垒越高,狗越来越多,晚上睡觉还做噩梦。夜就成为犬吠的世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狗声起,万狗呼应!一时狗吠如潮,夜就失去了韵致,月亮也消了清朗,而人却缩得更紧了。
狗事张扬起来了,是人的自我价值的贬值吗?是人心隔得太远了吗?不但无法沟通,就连心扉也实实地关了!再牵条狗,看守着,他人不得入内,各自守着一方青天。春夏秋冬自是冷暖不同,本是融融的浩荡天地,却让狗族割据成一块块囚牢。连狗自己也囚于牢中了,一条铁链,一盆狗食,一窝起居,也就无法跨出牢门一步了。
前日驱车到八里坪村,却极少见到狗,走近山民家门,山外人高呼:“有狗吗?”主人却在另一山头答道:“没有哟!自己进去喝水!”推门而入,果然无狗。偶尔也碰到一条狗,但却很有礼貌,嗅嗅你便是了,然后掉转头跑向灌木丛逮蝴蝶去了。山外人之心果极妥帖,于山野之气、茂林之色、潺潺水声中感悟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存在。于是便浪语:情愿死在这里!又说回去将狗全打死,煮了,吃了,自己解放自己。这自是废话,世事如此,无狗怎成?这是需要,却亦是人自身的悲哀了。
(彭慧慧摘,〔法〕克劳德·塞贺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