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鹅黄

2013-12-31赵文辉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4年1期
关键词:阿飞镇里小镇

赵文辉

忽然有一天,我们在小镇西口撞上了一个女孩,一个穿鹅黄色连衣裙还生了两只湿漉漉毛眼的女孩。她骑着在我们小镇根本不多见的二六女单车,梳了一条当时很时髦的马尾辫,马尾辫上用手帕扎了一个蝴蝶结,仿佛真的有一只蝴蝶落在上面一样。刘小祺眼尖,他率先叫嚷起来:“看,看,来了一个!”

我们顺着他的手指望去,一团鹅黄正向我们飘来。呵,这无辜的鹅黄,她竟不知躲避我们。她把我们当成普通的小镇青年了,以为我们割完了草在那儿下五子棋斗嘴呢。刘小祺又卖弄起了他的聪明:“一定是个城里妞儿,不知道咱哥们儿的威风,要不她会走那条小道进镇的。”的确如此,这一带的女孩都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们,仿佛我们几个是一只只疯狗,咬一口她们就会患上潜伏期漫长的狂犬病。镇里放露天电影,我们几个一去就会听见一阵母鸽子般的叫声,女孩们拼命往人堆里挤,就像一群被野狼追赶的小羊,谁掉队谁就会被捕获,成为野狼的一顿美妙晚餐。我们晚餐的机会越来越少了,镇里镇外女孩们的警觉一个个决不亚于“动物世界”里的羚羊,白天她们三五人一堆结伴而行,一到天黑,就窝在家里做针线活,决不给我们一丝机会。刚才,也是极偶然的一次,一个来镇里供销社买扑粉的女孩撞在了我们枪口上。这个女孩脸蛋上有两坨红,腰和屁股长得胖而愚蠢,我们拽她去玉米地,她小心翼翼地央求:“让我回去吧,叔叔,买回扑粉,我娘还等我和她去稻地薅稗子呢。”我们一起哈哈大笑,她居然叫我们叔叔。刘小祺笑得口水流出多长,挂在了玉米叶上。别看刘小祺冲锋陷阵很勇敢,可每次的晚餐他都是最后一个品尝,用他的话说,是在给我们“涮锅”。我是他们的老大,这脸蛋上有两坨红的女孩就由我第一个领进了玉米地深处。她还在央求:“让我回去吧,我娘还等我去薅稗子呢。”我安慰她:“没啥大不了的,一会儿我们哥几个帮你一起薅,啊。”但我很快从玉米地深处回到了他们中间,按顺序又去了两个,但这两个家伙也是迅即返回。轮到刘小祺时,这小子两眼放光,早有些耐不住了。我们一起笑,对着迫不及待的刘小祺喊:“刘小祺,你个王八蛋这回尝一口新鲜桃子吧,我们都没舍得开封,原封不动给你留着呢。”很快,玉米丛中传来了刘小祺的斥骂声,还有啪啪的抽打声,伴随着那个女孩的嘤嘤哭声。我们一齐■去,见女孩被扒光了衣裳,刘小祺仿佛被人欺骗了一样恼羞成怒地正用一根玉米秆抽打着女孩,把女孩往玉米地深处那个池塘里赶,“下去洗洗,把你身上这狐狸味好好洗洗,你让老子几天都吃不下饭,我要惩罚你这个臭妞!”女孩被他扑通一声推进了池塘,几只野鸭吓得扑扑棱棱上了对面的岸,摇摇摆摆钻进了另一片茂盛的玉米地。女孩上岸后,刘小祺还是怒气未消,他打开女孩买的那盒扑粉,全部撒在了女孩的身上。我们丢下嘤嘤哭泣的女孩,扬长而去。

我们从来不知道害怕,派出所扣过我们,让我们抱着一棵大杨树过夜,还用电警棍捣得我们浑身筛糠。镇里有几个女孩,做了我们的晚餐后,就和我们一起混熟了。更多的女孩闷在肚子里跟爹妈都不承认这回事,只有个别寻死觅活的,闹得家喻户晓,为了挽回面子,家里人不得不纠集起一帮本家把我们包抄擒获。任他们拳打脚踢手掐口咬,我们哥几个一句孬话都没说过。尤其是刘小祺,一米五几的个子,却英勇得不得了,嘴被人家抽得像老母猪的嘴一样厚起来,依然唾沫星乱飞:“打吧打吧,老子死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打着打着,他们的拳头就累了酸了,自动松开了。我发誓,我们从来没有向小镇人的拳头求饶过。还有一次,一个外村的女孩做了我们的免费晚餐,她很要强,寻死觅活的,我们几个人拽住她不敢松手,一松手她就往墙上撞。真撞,可不是做样子,居然把我们吓住了。刘小祺给我们几个使眼色,小声说干脆把她那个算了。他的眼睛血红,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我们没有人理睬他。那个女孩闹得差不多了,我们一个个也精疲力竭地瘫坐在地上。我们对她说,你撞墙吧,这回撞墙我们可没力气拦你了。那个女孩却摇摇头,说她不撞墙了。但她提了一个条件,说不能让我们白占她的便宜,我们得帮她把家里的六亩麦子割了,再就是帮她家打一场架。她爹是个肺结核,家里又是清一色的女孩,一个本家常年骑在她家头上屙屎拉尿。我们一听欢呼起来,割麦算什么,我们身上的力气过剩得正没地方挥霍呢。打架又算什么,刘小祺说你准备一块好磨石就行了,我们会把镰刀磨得飞快去把你那个本家的鸡巴割了喂狗。

没事的时候,我们就在小镇的各个路口守候,等候我们美妙晚餐的来临。有好几次我们也去别的镇里寻找美味,他们那里也有一些像我们一样出来寻找美味并且不怕死的人。于是双方大打出手,每次都弄得血糊淋漓的。有一回,刘小祺扑上去咬下人家小半只耳朵,而他的屁股上却被扎了三刀,居然是三楞刮刀,抽刀的时候把肉也带了出来,害得他卧床小半年,屁股上落下三个肉坑坑。后来我们就很少去别的镇里惹是生非了。我们在镇口守候,等待着机会,好显露一下我们的非凡才艺。我们个个身怀绝技,而且相互恭维和吹捧。刘小祺会口技,能摹仿各种声音。比如跟我们一起混的那几个女孩总被家里人看着,我们明目张胆去叫她们肯定不行,刘小祺就躲在她们房后学狗叫,不是一只狗,是群狗打架的声音。听到暗号她们就会对大人说,狗又在咱家房后打架了,我去看看咱家的狗吃亏没有。于是就跑出来与我们胜利会师。刘小祺还会学自行车轮胎爆炸的声音,首先“啪”的一声脆响,然后“出出出……”拖出一串内胎跑气的声音,学得几乎乱真,且屡试不爽。老扁的本事是跟我们俘获的女孩打赌,用一枚硬币测试人家是不是处女。老扁用指头夹住硬币然后开始提问,被提问的女孩必须先从他指头里抽出硬币才能回答问题。他先问人家多大了属相是啥几个表姐几个老舅,到了关键处就把硬币夹得紧紧的不让人家轻易抽出来,而这个关键的问题一般都是“你第一次跟你男朋友睡觉他说的那句话是什么?”被提问的女孩很着急,拼命往外抽硬币并且想澄清自己,急了就埋怨老扁:“你夹这么紧,我抽不出来!”老扁手一松哈哈大笑。女孩明白自己上当了,就尽着老扁搂在地上打滚。其实老扁的这招可不是原创,他是从王朔的小说里剽窃来的。我们那时都读王朔的小说,读完之后就按他的那些招数去撒野。王朔决不亚于一个大毒枭,让我们这些不良子弟堕落得一塌糊涂。我的办法和老扁差不多,也是挖坑让一个女孩往里跳,但我自信技术要比老扁这个蠢驴高明得多,而且我的挖坑技术绝对是原创,没有借鉴和改编他人之嫌。

这团无辜的鹅黄离我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们一齐屏住呼吸,然后喊“一二三”。“一二三”之后,我们迅速围成一堆,并且给这个女孩让开了路,我们开始热烈地交谈,对她的到来视而不见。女孩经过我们身边时根本没有注意我们,我们也仍然对她视而不见。她刚刚驰过我们,“啪”的一声脆响,接着“出出出……”刘小祺就让她的车胎放气了。女孩的反应很迅速,一个急刹车跳下来,一手握车把一手按住后衣架使劲往下按,一下,又一下,按了好几下,才确信后胎没有跑气。她又扎好车绕到前面,双手捏住车轮使劲捏,捏完又用粉红色的小手掌按住使劲往下按,前胎也是硬顶顶的。女孩迷糊了,她蹲下身子仔细检查气门芯,顺便紧了紧螺丝。她仍然不解。这时我们呼啦一下把她围住,女孩抬起头望着我们,她的脸蛋白里透红,眉毛用笔画过,眼圈还勾了线。果然是城里来的,她一点都不怵我们,要换镇里的女孩,早吓得坐在地上筛糠了。这时刘小祺把双手扩成喇叭状放到嘴上,女孩听见了她刚才为之下车的声音。我们一齐大笑起来,老扁笑得最凶,捂着肚子蹲在地上,好像武大郎吃了潘金莲下的砒霜一样。

女孩明白了,她霍地站起来,推车就要走。女孩生了一双湿漉漉的毛眼,她一生气这双毛眼更润湿更好看了,我们舍不得让她走。刘小祺抱着双臂趴到车把上:“小妹妹,我还会学老母猪叫春呢,我还会学新媳妇尿尿呢,你不想听听?”

老扁一蹁腿骑到了后衣架上,从兜里掏出他那枚著名的硬币,要跟女孩打个赌,说赢了就放她走。

女孩生气了,抬手给了刘小祺一个耳光。接着扭头转身,扎了蝴蝶结的马尾辫甩了一个漂亮的弧形,老扁的脸上同时也挨了一巴掌。两个没出息的东西,竟让女孩的粉掌打蒙了,女孩已经跳上车走了,他俩还没回过味来。在镇里从来没有哪个女孩敢这样对待我们,我说还不快追等啥哩。刘小祺这才缓过神来,撒开两条小短腿朝那团鹅黄飞奔而去。这时女孩扭头骂了我们一句:“阿飞,一群阿飞!”见刘小祺追过来,她脚下用力,二六女单车几乎飞起来。刘小祺的小短腿被它比得更惨了。

刘小祺气喘吁吁地返回,老扁冲他喊:“狗撵兔,差一步!”刘小祺不答理老扁的挑衅,老扁有时候找不到架打就惹刘小祺,俩人常常玩着玩着就真干起来,出手一个比一个狠,照样杀得血糊淋漓的。打归打,却不记仇,很快就又坐到一个桌子上喝酒了。刘小祺声音洪亮地问:“她说咱们什么?什么?”

“阿飞,一群阿飞!”我们一齐回答他。

阿飞?在这个小镇,有人骂过我们“流氓”,骂过我们“王八羔子”,骂过我们“不是娘生的”,骂过我们“不要鼻两门”,可骂我们阿飞还是头一回。我们的脸皮早已经过千锤百炼,自信比城墙还厚,炮弹都打不透。但我们却架不住这个女孩的一个洋名词,一下子就溃不成军了。一个个扭头问:阿飞是什么意思?又一个个摇头:他妈的,问你丈母娘去吧!在那团鹅黄飘过的黄昏,在小镇的西口,我们,小镇里有名的天不怕地不怕,居然被一个新鲜名词击得溃不成军。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开始与这个名词纠缠不清。有坚持自己观点的,有同意对方意见的,也有认为别人的观点是一堆臭狗屎的。我们经常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大打出手。渐渐地,他们对我也开始不屑起来,老扁私下里不止一次说我的坏话:“什么狗屁中专毕业,还当过几天诗人,连这个都解释不清?”

又说:“老大,老大!他还有脸当老大吗?”我知道他一直在窥视我的这个位置,一直在磨刀霍霍。

一开始的时候,我并不太在意我这个位置,当初我只是一时逞勇才偶然混了个老大。走进他们的道里,我真有些稀里糊涂,不明不白。之前我的正式职业是镇棉站的检验员,每天把棉农缴售的棉花扯来扯去,然后对照国家标准一一定出等级。隔三差五,还能混上一顿棉农请的小酒。我的业余身份是个诗人,我经常在午饭后攀上高高的棉花垛,枕着《普希金爱情诗选》,蓝天白云相伴……我把棉花写成“白云堆雪”,把遍布牛粪的田野写成“带着泥土的清香”。一个爱诗的十八岁男孩的心里装满了各种美好。我的恋人白小玉是附近一个乡政府的打字员,经常被我的诗句烤炙得粉面桃腮,娇喘吁吁。有一次,她在来找我分享普希金情诗的幸福时被刘小祺、老扁和他们的头目老黑拦截在小镇南口的河堤上,我经常去半路上迎接她所以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一幕。我奋力冲了过去,举起了诗歌的拳头。没想到我竟不堪一击,他们迅速将我制服,把我反剪了双手捆在那里。我眼睁睁看着白小玉被老黑拖向了河堤的另一边……白小玉因此离开了我,我去乡政府找她,她正在烧一堆信件,我写给她的所有的华美辞藻正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和裂变。我看见我的初恋变成了一堆灰烬。白小玉微启双唇,吐出了一个美丽的词汇:“无能!”我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作为一个男人,这是我情感史上毋庸置疑的一个污点。我知道我再不配写诗了。

有一天,有一种火焰燃烧着我的胸膛,撕扯着我的灵魂,我知道这就是他妈的愤怒!那个年代,我们那儿流行一种叫做“流杯”的白酒,度数相当高,一般三五两酒就能把人放倒。我喝下一整瓶居然没倒下,那种叫做愤怒的火焰也燃烧得噼里啪啦。我去找了那帮王八羔子。他们还挺仁慈,说几个人打我一个还不跟捏死一只臭虫一样。他们要和我比狠,一种法子是那个年代比较流行的,用刀子给自己放血,扎胳膊扎腿都行,看谁扎得深扎得慢扎得潇洒,看谁没有皱眉头没有龇牙咧嘴。第二种法子是往胳膊上烙烟头,我喜欢兵不血刃,于是我选择了烙烟头。他们当然推选他们的老大,就是那个把白小玉拖向河堤的老黑。这个猪一样肥胖的家伙摇晃着愚蠢的身子往桌子跟前坐了坐,挽起了袖管。我却把整个衬衫扯了下来,扔在一边。刘小祺、老扁他们兴奋得好像老娘要改嫁能分到一个红包似的嗷嗷叫着,每个人嘴里都栽满了过滤嘴香烟,忙着点火,然后吧吧吸几口弄得火星子四溅。老黑把一个闪烁着红光的烟头摁在了他的胳膊上,这个猪一样的家伙居然没哼叽一声,然后得意地冲我一笑。我对他的故作镇定根本不屑一顾,我一下子抓起了三个烟头一齐摁在了自己胳膊上,我嫌一个一个来太费劲。摁下三个之后,我就再没有抬头,再没有停手,一次三个一次三个地摁下去。刘小祺、老扁他们“噗噗嗒嗒”不停地给我点烟,忙得不可开交。曾经因为点的烟火星太弱引起了我的不满,我还训斥了他们几句:别跟个娘们儿似的,火星大点!我一口气摁满一个胳膊,又一口气摁满了另一个胳膊,我的两条胳膊上黑乎乎一片,我被一股股皮肉烧焦的气味呛得狠狠咳嗽了一阵,然后抬起头来。我看见老黑一脸蠢相地望着我,他只摁了七个就摁不下去了。刘小祺他们在一边数着,我却摁了四十六个。我们用的香烟是“散花”牌,当时很流行。我们较量的那个地方是小镇的一个餐馆,老板目睹了这场无比精彩的比试之后慷慨地宣布:香烟免费,酒菜免费。

老黑败了,像头猪一样被我击败了。过了几天,刘小祺、老扁他们来棉站找我,我以为他们是来替老黑挽回面子的。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准备跟他们厮杀一场,我的右衣袖里藏了一把三楞刮刀,我想象着它能够扎进老黑的肚子里然后把他的肠子带出来。我做好了厮杀的准备。他们不是来找我打架的,原来他们对老黑失去了信心要我做他们的老大。说实话我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把玩着袖子里的三楞刮刀,我确实有些举棋不定。我又想起了白小玉送我的那个美丽词汇:无能。只有在他们中间厮杀,我才能躲避这两个字的追杀,减轻我的耻辱感。后来我就不再犹豫了,我说可以,但你们要答应我一件事。“啥事说吧,一百件也没问题!”他们齐声回答。我说替我惩罚老黑。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不知从哪儿把老黑带了来,老黑一个劲求告:“刘小祺,我可待你不赖呀,除了让你替我涮锅以外,哪件事对不起你?老扁,你不是一直想当老大吗?我让给你,我让给你还不行吗?”他们对老黑的求告充耳不闻,各自用手里的家伙捶打老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刘小祺个子低却偏爱打脸,够不着就蹦起来抡圆了胳膊抽老黑,啪啪啪,硬是把老黑一张脸抽成了猪脸。刘小祺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问我行不行?我说你打得不错,够狠,但是你打的不是地方,你知道我的仇恨在哪里。刘小祺沉吟片刻马上明白了,他便使起连环腿,一脚又一脚踢向老黑的裆部。起初老黑还惨叫着,后来就不叫了,瘫坐到地上,他让刘小祺踢昏了过去。

老黑为此付出了惨重代价,他的睾丸被踢崩了,医生给他拆完线后明确告诉他,他不可能再有生育功能了。以后的日子里,曾经在小镇不可一世的老黑突然像个老娘们一样变得细声细气,经常跟一堆老头老婆一起,拢着袖子在镇里某个朝阳的墙根晒太阳,嘴上还挂着口水。曾经被他祸害过的人家,经过墙根时总会忍不住朝他唾一口。

我代替了老黑,领着刘小祺他们在镇里兴风作浪,继续着他们也是我们的快乐。有一天棉站站长找我谈话,我知道他要开除我了。以前老黑他们经常来棉站骚扰,老黑曾经开着一辆手扶拖拉机追得站长围着水塔转了八圈,站长对他们早已恨之入骨。现在我做了他们的首领,站长当然不会放过我。

却不是这样。站长一见我就紧紧攥住我的双手:“没想到呵没想到,棉站能出一位大侠,黄飞鸿,你就是黄飞鸿!我们棉站再不会遭人欺负了,你说是不是?”站长很激动,接着喊着我的名字叫我听封,他说你以后不用检验棉花了,以后你就是棉站的保卫科科长了。站长还给我腾了一间房设了一个办公室,让电工做了一个木头牌,用红漆写了“保卫科”三个大字钉在门上。站长把我当成了他的护国大将军,问我:“你说,还会有人开着拖拉机撵我不会?”我说谁敢?看我不把他的下水打出来!我发现我现在说话和走路都充满了霸气,时间让一个温文尔雅的小镇诗人变得狰狞变得飞扬跋扈起来。我又说,你去镇里转转看谁不顺眼只管把唾沫吐到他的脸上,看他敢放个狗臭屁!站长说好好,你以后上班不上班都可以,工资照发,年底往县公司报先进你是头一个。

站长拨给我的这个办公室成了我们厮混的固定场所,很多女孩就是在这里成了我们的免费晚餐。

近一段时间,我们在这间办公室商量的大事,仍是那个穿鹅黄色连衣裙女孩留给我们的课外作业。老扁说阿飞就是混账的意思,那个小妞骂我们混账哩。我觉得他的话尽管武断但不无道理,首先可以肯定是在骂我们。刘小祺又断定阿飞是一句上海话,他说他已经作了调查,这个小妮是上海人,她的爸爸妈妈都是从上海支内来到县里的。她爸爸在化肥厂当工程师锅炉爆炸炸死了,她妈妈在县医院妇科当医生,专门从孕妇肚里往外拽小孩。因为长得漂亮,和她女儿出门人家都说是姐妹俩。院长看上了她,多次勾引却一直没成功,最后就把她下放到这个小镇医院来从孕妇肚里拽小孩了。那个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女孩也在小镇工作,邮电所,当话务员,耳朵上扣两个耳机,面前是一堆插头和插孔,她的任务就是每天把这些个插头换来换去,保证小镇十个自然村和七所八站与外界保持畅通。

已经两种答案了,我们仍然陷在一团雾里。供销社洗化组的那个女孩又给我带来了第三种答案,而且是很新鲜的一种答案。这个女孩不是我硬拉来做免费晚餐的,是我先给她挖了个坑,她跌进去后却没后悔,并且还不愿出来了。都说“强扭的瓜不甜”,这话一点不假。扭得多了,我就发现确实不好吃,于是就发明了挖坑这个办法,让女孩们心甘情愿地跟我。尽管我曾迷恋过那些生瓜蛋,迷恋过从她们身上发出来的那种草腥味和幼兽味,在她们哭闹之后不得不接受我的时候,她们会跟我谈条件:“就这一回,下回可不能再找我啦!”还有的要贿赂我:“秋罢我娘碾了小米,我给你送几斤来!”她们没有一点经验,不会迎合不会呻吟不会扭摆,任凭我上下耕作,瞪着一双澄清的眼睛很认真地跟我谈条件。后来我就觉得一点意思也没有,想找一个不跟我谈条件的女孩。我的身体和经验越来越需要迎合和呻吟了。

我挖坑一般是从猜谜语开始的。和一个女孩肩并肩躺下,之前我是向她保证过的,决不动她一指头。第一个谜语的谜面是“不粗不细,顶天立地”,打一“自然现象”。女孩认真地想,想半天也想不出来,我就告诉她是天上下的雨。有的女孩反应快一下子就猜出来了,我会攥住她的手很夸张地夸她聪明,把她弄得格格直笑。这样,女孩的警戒也就放松了。我悄悄告诉她还有一个谜底长在我身上。她还是猜不出来,我只好拉着她的手按在了谜底上。这时候,这个女孩会很羞涩地抽回手。接着我给她出第二个谜语,谜面是“大姑娘立正”,谜底是打一城市名。她猜不出来,我只好让她站起来用她自己的身体示范,让她立正,然后告诉她这个城市离我们小镇很近,就是“鹤壁”。她旋即明白了,脸也深深地红了。接着是第三个,尽管她捂住了耳朵说不听不听,可她的心却已经张开了,好奇、羞涩、青春的冲动让她欲罢不能。我又让她示范,“稍息——立正”,打一“六朝古都”。她猜出来了也不好意思说,我就替她说了,“开封”。她会用小拳头捶打我,骂我不要脸,但她的双腮已热得烫人,呼气也粗重起来。就这样亦步亦趋,我们把谜语往纵深处猜了下去。这真的比那些生瓜有味,但是如此几回竟有一个女孩对我动了感情,发誓非我不嫁,爹娘打她骂她都没能改变她。她就是供销社洗化组的这个女孩,死心塌地要跟我。我也想过了,再过两年,如果不被人打死或者我没有打死人,派出所不把我送进大牢,我就用棉站的那辆“仪征”牌双排座卡车把她娶回家好生过日子。

她听说我们为一个名词迷惑不解时,就来帮我们了。她专门去了一趟县城,去请教她那个在“人民浴池”当服务员的见多识广的表哥。她的表哥替她分析了半天,说有可能是一句香港话,阿飞就是流氓的意思,他在一部港台片里好像听过这句话。女孩欣喜异常,跑来替我解忧。我对她表哥的“好像”不太满意,我要的是百分之百的准确,于是仍然陷在一片迷雾里。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们想到了那团鹅黄,那个骂我们阿飞的女孩。我们守着棉站那台老式手摇电话向她问候,她在电话那端用非常标准的普通话问我们要哪里。刘小祺说要你,她在另一端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谁要我有什么事?刘小祺嘻嘻笑了,问她,你的二六车最近放炮了没有,我们想去替你补一下轮胎。女孩沉吟片刻,马上知道我们是谁了,又骂了一声阿飞,然后挂断了电话。再摇,她却不接,她面前的每一个插孔上都标有全镇的单位名称,她知道是我们在捣乱。我们一起埋怨刘小祺这个混蛋把事搞砸了,刘小祺急得鼻尖冒汗不停地擦,然后像一个拖拉机手发动柴油机一样飞快地旋转摇柄,电话机发出叽叽咕咕的叫声,仿佛不堪重负。女孩很坚决,就是不接我们的电话。我们又去供销社给她摇,这回她接了,结果刘小祺又把事办砸了,他的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女孩问他接哪里,他不敢直接向女孩询问我们急于解答的问题,怕暴露自己就捏鼻捏眼地说他要镇高中。女孩说占线哩,镇长正往高中下指示呢。刘小祺一听就恼了,什么狗屁镇长,烂屁股沟的东西,我命令你,把他的拔出来,把我的插进去。刘小祺的话让我们想起了邮电所机房那一排排挂满电线的插孔,我们扑哧一下笑了。女孩又听出了我们的声音,啪一下把线掐死了。

我们决定去邮电所门口逮她,当面请教她这个阿飞是什么意思。谁知这个女孩警觉极高,下班后推着车出来,只要我们一露头那团鹅黄就会马上消失。过了不大一会儿,她的母亲,那个跟她很像姐妹的上海女人来接她了。这个上海女人很高傲,看都不看我们一眼,径直钻进邮电所,然后唤出她的女儿大摇大摆地从我们眼前经过。老扁要上去拦截她们,刘小祺拦住了他:别动粗,动粗她肯定不告诉咱的。再说这个女人也不好惹,县医院那个院长想睡她,不硬是让她用手术刀把那玩意剪得血糊淋漓的。我觉得刘小祺的话有道理,我们决定再找机会接近她。星期天的时候,女孩调休在家里休息,我们潜伏在她家附近伺机行动。我们发现了女孩的一个古怪行为。镇政府盖的那几排家属楼,都是三层高,囊括了全镇所有的公职人员。每逢星期天,各个家属楼飘出饭菜的香味会引得全镇的狗都跟着打喷嚏,过往行人一个个咬着牙根骂:狗日的,等运动来了非把你们一个个全打翻在地。女孩住在三楼,对面也是一个楼,楼道很窄。女孩经常拎了灌满了水的塑料袋在阳台上一悠一悠地瞄准,然后抛射出去,抛向对面的楼道。有时抛得不准,一袋水就稀里哗啦掉了下来,女孩便伸伸舌头,探头往下面看,落在了行人身上没有。

我们藏在墙角,一直在等待机会。终于等来了,那天女孩手中的塑料袋一脱手,刘小祺就像射出的箭一样穿过去,一袋水全落在了他身上。被浇成落汤鸡的刘小祺贼眉鼠眼地笑着,冲楼上的女孩喊:“长眼了没有?”女孩一伸头,见是我们又缩了回去,接着就从阳台上消失了。“上!”刘小祺一挥手,我们大摇大摆理直气壮上了三楼,把女孩家的门擂得山响,要讨个说法。女孩开了门,却不让我们进,她一脸愧色,递出一张钞票,“赔你们钱,赔你们钱还不行吗?”我们推开她,呼啦一下闯了进来。女孩跟着我们进来,用一口好听的普通话警告我们:“你们可不准胡来!你们可不准胡来呀!”

我们一齐笑,说我们不胡来,我们也不用赔钱,我们只请教你一个问题。

女孩瞪着一双我们小镇绝无第二的湿漉漉的毛眼看着我们,她大概已经听说过我们的劣迹,脸上现出一片惊恐:“你们要敢胡来,可有人饶不了你们!我舅舅在县公安局当警察,小心把你们——”她说着举起了手,伸出一根指头,握成一个手枪状,然后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了一下扳机。我们大笑起来,刘小祺问她你妈妈是不是小儿科的医生,我们是吓大的啊?老扁的笑瘾又犯了,窝在地上打起了滚。女孩的脸上布满了惊惧。

我们再次强调,我们只是向她请教一个问题。女孩半信半疑地看着我们,一连问了三遍:“真的?”我们点点头,女孩说你们跟我来吧,一看就明白了。说着径直往阳台上走去。这回轮到我们犯傻了,女孩误解了我们,她一定以为我们请教的问题是那只塑料袋和水的问题。我们只好跟着她去了阳台。

来到阳台,女孩指着对面的楼道让我们看:“小树,小树快要渴死了,我喂水给它们喝!”我们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见对面的楼道里生长着几丛矮瘦的小榆树和小椿树。这里根本没有水源,鸟或风把它们带到这里,它们居然活了下来。尽管是在不缺水的豫北乡下,可楼道与大地隔绝,它们的环境其实不亚于沙漠。幸亏遇见了女孩,不时地喂水给它们。那一刻我们都没说话,我们都让这几棵小树镇住了。这时刘小祺忽然叫起来:“看,你们看,那儿也有树!”我们一齐扭过头来,看到了一个与阳台平行的楼道里也生长着几丛绿色,居然也是小榆树和小椿树。它们比这几棵树还要矮瘦,叶子上布满了灰尘,却很精神地生长着。因为视角问题,女孩也没有发现它们,倒是刘小祺这狗日的眼尖,让我们看到了。女孩啊了一声:“没人喂过它们一口水啊!”惊讶之后,我们看见女孩哽咽起来,她为这几株艰苦生长的小树流下了心疼的泪水。女孩哽咽着,不停地喃喃,“没有人喂过它们一口水……”

她对我们的存在视而不见,显然已经惹恼了刘小祺他们,刘小祺嘻嘻笑着,上去替女孩擦拭眼泪,还一边安慰:“小妹妹,别太伤心……”老扁也蠢蠢欲动起来。那时,我的视线也全部被这几丛小树吸引住了,心里有一股电流一闪而过,一种欲哭的感觉涌上来。我那长满茧子的心已经不属于我了,被这几丛小树掳去了。确切地说,是被打倒了,几丛矮瘦的小树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没给我一点还手的准备。我拽住了刘小祺已经伸出去的手,拖着他和老扁从小榆树和小椿树的目光里匆匆逃跑了。

……多年之后,那个女孩和我生活在豫北一个城市里。当初为了摆脱刘小祺他们的纠缠我付出了一根手指的代价,倒是乐坏了老扁那个狗东西,他如愿以偿当上了老大。女孩和我生活得并不如意,我们一起进了一家棉纺厂,又一起被这家工厂像踢两只烂皮球一样踢出来,尔后在粮油市场摆摊卖杂粮,当初我和刘小祺他们下五子棋时用过的大豇豆也在其列。我们和城里人有很多先天差距,最大的差距就是房子,仅仅一座八十平米的二室一厅几乎刮干了我身上的全部血气。才四十出头的我已经开始秃顶并且多次疲软,千头万绪的生活小事让我对那种事越来越力不从心。她对我的表现很不满意。有一次我刚上去就败下阵来,她很恼火,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边从被窝里往外扔卫生纸一边斥我:“你就不能阿飞一点!阿飞一点!”时过境迁,她的那口普通话却还是那么好听和独特。

阿飞?我一下子掀开被子坐起来。结婚这么多年,我竟忘了那团鹅黄,也忘了问她这个问题了。

选自《滇池》2013年第7期

原刊责编 张庆国

本刊责编 宋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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