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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无渡河

2013-12-29韩雨

美文 2013年14期

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她本应身处那弥漫着杏花与春雨的江南——尽管这一年的雨,早已被北方铁骑带来的寒气所沾染,变成了凄风苦雨,一滴滴,空阶滴到明,也冷到人心里。家乡已是大明王朝为数不多的王土之一了——朝廷已经迁移到了江南,但仍是六宫粉黛舞袖翩翩,哪管它社稷残。而异族,仍是虎视眈眈。大明的前景正如此时此刻,天色昏暗得看不清前路,黑云低得几乎要淹没一切,在浪涛的怒吼中隐隐传来箜篌的声音,凄凄切切,幽怨悲凉。

她脚下所踩寸土,连同这条曾被无数文人墨客歌颂吟咏过的河流,都已牢牢处于异族的掌控之下。她到底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箜篌的声音越来越近,她抬起头,惊愕地发现对岸有模糊的人影。风急浪高,那人居然就站在岸边最高的那块礁石上,傲然面对无边的巨浪,似乎想孤身一人渡过这浩浩大江。

被发之叟狂而痴,清晨临流欲奚为。

她犹豫了一下,想知道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却不知如何让对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时,对方却突然向前动了一下,直接坠入了滔滔洪流中!

她大惊,不知自己眼前所见是真是假。空中箜篌的声音愈发凄切了,大风送来女人的号哭声。隐约中又有人在狂笑,有人在长歌。她茫然四顾,视线里却除了黄河外一无所有,她不知道在这么大的狂风中,这些声音是如何存在,又为何如此清晰。

直到她看见那艘小舟。

舟很小,在黄河的滚滚波涛中不过一芥子而已。船夫站在船头高歌,歌词奇异莫名,似乎与波涛声遥相应和。远远看去,那人仿佛正站在河面上。事情太诡异,她踌躇着是否要上前,却在看见将要上船的那人时打消了顾虑——

那是大明的衣冠!

自胡马窥江去后,大明的衣冠一点点被异族的服饰蚕食。她知道北方被胡马践踏过的地方几乎都被逼着换了衣衫。而在这黄河边上,居然有人光明正大地坚持着这身衣物。难道,北方并没有像丈夫所说,完全沦陷吗?

她狂喜地忘记了疑惑这个人是如何在残酷的满人手中活下来,还坚持着明朝衣冠,或者说,是不愿想,不敢想。

她快步走向前,想问那人一些事,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而在那人注意到她之前,有一骑从远方绝尘而来,大声呼叫:“杨大人留步!”

那个年近五十的男子闻言又从船上走下,听使者喘息着急切问:“首辅命我向大人传一句话——欲成大事者,必有内应。敢问杨大人可有内应?”

男子微微叹了口气:“并无。”

使者似乎早已料到答案,顿时开始苦劝男子留下。男子耐心地听着使者的种种规劝,在使者口干舌燥地停下时才缓缓地说:“涟不是不知此事凶险。但此时阉党独揽大权,肆意为虐。若此时不说,等魏贼谋逆之事成功,还有谁能阻止他?今日一定要去。若事不成,朝中还要有赖叶大人……”

她愣住了,以至于根本没去听之后两人间的争执。叶首辅、阉党、魏贼,还有那个姓杨名涟的男子……这些词如此熟悉,却又如此荒谬,荒谬到她不知今夕何夕。

使者失望离去。在反应过来前,她的身体已经登上了那叶小舟。她坐在角落里,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渐渐成形:

如果现在留下他,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之后令人绝望的那些事?是不是,历史会被改写,而大明也不会到达今日的境地?

这想法越来越大,和波涛一起压迫着她的心,让她放下了什么礼仪与世俗眼光,主动向坐在另一端的男子搭话:“妾身有一首歌愿献给大人,不知大人可愿一听?”

无视男人诧异的表情,她不管不顾地拔下发簪,敲击着船,声音隐隐有金石之声,在低矮的棚子里回响,远处箜篌的声音也更加凄厉,共同唱出那句千年前众人的哀叹: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这床有菅席盘有鱼。北里有贤兄,东邻有小姑。陇亩油油黍与葫,瓦甒浊醪蚁浮浮。公乎,公乎!为何一定要过河呢!

人间道路几多,为何你偏偏要选择最艰难的那一条。

她看着男人的表情渐渐变为了然。她希望他听了这首歌后能回去,但又有个声音告诉她这不可能。似乎这就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这个人,是天生就要去干这件事的。

待余音已绝,男人摇了摇头:“我明白姑娘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我一定要做。”

“常言道人生如朝露。但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她急急地打断了他的话,“阉党气焰滔天,大人就没有想过如此做的后果吗?为何不等待更好的时机,积累更多的力量,再去上疏?此时行事,只是空以身膏草野而已”。

“很多人都对我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如果所有人都用这一想法安慰自己,那么永远都不会有人去做这些事。就像渡这条河,如果没有人动了渡过这条河的想法的话,可能我们至今都只在河的一边徘徊”。男人无奈地笑了笑,似乎已对很多人说过这种话。

她喏喏地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反驳。或许是因为男人的态度实在太坚定,或许是因为她早已知道面前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唯一持有的武器,只是她知道的那些历史,那个男人可能的后果——

“不是为了前程,不是为了赞誉,不求家财万贯,不求青史留名——事实上,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的后果”。男人接着说,“或许我只是以卵击石,但多一个人去弹劾,阉党的气势就会减少一分。多几个人去努力,这个国家,可能就是一个新的样子”。

“文山公曾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或者,我坚持的,只是年幼时学到的话……”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她看见了一只小蛾子。这只蛾子逃过了滔滔巨浪与暗沉的天宇来到舟内,就为了一次又一次地绕着烛光飞舞,撞击着乍现的火花。即使这光黯淡得甚至不能完全照亮棚子,即使这火随时会熄灭。

男人低声叹息:“大道本无生,视身若敝屣。”

她突然明白,他是只蛾子啊。蛾子总是生在暗夜里的,却一直在追寻那些小小的光芒,即使这一行为在旁人眼里匪夷所思,即使几乎无人会理解他,即使他一直都看不到真正的日光。

大明,已经烂到骨子里了,就像无边的暗夜,黑得看不见一点光。而蛾子们,只能在最后一刻振翅飞舞,短暂地照亮黑暗,然后鳞翅燃烧,零落。

等白昼降临繁花盛开时,蛾子已经死去。

谁都无力改变。何况是她。

没有人说话,只有浪涛拍击河岸的哗哗声和一直不停息的箜篌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即如此,请让我,再为大人献上一曲”。良久,她打破了沉默,低声说。眼里,是一种莫名的坚定。

在过去的二十多年中,她曾唱过无数次歌,但没有一次让她感觉如此难以唱出。她曾多次读过此词,但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她并不曾懂过这首词。她听过无数种乐器,但直到今日才发现,那若隐若现的箜篌的声音是那么悲凉,那么令人喘不过气来。

——只是因为遇见他。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

她哽住了,她想再唱下去,沉重的历史却压倒了她,窒息着她。

此曲不可终,曲终泪如雨。

她从未如此深切地感觉到,她其实,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改变不了。

若他此时走,便也不是他,不是“托孤寄命,临大节而不可夺”的左副都御史。哪怕只改变一点点,他也已不是历史上,她记忆中的那个他。

大明忠烈公,杨涟。

“船到了”。不知何时船已停住。杨涟站起,看向棚子的出口处透进的一丝光,似乎在这丝暗淡的光中看见了大明过去和未来的荣光,微微笑了笑。“待河清海晏,再来黄河吧”。

她想抑制住泪,却再也忍不住。她知道,他会再来黄河,那时会有万人相送,会有父老攀附马首号哭,声震原野。

而那时,也正是大明王朝最后的余光熄灭时。

最悲哀的事,是你明明知道一切,但你无力改变。

她想这可能是一场梦。梦中她见到了一个人,而那个人燃烧了自己的生命为她照亮前路。

梦中本是伤心路。这是她几年前写的诗,如今竟一语成懴。

她盈盈拜下,这是她最后,最高的敬重。

“小女子河东君,拜过杨大人”。

那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她跟着向外看,突然被无边的恐惧淹没了——目之所及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他们此时仍在惊涛骇浪中漂流,但杨涟和船夫都视若无睹。杨涟马上就要踏出船去,而他面前的河水,是无边的血色……

她想大叫,想扑过去拉住他,但却发现自己在一瞬间丧失了说话和动的能力。这个不属于她的时空排斥了她,让她无力做出任何一点改变。

她看着杨涟走进了这条河,血水渐渐淹没了他,直到她再也看他不见。但直到最后,他还一直保持着笑容,温暖,坚定。

她不敢相信这一切。明明那人还没来得及渡过河……

杨涟消失的那个方向传来巨大的声响,有一个庞然大物自远方来,露出了巨大身体的一部分,又迅捷无比地回到了水里。

有长鲸兮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

箜篌所悲竟不还。

船夫仍在大风中歌唱。这次她终于听清了他在唱什么:

楚怀王,忠臣跳入汨罗江。离骚读罢空惆怅,日月同光。伤心来笑一场,笑你个三闾强,为甚不身心放?

——不过是沧浪污你,你污沧浪。

她发现自己能动时,已经哭倒在船上。

耳边只有船夫的一声叹息:姑娘,回去吧,水冷。声音莫名的熟悉。

她不知何时下了船,又不知怎么看到了熟悉的场景。她的家,她那窗前半残的花,她书桌上零落的文章,伴随着她这段时间迷茫不安的思绪。无论从时间还是空间上看,这都荒谬无比。是梦?非梦?世事如此荒诞与无常,这些事她已懒得去想。这地不分好歹妄为地,天错勘贤愚妄作天。上天本无良心可言,不然怎会奸诈者尽享富贵荣华,忠良者颠沛流离。世间事往往如此,偏偏如此,竟然如此。

公无渡河!

她发疯般地在书案间翻找,终于找到了那一卷——“涟今死杖下矣!痴心报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复挂念……”

——那是杨涟的狱中血书。

她提笔,一笔笔地描摹最后的话:大笑,大笑,还大笑!刀砍春风,于我何有哉!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她长笑着把写好的这句话放到烛火边,痴痴地看着它燃烧,似乎从中看到了那只蛾子的身影。

花一直没有盛开,而这些扑火的蛾子早已死去。

有人推门进来,是她的丈夫。她愣愣地看过去,她有一句话要对他说,这句话她好像刚刚想到,又好像是很久以前便一直埋藏在她的心头——

“钱君,社稷将倾。是宜取义全大节,以负盛名”。

而他只是叹息着看着她,声音无比熟悉:

“水冷。”

“怎么突然想起了钱谦益与柳如是的故事?”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低声问她。

“只是心有戚戚而已……”女子拿了一本书遮住了桌上刚写好的墨稿,似乎不愿让男人看见里面的具体内容。“有时不禁会想,历史,真是惊人的相似呢”。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真是……让人想大笑呢”。

两人一时无言,似乎听见空气中还残余着几百年前那人字字血泪的话语:“大笑,大笑,还大笑!”

但谁能真正洒脱到渡过那条河?谁能真正无愧于天、无愧于心地说:“刀砍春风,于我何有哉!”

“明天……就要走了吗?”最终,女子打破了沉默,低声询问。

“嗯”。男子也回过神来,面带一丝苦笑地复述自己听到的话。“‘此时若与日本开战,我方必败。败则日本将对我要求割地赔款,东北将万劫不复,须宜力避冲突,以公理为周旋’……这是少帅的命令”。

“收拾一下吧,明天,就要离开锦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