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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故事的人

2013-12-29方言

美文 2013年18期

谨以此文,献给曾和我一起踩踏梦想的人,献给我的兄弟卓越。

梦里一只狮子在追我,我拼命逃跑,不知道被抓住的后果,但很享受奔跑着的快乐。我听到一阵雷声,声音慢慢变得尖锐,我的身体不由向上飘去,像有什么有力的东西在提我,我慢悠悠地升空,满脸疑惑,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它忽地消失了。

我坐起身,夜里静悄悄的,电话铃声在响。它搁在一张书桌上,紧挨着一扇临街大窗,一束月光照进来,窗帘在光束里摇曳着。这光景总让人想到午夜时光两座欧洲高楼夹着的小巷,站在满是冒烟的下水道井盖旁,仰望到月亮的半张脸。我拿起电话:“喂?”

“喂,你好,我是一个卖故事的人,这是我第一次给你打电话吧,我想是的,你不必害怕,我不认识你,我在这黑漆漆的深夜里再次睡不着了,我随便拨到了你的号码,我想给你讲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免费送给你听的,放心,你即使感觉这故事简直棒极了非得给我一些钱,我也不会要,因为我给人讲故事,第一次总是免费的,这是我这生意上的规矩,好的先生,你打算听吗?”是一个老头的声音,他大概长着一脸皱纹和一个耷拉的大鼻子,说话的时候喜欢留给听众一个侧脸,以彰显他那保持距离的神秘和高傲。

“嗯,老先生,请讲一讲吧”。我拉过一把凳子,把弓着的身子放舒坦。我坐在黑暗里,身上披着柔和的月光,比小时候把头蒙在被子里还要安全,一只手揪着被口顶在头上,睁眼在一片漆黑里数着看不见的手指头,有时自己吓唬自己,浑身一激灵,突然向下掉又被稳妥包裹住的感觉,那就是孩子裹在被子里的安全感。

“嗯!那好吧”。老头此时抚了抚裹在身上的深黄色老旧毛毯,满是皱纹而又水分充足的老手和毛毯摩擦发出“嘶嘶”的声音,毛毯上凸出的绒毛在跳动的烛光里被压平又立起,抖擞着变得更细了。老头的大拇指如果情不自禁地抖动就更亲切了,我爷爷的哥哥就那个样子。他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老兵,骑一匹英俊的长鬃毛马在黑夜里行动,把前线的侦查信息送到后方。他没杀过人,骑着马去过很多地方,回来后长久呆在村子里,在屋里抖动大拇指、张合嘴巴,像是在发呆,但矍铄的眼神又告诉你他没有,有时候他拄着拐棍在街角坐着,更少的时候会去村边小卖铺买打火机。这些事情一直重复,直到他死去。

这位陌生老人的话让我停止了回忆,他讲到:“那天是中秋节,许多年轻男女在野外聚会,他们自行带着吃喝,有准备的人在中间搭起一个木台子,大家可以随意去上边表演节目,当然,得排队,大家自由而有秩序。我带了一瓶啤酒,坐在草地上边喝边看节目。这时候,两个姑娘大声说笑着坐到我旁边。我顺着姑娘伸向前的腿向上看到了姑娘的侧脸,月光下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我回过头看着台上说:声音挺甜啊。然后扭头和她说话,我们跟着台上的人一起唱歌,用身体摇晃荧光棒。后来,她邀请我和她做游戏,先是望着月亮猜带有爱字的歌曲名称,每人说一个,谁先答不上来谁输,好像是我输了。接着,她把荧光棒弯成U型,让我猜像什么,我猜到的都不是她要的答案,答案是马蹄、被衣服压弯的晾衣绳和笑脸的其中一个。她说饿了,问我愿不愿意陪她去吃东西。我当然乐意。我们找遍了周围,没找到饭馆,她说,那陪我去找厕所吧。我们并肩走在小巷子里,她低头看着半空,说,我给你唱歌吧。她唱了一首《死了都要爱》,我对她的唱功表示了夸奖。我们分头进了厕所,出来后,我迟迟不见她的身影,便在外边喊:嘿!姑娘。她回应:唉!马上。我们又重新并肩在小巷子里走,听她说一些话,我发现了地上一堆呕吐的秽物,推她躲开。走到一个亮灯的小卖部门口,她进去买饮料,我站在原地,仿佛置身草原,在一个偌大的空间里一直向后退。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后来听人说她和一个高个子男人在一起了,后来又分开了。我把她介绍给一个朋友,朋友陪她去购物,她买了许多东西还有一包烟,他们去饭馆吃饭,她请的客,后来朋友也消失了。我记得她有一个双下巴。

这是个免费的故事,送给你,你记一下我的号码,如果有需要可以随时打给我,不过下一次听故事你就得拿出一些我想要的东西做为交换了。他一字一顿地念了他的号码,我拿笔摸黑把数字写在了书桌上。放下电话,我用凉水洗了把脸重新躺回床上。

我瞧着模糊不清的天花板,回忆了一遍老头的故事。故事前边搭台、演出、轻松的状态像是电影,但是后来姑娘出现后,一切变得俗不可耐。姑娘在任何地点的出现都是一个开始,不是好就是糟糕,唯有一点毋庸置疑,就是它是一个开始。我开始了许多次,每一次都在我脸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褶皱。

我试着把老者的免费故事写成文字,投给编辑部。令我喜出望外的是,居然发表了。这对于一个像我这样没有收入,却依然固执坚持写作的人来说,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我用稿费理掉了脏乱的长发,对着镜子撇了一个大大的笑脸,然后拿起笔重新坐到那张书桌前,兴致勃勃地打算写些什么。在把脸蛋长时间放在左手掌上以后,我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

我坐卧难耐,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我搜肠刮肚想尽了自己的过去,却没有故事。我突然意识到刚刚发表的一篇文章将是我最后一篇文章,天大的喜事变成了悲讯。在被这个想法折磨了几天之后的一个夜里,我拨通了老者的电话,我说我要买你的故事,老者问我要听什么类型的,我说:“更浪漫,更悲伤的。”

我用剩下的所有稿费换了老者讲述的一小段话:“这个该死的冬天,冷冷的水,冷冷的空气,行动被涂上了石膏,滑腻、僵硬。美好的冬天该是曾经那样的:穿着熊皮,踩着大靴子把腿没在大雪里,吱吱地响,不透气的小木屋,壁炉烧得噼里啪啦。我听着歌写东西,她趴在一旁翘起两条小腿晃动着,后来她就睡着了。我答应把她写进我的故事里,最终却只记得这个最无关紧要的画面。我总也忘不掉这个画面,她说:喂!你还行不,我觉得我可能该帮帮你,给你一板砖,把你拍失忆了。 我说:结果我起来后,只记得自己要找一个曾在他身旁陪他听歌写字的女孩。人们问他具体情节,他只是描述,她翘起两条小腿,晃着晃着就睡着了,他说他醒来后,她就不见了。尽管人们都不相信,他说她一定还记得他。他也不知道自己找到她后,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找到她后,或许还是那个样子,他写东西,她趴在他旁边陪着他。有时候他也吓唬自己,想象着找到她后,他俩睡着后她就又不见了,但他又告诫自己,即使还会醒来见不到她,为了那甜美的一会儿,他依然要找她。”

我把老者的话编成故事写出来,不出所料,又发表了。于是,我每晚给老者打电话,把编辑部汇来的稿费原封不动地转寄给老者。这还不够,老者的要价越来越高,我不得不动用了积蓄,又变卖了家具把钱汇给他。我被某种激情怂恿着,变本加厉地打电话、写故事,足不出户,糟糕的生活作息令我的身体渐渐垮塌。我渐渐地有了名气,当夜色退去街上咿呀的叫卖声,路人偶尔的几语闲谈,并且谈论着我的名字时,我知道自己成名了,他们一定不知道我的面容已如此沧桑。我如今是一位贫穷、病态的一流作家。我想我该约老者见见面了。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拿着利刃和一个大块头搏斗。我们互刺,我的肚皮和左胳膊被刺得满是血坑,他也受伤不浅,最后不分胜负,我和大块头坐在墙头上聊天,彼此势不两立又惺惺相惜。

第二天,我和老者在他家后院见面。老者并没有身裹毛毯,穿着虽不光鲜但也并不拖沓,左手提溜个浑浊的酒瓶,叼着半支雪茄,像堵城墙般朝我迎过来。当我完全笼罩在黑影里时,才抬头看清他满是大胡子的脸。他挥了挥手,示意我坐到旁边的木椅上,我听到从他嘴里呼出类似笑容的声音,差点被他手臂扬起的风吹倒。当我们都在木桌旁的椅子上坐稳当,我才问他:您叫什么名字?他说:海明威。我问:真的假的?他只说了两个字:嘿嘿。我说:听说你有很多女人。他说:我只是太寂寞,寂寞到只想有个女人坐下来听我说说话,可惜没有一个能从头听到尾,于是我开始写作,当我提笔的那一刻,我相信我这一辈子注定就是个作家。

我们在和煦的阳光里聊了许多,他讲了几个恨过他的姑娘,他嚎叫着背诵自己创作的诗句。其实那时他已经浑身是病,咳嗽起来像响亮的春雷,振聋发聩。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叼着雪茄,猛给自己灌一口酒,然后又笑容依旧。我说:大家都说你是硬汉。他说:你看我现在不行了?硬汉并不是指身体,唯独身体健壮那是莽夫。我问他喝的什么,他说:苦艾酒。他用熏黄的手指掏出一包烟叶,我们卷着抽,燃烧起来味道像蒿草,我问他:这烟叫什么名字?他笑着说:玛丽胡安娜。

后来我像是醉了,惶恐、悲伤、惊喜、恬淡,身体轻微摇晃一下,便感觉自己被抛到很远很远,海明威的狂笑把我的意识拽了回来,他时而狂笑,时而哭号,嘴里一直蹦跳出巨大的字符,有的长着腿跑掉了,有的钻进我的耳朵,在我的大脑皮层上踩踏出图画。我试着去拍打他的时候,他打开我的手,歇斯底里地怒吼:我是硬汉!硬汉!那一刻我才明白了硬汉的真正涵义。

不知分开后多少天,我听到了海明威自杀的消息。市面上开始大量出售精装版的《老人与海》我随手翻开,扉页上的大胡子就是那晚在梦里和我搏斗的大块头。

像是过了很久,我似乎习惯了朝九晚五的生活,日子如撕纸那般呲呲地流逝,我在这段快速飞驰的时光里穿起了西装,面容平整地谈吐、做事,很少写故事。有那么一天,我和单位的九哥仿佛如约而至,一起走进电影院,看了一部《卑劣的街头》,走出影院后,我们都没有说话,在大街上溜达,他一瘸一拐,在一个路灯下突然回头对我说:我的腿就是年轻的时候瞎闹腾变成这样的。说的时候眼睛里分明混合着自豪和无奈。我低头哈着白气笑出了声。

习惯工作以后,我也早已习惯对于自己疯狂的过去闭口不谈。九哥这个事业小有成就的男人固然深知这点,所以在夜半的街边小摊,我们围着两碗滚烫的馄饨难以下嘴时,只是沉默。我递给九哥一支哈尔滨,他端详了一下,叼进嘴里点燃,犹如品尝了一番看不见的茶水之后,说:哈尔滨的香烟不如哈尔滨的啤酒,哈尔滨的啤酒不如哈尔滨的女人。然后把头埋在馄饨的热气里。

我送他回家,路上依旧是毫不尴尬的沉默,到他楼下,他说了一句:还是哈尔滨的男人猛!然后转身消失在黑漆漆的楼洞里。

我忆起很久远的一个午后,安妮趴在我旁边翘起两条小腿晃动着,阳光透过半拉的窗帘打在我俩身上,笔记本屏幕上放着一部黑白电影,电影的最后黑人青年和白人警察执枪相对,旁白念着:

这是一个关于社会的下滑,在下滑的时候,它不停地对它自己说:“目前为止还不错,目前为止还不错,目前为止还不错,你是如何下滑的并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着陆的。”

然后“乓”的一声枪响,屏幕变黑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拿起电话开始给一个陌生人讲故事,我的要价更高,只是为了让一些人知道,在你不断失去的过程中,自己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