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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小镇

2013-12-29张蓉

美文 2013年20期

小镇是我梦里常去的地方。

一直以来,它总是让我想起用单纯、温馨、梦想等幸福词语装饰着一天天长大的童年。

小镇是古朴的,如祖母的土布蓝花围裙,陈旧却充满了韵味。房屋大多是黄泥或者木制的,合抱粗的大柱子,立在人家天井的四个角上,原来都涂了漆,风侵雨蚀,颜色褪尽,斑驳成灰暗的朽色;微翘的屋檐,四四方方的小院落,低矮的门楼,一踏进去就让人觉得安逸亲切,就像是来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房梁上偶有老鼠“吱吱”“吱吱”呼朋唤友快乐的叫唤声,这些贼眉鼠眼的家伙因粮仓富余的粮食,胀得肚子浑圆,你跺脚朝它看,它轻蔑地翘翘胡须,小黑豆样的眼睛睁得溜圆,也有恃无恐瞪着你,一副十足无赖的样子。

阳光从屋檐的瓦楞上软软地渗入,一点点晕黄的光线投射到黝黑的泥地上,柔和而又温馨。仿佛一天一月一年,就在这些屋檐瓦楞上蔓延而过,不留痕迹。时光静然,只看到些昏黄光线下浮动的灰尘,安静而闲适地漂浮着,悠然细数往事和年轮——常常,在不经意的回眸间,繁复消沉的心境由此澄澈,沁着暖香。

那时,我还是一个孩子,九岁或者更小,常常跟着祖母四处走亲戚,常去镇上姑妈家。

小镇并不大,20多分钟就可以走完的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街道后面和左面不出百米便是高山,生长着各种杂木,榆树、杨树、苦楝、椿树,还有叫不出名的,蓊郁错杂。右面一个土坡,一大片竹林,翠色欲滴,下雨的时候,可以看到竹林上面一片雨润烟浓。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家收荒铺的门前,种着一株不知名的树。开花的时候,满树满树细碎淡黄的花朵随风飘散,落得人满头满身都是清香,花谢后满树满树挂起无数的红色小泡泡,像一串串风铃,又像燃烧的火把,灿烂了整条街,让大朵大朵粉白的木芙蓉黯淡了颜色。于是,我对这户人家有一种美好的憧憬。果然,这户人家有一个好看的女孩,漆黑的眸子,瓷白的皮肤,我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呢?她只是用手指不停地绞着胸前的辫子,羞涩地笑,并不说话,后来才知道她是个哑巴。她的缺陷,并不妨碍两个小女孩之间的友谊,在心里,我甚至把她当成自己的姐姐,常常把自己舍不得吃的桂花糖揣在裤兜里,献宝似的带给她……后来的一个夏天,她弟弟掉进水塘里,她伸手去拉也掉下去溺水死了,这个美丽而可怜的女孩,改变了我对许多事的看法。

近黄昏时,炊烟升起,四处弥漫着燃烧的陈年麦秸和棉秆的气味。街头酒店的旗帜在晃荡,迎春饭店里弥漫着卤肉的香味,土墙上一串串朝天椒红得耀眼,阳光抹在屋顶上,说不出是凉的或暖的感动。祖母坐在老藤椅上,同街道上的人嗑南瓜子闲聊。看见我回来,嗔怒地数落着我不懂礼节,然后向我一一介绍这些七大姑八大婶。于是他们一致称赞祖母有福气:“孙女长得俊,像从画儿里出来的嘞!”祖母便得意地谦虚着。而我明白,这不过是小镇人特有的语言表达方式。很长一段时间,我曾为自己的相貌自卑不已呢。

冬至的时候,祖母劈的柴堆满了南墙根儿。

路过的人看见小山样的柴垛会停下来忍不住问:“怎么准备那么多柴啊?!”祖母笑眯眯地答:“今年过冬会很冷嘞,寒婆婆打到柴了撒!”那年冬天果然冷,是那种孕育一场大雪前清冽的干冷,风吹着号子,吹在脸上像猫尖利的爪子划过,皲裂了无数细小的褐色口子,摸起来,苍耳刺刺般粗糙。年关的时候,一直有胃病的母亲病情加重,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胃疼得什么也吃不下,家里没有多余的钱给母亲看病,父亲决定破冰抽水起鱼。母亲有点担忧:“这么冷的天,身体受得了么?”父亲说:“没事,天冷鱼才稀罕,价钱才好嘞!”

灰暗的天空飘散着细碎的雪花,父亲和帮忙的村民们在鱼塘里忙得热火朝天,岸上竹筐里装满活蹦乱跳的鱼,离开了水的鱼儿艰难地翕动着嘴巴,奋力地蹦跳着想跃回水中。我静静守着,希望鱼儿能在水里继续悠闲地游着,又希望能用它们换很多很多的钱给母亲治病,这种矛盾的心理,濡湿了我和屋檐上水晶般的冰凌。

空旷的雪野,细碎的雪花愈发密集,像无数白色的蚊蚁狂舞,风挟裹着丝丝寒冷浸透田野里枯黄的衰草和疲累飞翔的鸟雀。父亲停下手推车给我紧紧围巾,眼眸中满含疼爱与歉意:“天太冷了,不该带你去。”我冻得通红的脸颊闪过一丝幸福的微笑——父亲要去镇上卖鱼,有钱了母亲的病就会很快好起来,虽然天气寒冷,但能到五光十色的镇上转转,我的心暖暖的,荡漾着一缕缕热切的渴望:父亲顺便还要办点年货,或许能给我添件新衣服,或者买一些可口的零食和平日里奢望的《安徒生童话》……想着想着,忽然觉得落雪中年味浓了,飘飘洒洒的雪花为即将而来的年增添了平平仄仄的诗意。

平日里安静的小镇因为年的即将到来人声鼎沸,办年货和卖年货的人头攒动,嘈杂的脚步融化了薄薄的积雪,一团胖乎乎暖融融的景象。

没等我们停稳,人群便涌了上来。父亲麻利地拣鱼称秤,忙碌不过来,示意我收钱找零。那时候没有计算器,算账全凭心算,从小数学成绩差的我算起账来自然很慢,小镇人说话声音大,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催促让我脸涨得通红,怯怯地瞄了瞄父亲,他看我呆头呆脑的样子,急了:“你这痴丫头,快点收钱哪!”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搓搓红肿冻得有点僵硬的指头,赶紧算起来,为了便于计算,我自作聪明地把那些斤两的零头和余额的零头抹掉,慢慢地就快了许多;一脸稚气蛮像那么回事的样子,惹得那些占了便宜的人笑得喜眉喜眼:“真是个能干的丫头,小大人似的!”一贯严厉的父亲对我这种“败家子”的行径并无责怪,为了让那些人更心安理得些,他甚至憨厚地说:“没事没事,自家的哩!”那时谁家杀了猪宰了羊起了鱼都会端点出去送给左右邻舍及周围的人。“自家的”东西总是乐于和别人分享的。

地面上融化的积雪一点点浸湿了我的千层底棉鞋,雪花大朵大朵,纷纷扬扬,回家的路上,伸手抚摸一颗颗柔软、洁白的雪花,望着它在我稚嫩的手掌里一点点融化。风声、落雪,与苦难随融化的雪一点点远去,沉积下朴素的向往与梦想,萌生出今天丰足生活的细嫩芽苞。

甩落手掌里的雪花,清新的雪夜,《安徒生童话》邀我走进白雪公主的梦境。梦里,那个法术高超的女巫变得无比善良,她让全世界没有了饥饿、疾病、灾荒、肮脏和战争;梦在一粒粒晶莹的雪花里醒来,推开爬满梦呓的门窗,望见飘了一夜的雪静静地躺在晨光里,厚厚的,大米发糕般浪漫朴实。

父亲带着母亲,辗转于各个医院看病求医,治疗了一段时间,却并未好转。

有热心的村民建议:怎么不去刘麻子那里试试看?刘麻子是镇上的老中医,生性孤僻,小时候得了一场天花,病好后满脸都是坑坑洼洼的麻子,不知是因为丑陋还是其他原因,一直没有结婚。他收费低廉,鼓捣的那些草药是村民们熟知的花花草草,漫山遍野都是,便觉普通,并不敬畏,看见他并不尊称“刘医生”,而是直呼“刘麻子”。

刘麻子上山采药的时候,常常会有小孩子在后面又唱又跳:“麻子麻,癞蛤蟆……”他只是笑,并不恼。给人看病,他固执地沿用祖师爷扁鹊的望闻问切法,摒弃了医院里冰冷的器械检查和繁复的化验手续,给人搭脉就能知道个大概病因,似乎有透视眼般知道这是一时的“病”,还是整体的“病”,就像瓜农卖西瓜,一个瓜用手一掂:“六斤!”又一拍:“保熟!”这时你非让他拿出证据来,他拿不出。不过你可以找秤去称,找刀去切开看,还真就那么准得让人目瞪口呆。母亲的病在刘麻子的中药治疗下竟奇迹般好转。一次,他给母亲号脉的时候说:“你昨晚吃了辣椒,以后要注意饮食。”母亲因为没有遵循他的医嘱,有点不好意思地答:“昨天嘴巴没味道,多吃了几口。”弄得旁边的人惊讶不已,问刘麻子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刘麻子淡淡地说:“脉象上可以看到啊。”这让我觉得无比神奇,再看他捣药炼药烘焙的时候都会静静地呆在一边看,一脸崇拜的神情。看到我专注的样子,他指指我手里踢毽子的木芙蓉花,温和地说:“这花也是药呢,不要再摘了啊。”说话的时候笑容一圈一圈荡漾开来,满脸的麻子一个个跳跃,生动而慈祥。

多年以后,我来到城市,步履匆匆地行走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常常在忙碌和繁琐的间隙,想起这些温暖的场景,忍不住地鼻子发酸。祖母去了遥远的天国,小镇,因为修建大型的水库,早已沧桑成河,小镇的居民也移民到了别处,老中医早已作古,一切,只留在记忆的皱褶里了……蜿蜒而过的时光里,当时的它和我一样没有料到,多年后,它将消失在时间的深处,有一个在梦里行走的游子,从此迷路。

梦里醒来,站在高悬的阳台上,想起那里的树木房屋和那些故去的亲人,有泪水,滚滚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