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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儿

2013-12-29黄钦钰

美文 2013年20期

我家在镇中心,那个让很多人都向往的地方。

我也喜欢那儿,和他们一样,因为住进这里的无非都是有钱人。我喜欢高档的餐厅,舒适的泳池,时髦的妆容,大把大把红彤彤的钞票,还有那种蓝色的叫不出名字的花……

那种花一大片一大片的盛开在花园里,一眼望去,蓝灿灿的一片,有点儿刺眼。我查过它的名字,却没有找到,于是我便认定它是一种不平凡的花了。有时候,我会静静地坐在它的身旁,眼也不眨的痴痴地望着,也看不见什么,就觉得眼前是蓝的,那种不被城市所渲染的纯洁的蓝,我还没见过。就仿佛在蔚蓝的大海边,坐在黄灿灿又软绵绵的沙滩上,任那一阵柔柔的风吹过,从耳旁撩起我一两根散落的发丝,在鼻子前磨蹭着,痒酥酥的,我就会轻轻地翕动几下鼻翼,那种海上才有的带着海水和沙滩的味道就在鼻翼前缭绕了。有时候我会折几枝摆在客厅那个已被冷落很久的花瓶里,从前它是用来放假花的。因为妈妈不喜欢真花那种带着野性的味道,于是我便很少带回家了,只是偶尔看见它开得极为茂盛,心中隐隐地澎湃,就算顶着骂也要把它带回家。虽然家里除了我以外,就没人会再看它一眼了。我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它。

爸妈很忙,他们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忙的人了。

妈妈打牌,爸爸喝酒。他们每天的生活都是安排得很紧凑的,根本没有属于我的一点点的空间。但其实他们又是有空的。他们总要吵架,很大声,总要等楼外面的一盏盏灯火为他们相继亮起,屋门外堵满了看热闹还笑嘻嘻的人,然后有一两个实在熬不住要想睡觉的,出来劝劝架,他们才会收住,然后满脸通红,我想,或许是吵架时用力过猛的原因吧。他们无论何时都可能吵架,就算是在我面前,仿佛我不存在一样。我总是猛劲儿地吃东西,因为这样才能长高,才能让他们不会低下的视线发现原来还有我的存在。有时候妈妈也会抱着我,像别人家母亲抱孩子一样,只是她会哭,不停地倾诉着她有多苦,怎么会嫁给了爸爸这样的男人。

爸爸没有良心。这是我唯一的感觉。打女人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我见过,他打了妈妈。用那条被他推翻在地烂掉一条腿的方凳,木头做的,铁实。打得妈妈的臂膀浸出了血,很红,是那种夏天外婆家地里挂着的火椒,辣辣的,很鲜艳。我晕血,自然倒了,但心里却永远忘不掉那个可恶的敢打妈妈的人。

我讨厌妈妈。

讨厌她有一双灵巧的手,却不好好地用。

她特别喜欢打牌,仿佛那是她的命根子,缺了它就活不下去一般。在镇中心的茶楼里准能找到她。那时的她必定是锁紧了眉头,半眯着眼睛,双手工工整整地搭在背面光滑如玉、色泽如翡翠的麻将上。有时也用一只手抓起最右边或最左边的一张牌在桌面上三百六十度不停地旋转着,旋转完一圈就与其他麻将挨拢在一块儿,然后又拿出来旋转,周而复始,让人看得有点眩晕。整间茶楼里,都是一种麻将与麻将碰撞发出的清脆却让人浑身发冷的声音,在绿油油的麻将桌上久久地回荡。

依稀记得有一次,那时的我还很小很小,还是个需要妈妈安抚才能入睡的孩子。或许是那天妈妈的牌瘾又犯了吧,还未等我睡着就披着衣裳踉踉跄跄顶着寒风出了门,去了暖烘烘的茶楼。那时候胆小吧,也好糊弄,竟然怕鬼这个根本就不存在也未曾存在过的东西。迷迷糊糊中摸摸身旁,感觉被子平了,就猛地睁开了眼,果真,人不见了。随即就哇哇地大哭起来。等哭了几声没反应,就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了出来,光着脚在地下咚咚咚地奔跑着,只感觉地板那种透骨的寒冷在一点一点占据我的心。我穿着单薄的秋衣秋裤,打开门坐在门槛上放声大哭,哭声倒是使几家紧闭的门微微打开,但最后还是“嘭”的带着门反锁的声音,久久回荡在我的心头。或许是哭得太久了,声音已经沙哑了,我变成了抽泣,身体随着抽泣一下一下有韵律地摆动着,让我有了一点点的体温。泪似乎已经流干,被泪痕覆盖的脸感觉紧绷绷,好像不听话时被妈妈用手往两边使劲地扯着脸,有点麻酥酥的。瑟瑟的风从楼梯的透风孔吹来,我顿时一激灵,感觉脚已经没有知觉了,整个人就好似冰箱里拿出来会冒着白气的冰棍,硬邦邦的。我不愿回到床上,我一直在心中默默地期盼着下一秒楼梯阶上会探出一个面容熟悉的脑袋,然后缓缓走过来将我抱起,怜爱地放回被窝里。我感觉浑身发热,厚重的眼皮就像一扇厚重的门扉,终于轻轻地合上了……

后来怎么醒来的,我便记不清了。只是知道,从那以后,我对他们,就真的冷了。

那天妈妈和爸爸难得都在家,一起坐在餐桌上吃饭,结果话不投机,爸爸拿起餐桌上那个装满蓝色花朵的花瓶,往妈妈的方向掷去,妈妈很灵巧地侧身一躲,花瓶落到了地上,如我那颗纯洁的心,碎了一地,一小块一小块碎片覆盖在花朵上,隐隐约约透露出那些纯洁的蓝,像天使的泪滴,凝固了。我双手哆嗦着剥开花瓶碎片,将那一束绿油油的枝干已被凿出无数的细小的洞的花,搂进怀里,撒腿就往楼外跑去。留下妈妈和爸爸依旧未停的责骂声。

天色已经黯淡了。天空没有了白天时的蔚蓝,反倒是一种望不到边的无穷无尽的黑暗。偶尔有一两颗星星,忽明忽暗,闪烁在黑黝黝的天幕上,但一会儿也都不见了身影。夜晚的风总是寒冷的,“乌拉拉”地吹来,刮过我的面颊,浸入我的衣衫里,让我的哭声有些颤抖。怀里那束花,蓝色的花瓣被风粗糙的手狂暴地摘下,又狠狠地挥洒到空中。几瓣柔柔的花瓣拂过我的鼻翼,分泌出沁人的花香,心里有丝暖暖的。

我坐在街边的石凳上,石凳磨得很粗糙,上面已隐隐地有了一丝青苔的印记。做工很不精细,甚至有点不结实,有几条凳子因为禁不住年年岁岁的风吹雨打,已经瘫倒在地了。我不禁脚下一软。

有些冷了,我耸了耸肩,整个人蜷缩在一起。不经意地一回头,看见放在石凳那头的蓝色的花朵,孤零零的,花瓣被狂风肆意地卷走,只留下光秃秃的枝干和嫩黄嫩黄的花蕊,在风中瑟瑟发抖。我静静地坐着,望着街对面的楼房上透过玻璃窗折射出来的鹅黄色的光,听着耳旁回绕的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很清晰,像夏天的倾盆大雨,偶尔有被扯落的几片叶子,纷纷扬扬,载着时光,飘落地上。依稀听见从楼房那边传来了带着焦急又似乎欲哭的呼唤声,仿佛很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我站起身来,心里总有种不想回家的感觉。但我又能去哪儿呢?

去劲草家吧。

好久没有去看过它了。

它是不是又瘦了呢?

劲草是只可爱的狮子狗,是那年妈妈单位上的何叔叔去外地时捡回来的。它依偎在火车站的人行扶梯下,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望着每一个过往的人,希望能得到哪怕一点点的帮助。何叔叔碰巧路过,第一眼倒没觉得什么,只是当他走到垃圾筒旁,刚要把女儿吃剩下的面包扔掉时,想起了那只小狗,然后,他就将面包撕成小碎片,喂给那只狗吃。“可能是它太饿了吧,我就再也没甩掉它,一路跟着我跑。”何叔叔说。

我们也都喜欢那只狗,它仿佛很懂礼貌,你若对它好,它必对你更好。何叔叔将它带回来后是妈妈医院的人给治的伤。听说,当时缝了伤口之后,那狗在大半夜汪汪地叫,闹得人心里慌慌的。后来,后半夜便不叫了。第二天起来一看,这狗像是中了邪一样,躺在干草窝里一动不动。有人说是死了,又有人说还有口气,就是救不活了。何叔叔有点不高兴,这刚带回来的狗死了,不是跟他家添晦气吗?也无奈人们去议论,掉头回房去了。

人们议论了一阵,觉得无趣,也就散了,各做各的事去了。

当天夜里就下了大雨,还打起闪电。天边一道一道发白的裂痕,像是被一只魔爪所为。那大雨哗啦啦地往窗口上逼,熊熊的气势让人毛骨悚然,都往被窝里又缩了一大截。也怪,第二天起来竟然天放晴,难得的好天气。又见那只狗出来溜达了,健步如飞,脚步轻盈。只是那一身白毛沾着污漆漆的泥水,显得格外的邋遢。有人说这狗命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又有人说,何波福气好。

它的顽强就像柏油路边长出来的草,于是人们便叫他——劲草。

只是劲草,见谁便都会冲谁汪汪几声。

大家可能觉得对它有所亏欠吧,有吃剩的,烂布条或者是结实的纸盒子之类的,都拿出来给劲草用。劲草也就感激不尽,对人们的态度明显地好了。

时间长了,人们就忘了劲草的来历,以及自己在它将亡的那天谈论的私语和无动于衷的表现。只是我觉得劲草水汪汪的眼眸里,总含着一种对人们的怨恨和莫名的凄苦。

我走得有点急促,脚步声“当当当”的回荡在空荡荡的小巷里。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小巷那头有一盏灯光微弱的路灯。我心里有点儿害怕,就拼命地跑起来,有点像在参加学校100米短跑赛,怕被别人追上来。

拐过那道弯,就是劲草的家了。

说是家,其实也就是用纸盒和碎布做成的可以在冬天御寒的盒子。只不过劲草很喜欢那里罢了。

往那盏路灯下望望,劲草的家不见了。再向四处望望,那个黄褐色的盒子不知被谁搬到了黑暗处。走近一看,盒子里空空的,只有几撮白色的绒毛,看样子是从劲草身上褪下来的。

“劲草。”我双手拢着嘴轻声唤道,有点儿像苍老的外婆谆谆教诲时的语气。

“劲草!”见没有答复,我又叫,只是声音明显比第一次提高了八分。

“劲草——劲草——”我在它窝的四周迅速地走动,因为在我的内心深处觉得它像是受伤了,已经无力再回自己的家了。

“劲……劲草……”我的呼唤声被这凛冽的狂风吹得颤抖了。扇得眼泪直往下掉,我竟不知道为什么哭。

我双手抱膝坐在劲草的家旁。头靠在潮湿的石墙上,我感觉石墙上还流着水,缕缕地涌进我的背窝里,浸湿了我大半衣服。

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在那个大房子了。周围静得出奇,我的呼吸声在四周回绕。偶尔天边传来一阵轰轰烈烈的炮鸣,但等炮已燃尽,就又是一番压抑人心的空寂。打开阳台的大门,望着街道上的车水马龙,究竟是这房子的隔音太好,还是我内心的凄楚太强。

那一片蓝灿灿的光又在我眼前闪耀了。我跑下楼去,却又不见了那蓝花。我一把拦住了身旁的过路人。

“你看见那种花了吗?”

“什么花啊?”

“就是那种闪着蓝幽幽的光的花啊!”

“哦!你说的是矢车菊啊。”

“矢车菊……”我第一次知道了它的名字。

“你是才回来的吧?这花早在几年前就被政府拔掉,用桂花替代了。”

“……”

我痴痴地望着那片本就闪着蓝光却住着桂花的街心花园,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难过,它就这样消失了,和劲草一起消失了……

从此,我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失魂落魄地回了那个大房子,依旧是一番从未改变过的空寂。

屈腿坐在阳台上,又看见那蓝光在一闪一闪。蓝光的尽头,劲草迈着一瘸一瘸的脚步,向我,缓缓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