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或者关于梦
2013-12-29
母亲说,她结婚后的几年里,村里穷,很穷。村子里如果有一家人能够一年四季不愁吃的,那么一定算得上是全村首富了。我那时还小,关于穷的记忆几乎没有,可能是我至今都未能给穷下一个正确的定义吧。不过从母亲给我讲述那段日子的表情来推断,这穷必然是真真切切存在的,只是我想象不出一种深度的穷来和它对应。我只记得我没有真正的饿过,童年的我是快乐的。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外出打工了,一年也就回家两次,一是秋收,二是春节。家里的农活自然是母亲一个人料理。农忙时节,母亲大都在清晨就把我背上山坡,把我哄放在地里玩耍,才开始干活。待到我稍大些后,母亲也就放心了些,把我放在家里,走时再三叮嘱我不准乱跑,说回来时给我带好吃的。母亲总是在傍晚才回来,那时天已经擦黑了,她头上的汗水我常常看不清楚,但却能感觉到。母亲回来时的第一句话总是“做错事没有?”那时的我每次听到这话都不大高兴,因为我是很听话的,现在很多老人偶尔都还会提起我过去的懂事。听到自己曾经是这样的受人喜欢,我竟有些害羞,不过却很高兴。
晚上是我最快乐的日子。那时村子里还没有通电,全村都点煤油灯,在屋外一看,那微弱的光稀疏地分布在四周,细看还有些闪烁。村子里没通公路,人家也很少,四周都是很深的山林,只是偶尔能听见一两声远处不知名的幽叫。煤油灯光黄黄的,不亮,却给人很温馨的感觉,我常在那一片最亮的微光中写作业,母亲则在一旁织毛衣、纳鞋底,或是做点琐碎的零活,顺便守着我写作业,做完后替我检查。老屋里除了我们娘俩儿,会动的也就只有那一大一小闪烁的影子了,时不时地也会听到灶房里那一群鸡仔叽叽的叫声和屋外圈栏里猪或是牛短暂而深沉的鸣叫。
若是晴朗的夜晚,母亲忙完后常常会用双手把我背在背上,在坝子里一圈圈慢慢地转。盛夏的夜晚是最美的了,晚风从远方的山林里吹过来,穿过屋旁的竹林再拂过坝子边茂密整齐的稻田,凉爽而惬意极了。萤火虫在稻谷上方悠闲地彷徨,母亲轻轻地教我唱着那些她自己编的歌,如今我大都记不起了,不过还清晰地记得有一句“爸爸是个大坏蛋……”。有时我也不跟着唱,就呆呆地望着遥远的黑暗中那些璀璨的星星和那明亮的月亮,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母亲只上过初中,却是那时四周村子里文化最高的女性。大约是受儿时经历的影响,我现在很不适应过亮的光,看着那些微黄的光,总有一种不知名的亲切感。偶尔回老家,我总会特意地在夜晚漫步于村子里的小路,一次又一次地寻找,却再也找不到儿时的感觉了。
母亲常笑着说,我小时候让她遭了不少罪。
在我一岁多时,得了一种叫“百日咳”的病,在最严重的时候,上吐下泻,吐完了又哭,常常一晚上地折腾。到后来母亲把我送到镇医院时,医生说我多半是治不好了,不接收我,她本来已经不抱希望的,可是后来村子里一位老人突然想到一个土方子,我吃了一次药,竟奇迹般的好了……母亲说这些时,没有流泪,只是眼眸里突然亮了很多,我常常是不愿看她,反而笑笑。
有一年父亲从外面寄了两千块钱回来,大概是我三岁的时候,母亲把我背着到镇上去取钱,可是才走出邮电局,就发现钱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当时是怎样走回到二十里外的家的,不过母亲说她为这事儿难受了半年,不知掉了多少眼泪,没有经历过时代变迁的人,是根本不知道十八年前在外面打工挣来的两千块钱的重量的,尤其在农村。母亲没有把钱被扒了的事告诉父亲,她说她后来在地里四处挖刨,终于把那个天大的空缺补回来了。每次提起这件事,母亲总是感慨万千,有时也认真地说:“要不是把你背上,不方便,就不会被扒了,心酸啊!”
还有一件事是我至今依然感到深深自责的,那时我正上二年级,一个秋天的早晨,我去上学时不小心跌下几米高的坎子,爬起来回到家后,就病了,病了七天,我还记得那时候满口胡话、头晕目眩、四肢无力。有天早晨,母亲问我:“幺儿,你想吃点啥子菜?我跟你做。”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随口就弱弱地说:“我想吃新鲜肉。”母亲只是含着泪笑了笑,把本来盖好的被子给我掖掖,就拿着伞到镇上去了,雨很大,母亲下午才回到家,推门便问我:“好点儿了没?”然后就给我做饭去了。每次想起这件事,我都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不折不扣的蠢货!
母亲渐渐老去了,饭量极小,身体也大不如从前,时常感到腰酸背痛,早年的拼命劳动终于来找年近五十的她讨债了,可是这债却又是越还越多。生活啊!有时候你的心真的好铁……你就像一锅翻滚的沸水,无论多么坚硬的红萝卜,一旦掉进去,你总会绝情地将它煮软,然后慢慢融化……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对于母亲,对于家人,我祈求以后能常回家看看,家里遇到困难了,我能自信地说:“怕啥子,有我在呢!”家里人生病了,我能有资本承诺:“没事儿,我马上送你们去医院。”我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这样的母亲,但我渴望世界上多几个孝顺的子女。在黄昏的乡村河边,在繁华的城市街道,在月光铺满的小路上,在除夕夜的餐桌旁,每一位蹒跚的老人身边都有几双健壮的臂弯。看,鞭炮声响起了,烟火灿烂了,电话响得少了,欢声笑语,荡漾满屋。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古老的小山村,又回到了那个盛夏晴朗的夜晚,月儿依然高高挂着,星星笑得更灿烂了,萤火虫在那个熟睡的孩子头上飞来飞去,竹林和稻谷轻轻地摇曳着……萤火虫叫醒了孩子,他闹着从母亲的背上下来,呵呵地笑着拉着母亲的手,痴痴地望着夜空,一圈圈地又开始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