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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外一篇)

2013-12-29刘建超

红豆 2013年4期

“15年以后,我会成为一名将军。”哥查着字典读完一本泛黄的《孙子兵法》后,右手握着书轻轻拍打着左手心,站立窗前一脸庄严,两眼望着无边天际对我说。哥那年12岁。

哥高中毕业报名参军。全县800名应届毕业生中挑选3名飞行员,哥是最后6名候选人之一。哥打开箱子搬出平时不许我翻动的几十本宝贝书:“这些都留给你了,好好学习,哥当了将军回来接你。”可哥政审没有通过。哥哭了一天,背着母亲缝好的被子到80里外的县化工厂当了一名学徒工,每月23元工资。

哥的师傅为人尖刻。哥除干活还要给师傅洗衣打饭,星期天还去乡下帮助师傅家干田里的活。哥的师傅烟瘾大,爱下棋,常哄着哥陪他下棋,谁输了谁就买一包“黄金叶”。哥的工资除去吃饭,大都“孝敬”师傅吸烟了。学校放暑假,我背着一小口袋白蒸馍去看哥。哥屋里除母亲缝的那床被子,啥都没有。一张苇席铺在地上,上面堆满了棋书。哥光着膀子坐在席上打棋谱能打一通宵。“目前局势是这样的,我赢师傅已在把握之中了。”哥说,晌午,哥和师傅下棋又连输三盘。哥的师傅伸着黑乎乎的手从小口袋里抓走了三个白蒸馍,我心痛得直掉泪。哥说:“兵不厌诈,你还不懂。”哥转正那天,在职工食堂与师傅挑战:“谁输一盘,一条‘黄金叶’烟。”哥将三条烟放在桌上。围观的人开始起哄。哥的师傅从兜里掏出一沓菜票:“输了下个月吃咸菜了!”哥就蹲在凳子上,一手托腮,一手调动兵马,直杀得师傅大冷天硬是出了一头汗。不少人给哥的师傅当“高参”也无济于事。哥干脆利索连胜三盘。哥收起菜票揣着烟从容潇洒走出食堂。师傅瞪着眼张着嘴半天没缓过劲儿。

15年后,哥没有当将军却当上了爸爸。哥给女儿起了个响亮的名字:上将。嫂子撅着嘴老大不愿意。上将升入小学后,嫂子的厂里出现困难,厂里不少职工托人找关系往哥的厂子里调。嫂子也怂恿哥去找领导谈谈。哥在屋里背着手不停踱着步子,说:“从目前局势看,我厂的效益确实不错,但是个污染严重的行业,治理是早晚的事。而你厂的产品是国家建设的资源性产品,定当扶持。”如哥所料,不出一年,哥的厂被勒令停产,嫂子的厂又红火起来。嫂子对哥佩服得不得了,对哥伺候得更周到。上将升入中学后,城里兴起建房热,双职工借钱筹资在县城新规划的职工新区盖房子。哥不为所动。老街四邻新房建成,请哥去“燎锅底”,哥吃着人家的酒菜,看着人家的新屋,蹦出两个字“惜哉”。主人让哥说个明白。哥用手指蘸着酒在桌上画了一幅地图,一手撑着腰,一手拿着一根筷子:“目前的局势是这样的,云梦河是流入淮河的主要河流之一,横跨半个省,途经四个城市,是造成春夏两季洪灾的主要因素。现今世界是资源之争,重点在石油,10年20年后,争夺的重点将是水资源。云梦河水质优良,不但白白浪费掉,还是水患之根,治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从县地理位置上看,要治理云梦河非葫芦口处莫属。在葫芦口处筑堤,受淹者职工新区首当其冲。费了人力、物力、财力,住不上三年五载就拆迁,岂不可惜哉?”主人不爱听,酒席未散就把哥“请”了出去。3年后,职工新区果然开始拆迁,哥成了县城家喻户晓的人物。

天未降大任于哥,同样劳其筋骨,空乏其身。女儿上将在一次郊外春游中因车祸丧生。嫂子因失女儿之痛精神恍惚,晾晒衣服时不慎从二楼坠下,治疗3个月最终还是截瘫。为给嫂子治病哥花了所有积蓄,变卖了所置家当,还背了两万元的债务。哥却处之坦然,只是头发白了许多。闲暇时,哥推着嫂子出去“散步”,嫂子怀中抱着两样东西:一只折叠的小马扎,一副象棋。哥放稳轮椅,打开马扎,铺开棋盘,接受男女老少的挑战。无论棋艺高低,哥从不敷衍。每次把对手逼入绝境,一声6gAuXy5qMZ48Wi8mM/VqtQ==“将”之后,哥便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嫂子会及时划一根火柴,将烟点燃,对哥粲然一笑。哥深吸一口烟,再将烟雾从鼻孔唇缝缓缓吐出,那份踌躇满志的神态,俨然一位将军。

香露儿

香露儿是我的高中同学。

香露儿长得漂亮,那种纯朴的漂亮让我们班城镇户口的女生都会羡慕嫉妒恨。当时学生有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虽然同在一个班里,可是城镇户口和农村户口的同学之间还是有距离有隔阂的。上课一个课堂坐着,下课和课外都是各找各的群。农村户口的同学如果和城镇户口的同学走得太近,会让人觉得他是找人巴结,农村同学也对他翻白眼。

香露儿根本不在乎。她会大大方方地参与到城镇集团中来。有时我们的话题多是县城里的事情,根本插不上嘴,她就忽闪着大眼睛长睫毛认真地听,有时有感慨,她就插上几句,不卑不亢,让人很舒服。

我知道香露儿喜欢我,看我的眼神,对我的仰望,我都能感受到。我也喜欢香露儿,家在农村,父母没有多少文化,却给她起了这么充满诗意的名字。

我是班长,课余参加学校的田径训练。香露儿为了接近我,也报名参加了学校的田径队。每天早上长跑,她都跟在我身边。有时我也怕同学说闲话,就故意加快步伐,把她甩在身后,她咬着牙紧追,追上我还会微微地笑笑。

我练的项目是跳高跳远,她也报相同的项目。在同一个沙坑里练习,她总是每一次都把我踩踏过的沙坑平整好,然后学着教练老师的口气说,好,再来一次,注意要领。

星期天,我们县里的同学喜欢组织去野游。我们商量去野游的事情,农村的同学是不会参与的。农村的生活很拮据,外出野游都是要带午饭的。香露儿却是每次都参乎进来。一听说我们要组织野游,她就会说,算我一个,我也去啊,去哪?几点?咱哪集合?

同学带的野游的午餐花样很多,我总是带着油饼和卤鸡蛋。香露儿带的多是白面和红薯面蒸的花卷,还会带一只咸鸭蛋。她说自己家养的鸭子下的蛋,咸鸭蛋是母亲腌制的,鲜香溢着黄油,你尝尝。真的,直到今天我想起香露儿家的咸鸭蛋还是忍不住流口水。

我说,我带的油饼多,一起吃。

香露儿一点也不扭捏,抓起一块就吃,说,我知道你是想照顾我,怕我伤自尊是吧?哈哈,我没有。你们吃的白面也是我们农民种的,我吃了也理所当然。香露儿总是让你感觉很随意,不拘束,也不用去讲究面子的事情。以后再郊游,香露儿就多给我带个咸鸭蛋。

高中毕业,香露儿回乡,我要去当兵,香露儿送给我她自己绣的一双鞋垫。

香露儿说,我喜欢你,我知道你也喜欢我。我更知道我们不可能继续往深处交往,你家里人不会同意你和一个农村姑娘交往的。好在我们还只是喜欢。送你一双鞋垫,穿新鞋走新路吧。

那天晚上,我真的想把香露儿抱在怀里,我知道她不会拒绝。可是,我不敢,我真的不敢去想象将来和一个农村户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我带着香露儿去过我家玩过,妈妈的表情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家乡,香露儿要结婚了,还给我发了请柬。

香露儿的男人是个乡镇企业家,经营着一家预制板厂。婚礼上,香露儿拉着老公到我面前,对老公说,看到没有,我的班长,这才是我的白马王子,英俊潇洒,可是我配不上。只好将就嫁给你这个黑驴王子了。

香露儿老公喝红了脸,说不就是个城镇户口吗,咱赚了钱,把全家都买成城市户口,黑驴变白马,没啥了不起。

香露儿一点也不窘迫。他喝多了,别介意。

我谈婚论嫁的那年,听说香露儿正和老公闹离婚,老公成了当时的暴发户,财大气粗在外地包养个大学生。香露儿没吵没闹,只是跟老公说,我不能让你既有前沿阵地,又有后方根据地。我也不是好说话的人,拜拜吧。香露儿什么也没有带,赤手空拳回了娘家。

我的媳妇是个符合我母亲标准的干部子弟,看着文雅洁静却是个醋坛子,经常因为我在外面的应酬生气,只要有女人的场合,她都会盘问得你没有啥也得招出点啥,然后就要死要活地闹。

八月的一天晚上,因为我和女同事在单位加班,媳妇又去吵闹。心情郁闷极了,忽然就有了见见香露儿的渴望。

香露儿的家是都市里的村庄,香露儿落落大方地站在我的面前,还是那么的纯朴漂亮。

我抱住了香露儿,香露儿也顺从地依在我的怀里。当我想有更亲近的动作时,香露儿轻轻拍了我的后背,说:班长,你给我留下了许多的美好,那些美好什么时候回忆起来都觉得温馨舒畅,我真的希望那些美好不被破坏,不被玷污。能这样的抱你一次,已经是我今生的奢侈了。

香露儿送给我一小篮子咸鸭蛋。她说,她每年都养鸭子腌制咸鸭蛋。

香露儿家的村口,有一片荷塘,月光下的荷花开得正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