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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帽子遮颜的女人

2013-12-29陈肖人

红豆 2013年4期

在这个地方,因她的丈夫在同辈中排行第九,所以,她嫁到这个地方之后,上一辈人叫她九嫂,下一辈人叫他九娜或九婶,再下一辈人叫她九婆。同辈妯娌中,大多按孩子的辈分来称叫:她丈夫大过自己丈夫的就叫九娜,小过自己丈夫的就叫九婶。到现在她应该是叫九太级的人了。可是,这些称呼,她基本上不被人叫过。在几十年人们的窃窃私语中,都叫她“日本鬼老婆”。

这个地方,就是宾州的一个村庄。1944年,宾州曾被日本鬼占领过数月。就是在此期间,她被日本鬼子奸污。可是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之后,她却被人们玷上这个污名,直至两年前去逝,整整六十五年。

大约1944年3月的一个夜晚,一帮鬼子兵突然来到离县城较偏远的这个村庄。这个村的村民当时以为离鬼子驻扎的县城较偏较远,所以陆陆续续从逃避的地方回来。没想到,鬼子兵突然袭来,他们的目的主要是寻找年轻妇女开心。之前,村里的族人已经有所安排交代,如果万一遇到这种情况,十二三岁以上年轻的女子都集中到一间草房,她们一排卧倒在墙边地上,上盖稻草捆,草捆上坐着老人和小孩,以此来伪装掩护。

没想到那晚回来的年轻妇女较多。草房不太宽,一排躺下,只能六个人。可这些年轻女子共有十三个,那就两个人抱在一起躺下,再盖上草捆,也只能十二个。怎么办?那位叫九嫂的,当时是二十岁的少妇。她自告奋勇说,我穿上老太婆的衣服装老太婆吧,我和老人坐在草捆上。大家见她这么镇定勇敢,舍己为人,一时出于无奈,也就将就了。当时,都说九嫂有风格呢。

立即有人用锅灰把她的脸抹了抹,戴上老太婆帽,穿上老太婆的破棉衣,稍作装扮,黑暗中果然有几分老妇之相。

惶乱中料理之后,很快,鬼子兵便一户一户追过来搜查了。他们一脚踢开草房,叽里呱啦地叫喊,手电筒四处觅照,见有十几个老年男女坐在草捆上,就走近前去,强光一个个地照,一个个地前看后看,还一个个地拧他们的脸,让他们发出声音,以此来鉴别是否是伪装。前面几个,他(她)们都被拧得咿哟咿哟地尖叫、嚎喊,鬼子知道他们是老妇或老头后,有的被扇几个耳光,鬼子以此来解馋解恨。

不久,找到了那位九嫂,强光往她脸上一照,刺得她闭上眼睛,怕得她肌肉都抽搐起来。鬼子马上看出,那脸上的乌黑显然是抹上去的,那鬼子立即上前拧她的脸,拧得很狠,拧得她的腮帮肉几乎发紫,但她就是不哼出一声。她清楚,她一出声,鬼子准知道她是什么人,厄运马上临头。可是,她越不出声,鬼子越不放弃,干脆伸手插进她的破棉衣里。就在鬼子往她胸前一插手,尚未触到她的奶的时候,她已惊恐得脑袋一片混沌空白,下意识地“哇”一声叫起来。那声音虽然尖厉,但还是年轻少妇的脆嫩鲜亮。鬼子们顿时咯咯咯地开怀大笑,终于找到猎物了。

她被拉出去了。草捆底下那十二位年轻女子人叠人已经被压得透不过气来,如果时间延长十几分钟,就有人会气闷、咳嗽,那后果不堪设想。

三天后,她被放了回来,走路有点跛歪,脸上有一块被拧出的青黑印记。

那晚,他老公躲进粪坑里。他老婆被掳去之后,不知死活,在家苦等三天。见了老婆跛跛歪歪地回来,两相见面,老婆便抱着老公失声痛哭……

他把她带进山里一个远房亲戚家里,那亲戚的父亲是个老中医,找药治疗好一阵,才把她缓解过来。那老中医告诉她老公说,有可能她以后断育了。他老公求老中医千万搭救。老中医回告,只能试试看,没有把握。

日本鬼子在宾州县城驻扎了几个月后便撤走了。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人们欢庆胜利。可是,就从那时开始,村里村外,人们背后相传,说这个女人那晚被捉去之后,先给当官的睡,以后交给下面鬼子兵乱搞,一晚十几个之多。甚至有人绘声绘色地描绘:让她脱光衣裤,背后有鬼子按住,让她张开四肢,前面的鬼子扬鞭立马,往她那个地方冲过来,插进去……说完,几个人抱肚仰卧大笑。这些故事,像风一样,在村头巷尾,田间地角刮起。没有人制止,只有人开心,至少与自己无关就好。甚至连四五岁的小孩都知道,她有一个名字“日本鬼老婆”。

有一次,她路过一家大门,有个老婆婆和孙子坐在门墩上。那小孩见她走过,便指着她的背后说:“日本鬼老婆!”她立即恼怒地回过头来,那老婆婆怕她回骂,没有指责小孩,仅仅是捂着小孩嘴巴,以示制止。如此,她含怨地走了。

有一次她挑粪水淋禾,在泼粪水时,因为风大,无意间一些粪水漂到一个路过田边的女人身上。那女人大为恼火,认为是有意而来,便大骂:

“瞎了眼哦?人过田边也不看看!”

“我不是有意哦!”她回答。

这女人就认定她是有意,所以骂了一句:

“哼!日本鬼老婆!”

这是她第一次公开被人如此叫骂。须知,这个女人是日本鬼进村找女人那晚十二个中之一。她心里就想,如果不是我装老太婆被抓去顶数,可能这十二个女人全都被日本鬼捉去,全部也都是“日本鬼老婆”。所以,她便不示弱:

“如果不是我装老太婆被捉,恐怕你也是‘日本鬼老婆’了,还不止你一个!”

她本以为这一说,可镇住了这个女人,甚至还镇住那些被她“保护”过的女人,封她们的口,连带她们的亲属。没想到后果如此不可收拾。那个女人大声骂道:

“好呀!你当‘日本鬼老婆’还不够,你想拿我们来垫底啊?!”

于是,远远近近听到这场争吵的都围了过来,其中就有几个那晚躲在草捆下的女人,她们就是忌讳讲这件事,她们都上来骂道:

“就是你贱!你活该当‘日本鬼老婆’!”有人还舀粪水来泼她。她顿时失去理智,也拿粪水来对泼。大家对骂“日本鬼老婆”!

于是,演绎成一场大粪水和脏口水的大战!

如此一来,人们不但私下里说她,公开场合里也被人骂了。于是她臭名远扬。

有一次,她去附近一个圩卖鸡蛋。卖完,走出圩头,竟有几个小孩指着她耻笑:

“日本鬼老婆!日本鬼老婆!”

她能回话吗?不能!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只能忍气吞声回来。

回到家,她只能对老公哭。老公是个少言寡语的老实人,也很无奈。她尚感到安慰的是,家里的老公没有嫌弃她,她就很满足。

老公还继续和山里那个老中医联系治她的病,但那“病”没有治好,一直至解放前的1949年,几年过去了,未见她怀有身孕。

私下里,村中人说,她那个东西,一晚十几个鬼子,能不被捅破戳烂?医不好啦!

自此之后,她已无脸见人。出门时,热天戴竹笠,冷天戴着布帽,而且把笠和帽压得很低,几乎把整个脸罩住。

解放后,穷人翻身,她家不是贫雇农,划为中农。唯一所得,是扫盲时安上一个名字。她老家姓甘,夫家姓覃,过去叫覃甘氏,解放后扫盲时安上:甘秀梅。她就是参加几晚扫盲班,以后不去了,因为怕见众人里有刺的眼光。

1955年,几乎是10年过去,她已经进入30岁,她的肚子还未见鼓起来过。她觉得要孩子已经无望,便好心劝老公和她离婚,另讨一个,好有后嗣。

老公心好,心想,如果离了她,她又到哪里去?如果回到她的老家,更会被人冷落。也难以回去,她老家已没有父母,兄弟肯定不会收留她。她好歹已是这个村上的人,是人是鬼都已留在族里了。他俩好几回商量结果,1956年,她丈夫就投奔海南岛。以后,加入一个国营农场,成为那里的农场工人,在那里安家立业,娶妻生子。

以后,她就这么出门帽子遮颜,入屋孤苦持家。

又几年下来,已经进入1979年,又出了一件“粪水”的事。那是分田到户之前,生产队还是按工分计劳动所得。那天上午,她明明担了十担粪水,记分员晚上只记她九担,她就上去和记分员讲理。这个记分员不耐烦,分明是有意奚落她一句:

“是咯是咯,连你身上那桶就是十担!”

想不到这回她出奇的厉害。心里想,地富反坏右今天都摘帽了,几十年过去,你这个狗娘养的(正是那年粪水对泼的那个女人的孩子),竟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欺侮我?于是,多少年来的积怨积恨,都冲着这刹那而来,立刻就一个巴掌扇到这个记分员脸上。这后生仔岂能被一个妇人欺侮?而且是被人嫌弃的“日本鬼老婆”。马上抬拳飞腿把她倒翻在地,还连连骂上几句:我操你“日本鬼老婆”!我操你“日本鬼老婆”!

这事可怕的是,虽然有人劝架,但没有人说一句,骂她“日本鬼老婆”的不当。一个禾堂十几二十个人,全部冷场。只有记分员的操骂声,和她被打后的哭叫声……

回到屋,让她深感绝望。苦撑苦捱到今天,“日本鬼老婆”这顶帽子还压在她头上啊!她找谁去诉苦?找谁去伸冤?地富反坏右的帽子是上头政府给戴;现如今,上头政府给他们摘。可她的帽子是谁给戴?谁能来摘?人海茫茫,这冤头债主是谁人啊?!······

日思夜想想不明,夜思日想想不通。于是,一个晚上她拿上一条麻绳,来到磨房,垫上一张矮凳,把那绳子的活结套进脖子里,脚把凳一踢翻,活结一勒,心想,这回了结去吧!没想,磨房那横条已经虫蛀,“啪”一声折断,她被狠狠砸到地上,晕倒过去。直至天将亮时,脚趾头被老鼠咬醒。

后来,她想通了,她命不该死。阎王还没有圈点到这个被毁为“日本鬼老婆”的女人头上。

在这以后的许多年的日子里,在海南岛落户的那个男人,曾三几次回过村里来,主要是回来看看她,多少给她一点点钱帮补。她都收下,连同自己卖鸡卖蛋的点滴收入,慢慢积蓄起来,有一年竟二三千元之多。她全部托人寄去给她海南岛的以前那个丈夫,说是给孙子的读书费用。也好,正是这年,海南岛那7509043e238d6f4deda9f275b554adf2c0325efd1f1aaeab48ebbef2c131cb10孙子考上大学,正愁费用,这就补救上了。

以后,她成为村里的五保户,八十几岁,已经柱拐棍走路了。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别的原因,出门时,还是帽子遮颜挡脸,几乎没有人和她打招呼。年轻人、小孩子竟不知她叫什么,她也不去理会这是谁家的孩子。人走过前面,就像风吹过一样,不知不觉。她耳朵背了,眼也蒙了。

2010年秋,她已病得卧床不起。村中,有村干部说送她去乡镇医院治病,但她不去,她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后来,这位村干看确实不行了。按风俗,必须在她临死前抬出厅堂里来,不在厅堂断气就是野鬼,绝不能在厅堂给做道场的。而且这厅堂是族人的厅堂,更要严格按老例办事。于是,这干部约来几个人把她抬到族人的厅堂里来,地上铺上稻草和她的被褥。与此同时,还给在海南岛她的以前男人发去信息。

不日,已经八十五岁,和她一个年纪的前男人风尘仆仆地赶回到村里,并带回一个牛高马大的她不曾见过的孙子。

之前,她已处在昏迷状态。有人怕她着凉,给躺在病榻上的她戴上帽子。可是,她竟哆哆嗦嗦地揭下帽来,放在枕边。人们看见,又把帽子给她戴上。一会儿,她又把帽脱下头来,放到较远处的床边。过一会,还是有人把帽子再戴到她头上。这回,不知怎的,她竟很快抬起那只枯藤似的手来,把帽脱下,并十分吃力地把那顶不知戴了多少年的皱巴巴的布帽,扔出远远的床外。

有人说,也许她怕热,就不给她戴吧。

她以前的男人回来后听说了这件事,吃惊之余,心里渐渐弄明白了。于是,他找上主事的那位村干部,在避人之处,悄悄说了一通。这位村干部不住地点头,点头。

过了两天,她就断气了。

出殡那天,这位村干部召集了村中老老少少,大大小小一群男女来给她出殡祭丧。这位村干部叫在座的人一一给她上香。然后,他说了一通话:

“各位父老乡亲,叔伯兄弟姐妹:

今天我们来给甘秀梅老人祭丧,这个老人在村中不被人认真叫过九太、九婆、九嫂、九娜、九婶,也没有人认过她的名字,不少人脑子里就只有她那个污名。可是,大家认真想过没有,如果没有她那个晚上被日本鬼捉走,可能躺在草捆里的十二个女人,连同她一起被捉去,都当了那个臭名!她日间出门,热天头戴竹笠,冷天头戴破帽,为的是什么?她怕见到人。她怕见到那比锥子还尖利的眼光!这顶臭帽子她戴了整整65年。所以,临走前,她想要把这顶帽子摘下,丢掉!这顶帽子是可恨的日本鬼子给她带来的,是我们千百年来的封建残余意识给她戴上的。今天,我们要把这个污辱,这顶臭帽丢进刺丛里去,还老人一个清白。等一下,我在她灵前跪下,我喊九婆走好的时候,请大家都跪下,跟我按辈分,该喊九太的喊九太,该喊九婆的喊九婆,该喊九嫂的喊九嫂,该喊九娜、九婶的喊九娜、九婶,祝福她走好升天!”

就在这时,一些泪浅的妇女已经哭出声来了,接着哭声四起。众多人跪下的同时,“九太、九婆、九嫂、九娜、九婶走好升天”之声同时而起,响彻村外……

事后,人们说,这是村中从来没有过的最隆重的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