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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舌尖的童年

2013-12-29李明媚

红豆 2013年4期

久居在茫茫的城市里,当宁静成为一种奢望,当期待成为一种梦想,常年穿梭在喧哗之中的人们,就会有意无意地打捞起似曾相似的记忆,比如那一抹被定格在青春框架里的旧时光。

偌大的城,我所住的房子临街,正像别人说的那样是生活在黄金地段里的幸福者。可我并不这么认为,甚至开始厌倦那些繁杂的闹声,它们每天都从窗户穿透进来,占据着我无辜的躯体,又像拥挤的公路,堵塞了我通向清净的思绪。

值得庆幸的是,在我的视线里依然可以找到一丝与惊喜有关的印记。街的两边,种着不知名的大树。时临冬天,它们的叶子还是分外地绿,树上伸出的枝叶在空中相遇、相连、相交,形成一道道绿色的屏障,抵挡住寒风,让过往的行人与车辆享受着绿叶的防护。那些大树不知疲倦地站立着,它们要站上多少年才能站成今天的粗壮呀!树身静默着,仿若一个个思想者,有着成熟生命的深沉与肃穆,而叶子们遇到风的时候会兴奋得“哗拉哗啦”地摇,摇落一地的秘密。一只被牵着的穿着华丽的贵宾狗用鼻子东嗅嗅、西闻闻,突然一路小跑跑到了一棵大树根下,翘起后腿,“淅沥沥”洒下一道有弧度的水银线,如一首曲折而明快的小令。

可是,马路上的车声、人声、叫卖声……各种声音咆哮着、轰鸣着、追逐着,铺天盖地而来,盖住了风摇树叶的声音,盖住了小狗吟小令的声音,我开始在混乱中迷失了回忆的方向。

我喜欢置身在房间里,因为这里百分之百地属于自己。但又每天都被这些声音缠绕着、撞击着,让人烦乱不堪,又似乎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在偌大的城市里无处安放。

幸好,来不及绝望,希望就已经来到了半开半闭的窗前。

那是在一次午觉之时,我依然没有安心入睡,窗外传来的喧嚣中多出了一种似曾相识的声音,像和尚敲木鱼的声音,但又比敲木鱼的声音多了份清脆和弹性。“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声音响彻在冷风中,可以肯定的是那个节奏与城市无关,正当我猜想这是什么声音的时候,这声音又已飘远了。说来也巧,一连几天下来都能听到这个声音,只是此时的我已经在嘈杂中麻木起来,居然想不到要跑到窗口探个究竟。

又有一天,我正好在楼下的人行道上走,终于与这个奇妙的声音迎面相遇,原来这声音是一个挑着麦芽糖的人用手中的铁器敲打出来的。哦,我想起来了。麦芽糖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种糖,清香,有嚼劲,甜甜的,留在舌尖伴随着苦涩的童年。繁华的都市里居然还夹着如此怀旧的一幕,我不禁感到有些惬意起来。他挑着一个担子,箩筐里装着麦芽糖,左手握着一个锤子,右手握着凿子,锤子和凿子互相敲击着。“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声音在污浊的喧嚣中显得格外清脆悦耳。

这样的声音,早已埋藏在故乡深处,像岁月里的一圈年轮,像童年时的一曲歌谣。

久违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儿时,家乡时常有卖麦芽糖的人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小锤和凿子敲出“叮叮当、叮叮当”的声音。同伴们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就知道卖麦芽糖的人来了,哭鼻子闹着跟家人要几毛零钱,然后都飞了似地跑出来买。有时候买得少了,就干脆跟随在装有麦芽糖的箩筐后面,偷偷地闻着诱人的清香。白色的麦芽糖,圆圆的大饼形状,切开后中间有很多气孔。麦芽糖吃起来是黏黏的,可以拉出长长的丝。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这种味道让我觉得是世界上最好的味道。当敲击声经过家门口的时候,我就坐不住了。每当这时,正在忙活的爷爷总会停下手中的活,用他布满岁月痕迹的大手牵着我的小手走出院子,给我买上一小块。看着挑夫把黑亮的凿刀架在大块糖的上面,轻轻敲出一小块麦芽糖,我急切地把麦芽糖放到嘴里,享受那纯纯的,扑鼻而来的香甜。

事实上,那时候家里并不富足,吃麦芽糖便成了一种奢望。当熟悉的“叮当”声再次响起,爷爷把摸向口袋的手抽出来,张开,总是空空的。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流下来了。爷爷索性丢下手中的活儿,从墙角下边、床板下捡出废铜烂铁或是旧塑料鞋,说声:“乖,换糖吃去!”我就破涕为笑了。我拎着这些破东西,“买糖啰,买糖啰”的声音早就抢在我之前跳到了门外,惹得那些倚着家门引颈张望的同伴们把羡慕的眼光盯到了我的身上。当我把换来的麦芽糖含在嘴中,那一天的时光就充满了糖的味道,爷爷的胡子也就舒展开来了。这幅难以消逝的画页,渐渐地铺展成我浓得化不开的乡愁。

离开家乡后,我再也没听见过卖糖人敲出的“叮当”声了。我只能在城市的佳肴里回味着麦芽糖的味道,借以消解系在心头越来越紧的乡愁。我以为这些声音永远消逝了,没想到在时隔几十年的光景里,我竟然会在这座城市的这条街道与这久远的声音相遇,与儿时的记忆相遇,这让我有了时光倒转的感觉。看着箩筐里诱人的麦芽糖,我好想上前去买一大块,可我现在竟然没有了这份勇气与冲动。站在透过楼群的阳光下,站在匆忙的人流中,醉在如梦的声音里,麦芽糖从我身边经过了,敲击声从我身边经过了,记忆从我身边流失了。我怔怔地站着,远去的“叮咚,叮咚,叮叮咚叮咚”很快被其他嘈杂的声音所淹没,一切重归旧貌。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总是侧耳倾听窗外的声音,总是在期待着那种特别的敲击声。可是,我没再听到,心中不免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

某个下午,我在房内看书,那熟悉的声音再度传来,声音在空中,在树间,在窗外,在众多的嘈杂声中过滤而出,如此清脆,如此柔情地打在我的心坎上。这一次,我没再犹豫,内心倒也紧张起来,如同赶赴一个神秘的约会。我像一只轻盈的小鸟,连外套都没来得及穿就心急火燎地往楼下飞奔。出了门才感觉到刺骨的寒风吹得我直打哆嗦,可是我顾不了这么多了。站在风中的街头,四处搜寻声音的来处,我想,这回,我一定要买一些麦芽糖回家,再次感受麦芽糖融在嘴里的那份快乐,重拾丢失的那份纯真的记忆。我的目光向前、向后、向左、向右慢镜头扫射,在人群中寻找,可除了扑面而来嘈杂的车声、人声,怎么也找不到那个清脆的声音与那个卖糖人的身影。我的心情由起初的惊喜慢慢变成空荡,我又一次与麦芽糖擦身而过,而且就在我的眼皮下。

我依然在期待一种邂逅。终于,在一次不经意的时候又与它相遇了,一对肩上挑着的箩筐,一对互相敲击的锤子和凿子,一个孤单落寞身影的挑夫,在高楼的倒影下慢行。我拦住了他,说买麦芽糖。他连忙把担子放下,让我挑选,麦芽糖已分成或大或小的一块,分别装在各个小塑料袋里,安静地躺在筐里。我选了一小袋,让他称。对于突如其来的喜悦,我总想要了解些什么。我问他,麦芽糖是用什么东西做的?他低着头边称糖边回答我,“麦芽”。“什么是麦芽”?“麦子发芽了就成了麦芽。”我还想继续问,可是又怕自己的问题显得太幼稚了。我又问他,你从哪里来?他说湖北。湖北好遥远,离我故乡更加远。我的故乡在南方的一个边陲小县城,没有麦子,只种稻谷。小时候那些挑着麦芽糖走街串巷的外地人是否也是从这么远的地方走来?我无从考证。而我眼前的这个挑着麦芽糖的人是否就是当年那个卖麦芽糖的人,我更无从而知。在我与他街头的对话时,他已熟练快捷地用锤子在麦芽糖上敲击数下,麦芽糖便散成了碎块。我拿一块放进嘴里,童年的味道便在我的舌尖重新燃烧起来。渐渐地,离故乡越来越近了,我仿佛回到了旧居的小院,爷爷又给我买了麦芽糖,他看到我吃麦芽糖的模样,咧着嘴满足地笑了起来。

城市的霓虹灯亮了起来,童年在朦胧间消失了,麦芽糖在喧哗中消失了,爷爷在泪水里消失了……我回到了沉重的现实,回到了城市的街头。我定了定弱不禁风的神情,拎着麦芽糖穿过嘈杂的人流车流,穿过城市的大街小巷,如穹窿之间的那粒寻找着陆的尘埃,小心翼翼地往住的方向走去……

此后,麦芽糖便成了我挖掘记忆的土壤,那悦耳的“叮当”声便成了窗前稀有的风铃声。那一阵无法随风逝去的回响,常驻心头,久久回荡,如一缕刺破乌云的阳光,一头连着童年,一头连着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