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寄不出的家书
2013-12-29马砚田
父亲:
地下好!
你呆的那个地方,可否亦是雾霾天气?除夕夜,守夜么?放鞭炮么?煮年夜饭么?路边一堆一堆的人,正在烧着纸钱。我不耐,这也不是悖逆。你在时都不会花钱,你走了我给你烧纸钱,我怕烧痛我的哀思,而父子之间和他人与他人之间的关系,最好没有思念,而是共度人生的欢乐与苦难。
父亲,这封家书就算寄出,我估计你也是收不到了。因为我知道自己犯了理智上的错误。其一,你不识字,没有阅读能力。就算你现在身边的邻居,有阅读能力,他也不会帮你。其二,你现在所属的行政区划,与我阴阳相隔,没有门牌号,没有邮政编码,就算是神仙来当邮差,这封家书又该寄往何处,何处?
我写这封家书,并不是因为自己脑子进了水,神经分了叉,而是那一缕思念,不依不饶,像一头固执的公牛,差一点就用牛角顶翻了墓碑,非要向你倾诉。
父亲,思念是一种另类鸦片。他也会上瘾。等疼痛到了疯狂的程度,这种疼痛的燃料是眼泪。眼泪也有烧尽时。而用眼泪当作语言,这种语言,真实。但一些香甜的句子,过去曾上升到一种谋生的手段,现在则不大有市场了。现在的一些香甜话一旦失去钞票的火力支援,说得越香甜,越让人讨嫌。香甜话就是假话。为了生存,也就是为了一己之私,我有时也学会了去说,对别人,对自己,甚至对上帝。但是对你不能,我的父亲。所以父亲,我亦曾想到一些关于你的句子。只是这些句子,总来惹我生气。因为属于父亲的,只有一句:种了一辈子玉米,最后累死在玉米手里。所以后来再见到玉米,我常怀愧疚和敬畏之心。而在这个句子里,就算道万千珍重,也不再珍重。父亲不是一个概念,父亲就是父亲,用更多句子堆砌起来的父亲,根本就不是父亲,为此,我还找出了另外一些原因。我之所以对一些唱烂了歌子的歌手,说烂了句子的主持人,讲烂了思想的思想家,还有来自他们脸上不是来自生活的微笑,从不埋单,而是记住了父亲临行前说过的一句话:不要相信生活以外的任何东西。所以父亲,我本不想把你我之间的一些事情,用一篇文字的形式呈现出来,而是让它猫在玉米地里,一直到地老天荒。
父亲,上写到这里,我已不忍。你一生以土结缘,睡土炕,穿土布,吃土粮,走土路,土事情,土话诉。你给我留下的唯一遗产,是你的遗照,脸上也写满了苦难的土色。我把其视作非物质文化遗产。最让我动容处,是你的嘴角,居然留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你从来不关心自己,却不容自己不关心孩子。你的微笑,是给我留下的一份期待,一份祝福。
父亲,你没有文化,所以文化一辈子跟你过不去。村里滑舌人,使劲编排你,说你读小人书,倒着读。边读边自语:书里人集体犯了疯病,在集体拿大顶呢。这是文化给你的一种耻辱。所以你的人生词典里,关于父子关系这一章,你口里从来没有叮咛训斥、教训、嘱咐这些字眼。但是我知道,我身后你的眼神时时跟踪并丈量我人生的高度。当我七岁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辈份还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不敢把你当成学弟,你却自觉把我当成了学长,样子很是虔诚。一年四季,你从不离开土地。就是遇到沙尘暴,锄头也不离身。后来就有了例外,每逢听到我的读书声,就扔下锄头,还跑到别家垅里,说:快听!我儿在读书呢!然后还喊将起来:最美的声音听了甜!有夏青,有戈蓝。还有我儿小砚田。你未曾想,你儿的声音是什么?不过小学一年级的课文《大雁朝南飞》。大字不识的父亲,当了一回一句诗的诗人。父亲,什么叫没文化?没文化本身就是一种另类文化。就算自卑,距离自信也只差了一步。真理的前身其实只是一个又一个的错误。积极探索或者大胆的想象,往往是一个或另一个可能的基石。当我教你学会了书写自己的名字,你不是也张扬了一回,把耷拉了的帽沿正了正,挺起胸,无师自通地走了一回学者的步子么?当然,那只是在月色中,无人处。本来你还能走远一些,只是为了让孩子怀揣着非农民的向往走得更远,你才甘愿与玉米为伍。用残缺缝补残缺,缝补出的完美才完美,从那个时候,我就认可了你,这种认可是一种申张,你是一个会写自己名字的文化人。还有一件事。父亲大烟量。平时看到任何类型的纸张,都会撕扯下来当卷烟纸。但是对我的课本和作业本,你却把它当成圣经,从不去触摸。有时我粗心遗失它们,你会精心收起来。几张离群落单的钞票,别人可以拿走,但是妄动我的书本,你会犯急。一个敢撕语录书卷烟的人,却对儿子的书本若此真爱,你是把不会走路的汉子,当成了儿子的腿脚。
父亲,很多时候,风来,雨来,霜来,雪来。别人从地里朝屋里跑,你总是反方向,从屋里往外跑。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年夜饭,能吃上一口肉。饭上桌,你就开溜。到了夜间,总有一双大手,在抚摸我的肚皮。那是你的手问,问儿子吃到肉了没有。至于你自己,是空着肚皮,还是只吃了一盘白菜,你却从不经意。有一回,你用木轮手推车推我去赶集。你跌了,膝盖处就血肉模糊起来,脸上痛哭万状,却不是为自己,而是把毛发无损的我,紧紧抱在怀里,问:儿,你疼么?接着又说了一句只有哲学家才能说的话:农民的儿子,不光是儿子,更是儿子。到了后来,等我也有了孩子,我才明白,有了孩子的人,自己就不是自己了。有时走在路上,看到跟你一样年岁,一样衣着,一样言行,一样操劳的农民,我就有了一种冲动,想含泪叫人家一声父亲。父亲哪!地上走着六十岁的儿子,地下睡着六十岁的父亲。地上地下,永远不会是同龄人,但却共同承担着父亲的责任。
父亲,如果把学位、官位、地位兑换成玉米的收成,我有所收成。这一点,顺了你的心。但我自己却不如意。有时有惆怅,有时有忧伤,有时有彷徨。有些事想起来,甚至有恐惧感。尽管我现在已经离职,但离职可不是离心。做文、做官、做人,一旦做到另一方面,不光是害了自己、众人。众人,才是一个了不得、惹不起的生命量子群。猪胖了是为了挨杀,人胖了又是为了什么?真的要问问那些失去和将要失去良知的人。其中包括我自己。一人相对众人,但愿一人也成众人。如此想来,我认定农民是一个干净的职业,我也真想当一回你那个版本的农民,虽然脚上沾着牛粪,心里却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子操父业,该有多好。
父亲,我给你寄这封家书,其实是一个试探。如果你能收到,我会比照你的生活习性,比如:不识字,所以不读书。无私欲,所以求静不求动。不斗胜,所以从不争辩。存善念,所以爱生命,爱动物。我会给你寄一台高倍数的望远镜,冷眼看世界,四野尽青山。你会看到,蛇在爬,那是我们的同行者中,另一种行走。细水上飞行的鸟子,一口一口,在捕捞着纯净的日子。在一条无水之河里,一尾鱼在游。我仿佛听到了你嘿嘿的笑声:坏小子,到大了还精灵古怪,看老子孤独,就变成一尾鱼,来骗老子一句笑声。父亲,只要你可心,岂止是鱼,我还可以化作故园那一角净土,永远陪伴在你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