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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人文总相关

2013-12-29李运抟

红豆 2013年6期

与外地朋友相聚,大家说得多的往往是广西的山水。如北海的银滩,巴马的命河,钦州的三娘湾,防城港的海港,南宁的绿等,至于“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们这代人上小学时就熟悉贺敬之的《桂林山水歌》,如画似梦的桂林山水早已成为令人神往的所在。而电影《刘三姐》尽管融入了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色彩,但也以视觉方式将桂林山水的美丽画面深深刻印在人们心中。

这说明在很多人印象中,美丽山水及良好自然生态是八桂大地的显著特色,对广西的人文历史与人文环境却还关注不多。对于人类的生存,自然环境当然重要,人文环境也同样重要。没有良好的人文环境,即使天天面对美丽山水,也会觉得缺了精神寄托。

1935年新年伊始,胡适曾来南国一游。后来写了篇《南游杂记》,包括《广州》和《广西》二则。前者写的是作者在广州几天的险恶遭遇,后者描述了作者在广西十多天的愉快逗留。也就是说胡博士这次南游,在广州与广西遭遇了截然不同的两重天。胡博士这次反差鲜明的冷暖遭遇,恰恰与当时两地的人文状况有关。文章非常详细,将两地的冷暖遭遇过程讲述得一清二楚。虽是一种个人际遇的历史记载,今天读来仍然颇有启示意义。

先看胡适《广州》中所描述的险恶遭遇。

1935年1月9日,接受了香港大学博士学位的胡适从香港到广州。按事先计划,胡博士要去中山大学、岭南大学、第一女子中学、青年会、欧美同学会等多处演讲。四天时间有十次演讲,可谓要马不停蹄地忙碌了。广州青年学生知胡适要来演讲,都非常兴奋。广州青年会提前卖听讲券,一个下午就卖出二千多张。中山大学更为重视,专门发布了全校停课两天的通知,以使更多学生能听胡适演讲。

不料风云突变。不仅所有原定讲演都泡汤,胡适还差点被“径付执宪”。

广州是座有民主革命传统的城市。如有辛亥革命前奏的黄花岗起义,如是国民革命军北伐的出发地。但胡适却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到来。当时广东军政正大力提倡尊孔读经,胡适恰恰在香港华侨教育会演讲中对广东文化保留“祖宗遗物”表示了非议,当然也反对借读经复古的做法。因此胡适到达广州前一天即1月8日下午,广州召开的西南政务会议上,广东要员们对胡适的香港演说就非常不满,已决定抵制胡适的广州之行。

胡适的广州安排当然在这之前。关于演讲题目、时间顺序、单位协调等具体事项,都是由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吴康负责。胡适1月4日给吴康的一封回函中,就说到了委托吴康作自己广州之行的“广州总指挥”的事。吴康显然尽了力,因此才有了大张旗鼓的安排。

但西南政务会议效果很快显示。遑论讲演,胡适刚到广州就接到吴康一信,信中转达了中大校长邹鲁的如此意见:“此间党部对先生在港言论不满,拟劝先生今日快车离省,暂勿演讲,以免发生纠纷。”刚踏上广州就遭遇这种事情,突如其来的大煞风景,当然让胡适不快。但胡适是明白人,能够体谅中大校方的难处。虽然不能讲演,但胡适不想匆匆走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来广州,干脆就借此在广州观光几天。

这时陪同者问胡适是否想看望一下广州当局,胡适与广东省政府主席林云陔为旧交,于是就去看望林。两人交谈后,经林云陔提议,胡适又去看望广东省总司令陈济棠。陈济棠原本有事(正准备出去给剿匪的军队训话),听胡适要来,特意推迟训话时间,要同胡适面对面谈谈尊孔读经事。林云陔没去,陪同胡适的只有广东地方法院院长陈达材。

胡适开始并不清楚一介武夫的陈济棠,正是当时广东提倡尊孔读经的核心人物。而陈济棠对胡适在香港华侨教育会演讲本来就有气,结果谈话一开始就有了火药味。胡适与陈济棠的交锋虽然有点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但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还是有多个回合。胡适告诉我们:谈话约一个半钟头,两人说话时间各占一半。双方的主要观点如下:

陈济棠开口就对胡适直言不讳的宣称:“读经是我主张的,祀孔是我主张的,拜关岳也是我主张的。我有我的理由。”陈济棠摆出的理由主要有两点:一是“生产”,这生产建设可以大量用外国的科学、外国的机器,甚至不妨用外国工程师。二是“做人”。而如何做人,就必须回到中国古文化传统,就应该走古代的圣贤之道,就应该提倡尊孔读经。

陈关于“生产”与“做人”的区分,胡适谓之“二本”主张。因此胡适告诉陈济棠:自己与伯南(陈济棠字)先生的“二本”主张只有一点不同,就是不仅生产要用科学知识,做人同样要科学知识。也就是两者都要以科学知识为“一本”。胡适进一步说明,自己并不反对古代经典研究,但“我不能赞成一班不懂古书的人们假借经典来做复古的运动”。

胡适所说“一班不懂古书的人们”这句话,肯定刺伤了陈济棠。因为陈济棠不仅高声大气起来,而且斥责胡适:“你们都是忘本,难道我们五千年的老祖宗都不知道做人吗?”

胡适回答:老祖宗当然有知道做人的,但大多老祖宗很多方面不能成为“做人”榜样。如中国女人裹小脚,裹到把骨头折断,这种“全世界的野蛮民族都没有的惨酷风俗”流行千年,很多大圣大贤(胡适举了宋明理学代表人物)都没抗议,这难道是做人的好榜样?

胡适的举例说明,导致陈济棠一时瞠目结舌,无法反驳。当然是更生气了。

从胡适关于双方观点的记载看,陈济棠主张明显还是循了“中学为本,西学为用”的洋务运动思想。这种“中体西用”的改良主义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受到批判。而由于当时中国社会状况,导致了新文化运动的激进主义,将传统与现代、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截然对立,存在矫枉过正问题。胡适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认识倒并不偏激。同为五四新文化运动领导者,相比明显激进的陈独秀,胡适就较平稳,曾提出“整理国故”的著名观点。

不过客观看,陈济棠提倡尊孔读经也表现了对传统文化的尊重。中国传统文化毕竟有不少东西需要继承。作为一介武夫也算难得。而他认为科学、民主之类的新文化新教育都是“亡国教育”,则当然是极端了。读胡适记载我还有个感觉,双方针锋相对的激烈争论,除文化观念的明显差异,还与谈话氛围紧张有关。胡适对陈济棠的蛮横态度就颇有不满:“这种久握大权的人,从来没有人敢对他们说一句逆耳之言,天天只听得先意承志的阿谀谄媚,如何听得进我的老实话呢?”胡适是个宽厚人,一般不对个人品性发微词。不过胡适的不满也涉及一个重要问题:如果对权力人物只是阿谀谄媚,确实容易形成难言真话的人文环境。

德高望重的胡大师不怕陈济棠,不过针锋相对却带来更糟糕的结果。很快中大文学院院长吴康又送来一信,这次就直接告诉胡适,中山大学的演讲已经取消。吴康信中有此解释:“邹先生云:昨为党部高级人员包围,渠无法解释。故中大演讲只好布告作罢。”惹怒了陈济棠的结果,不仅是中大演讲作罢,其他多处的原定演讲也全部被取消。

胡适撰文非常注意实证材料,让事实说话,文中专门录下中大布告,不妨照录:

国立中山大学布告第七十九号

为布告事。前定本星期四五两日下午请胡适演讲。业经布告在案。现阅香港华字日报。胡适此次南来接受香港大学博士学位之后,在港华侨教育会所发表之言论,竟谓香港最高教育当局,也想改进中国的文化,又谓各位应该把他做成南方的文化中心。复谓广东自古为中国的殖民地等语。此等言论,在中国国家立场言之,胡适为认人作父。在广东人民地位言之,胡适竟以吾粤为生番蛮族。实失学者态度。应即停止其在本校演讲。合行布告。仰各学院各附校员生一体知照。届时照常上课为要。此布。

校长 邹 鲁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一月九日

胡适知道中大校方难处,但这份更改原定计划的布告,还是让胡适不快:“这个布告使我不能不佩服邹鲁的聪明过人。早晨的各报记载八日下午西南政务会议席上讨论的胡适的罪过,明明是反对广东的读经政策。现在这一桩罪名完全不提起了,我的罪名变成了‘认人作父’和‘以吾粤为生番蛮族’两项!”正如胡适所说“读经是武人的主张”,未必能够让广东民众信服,而抓住胡适在香港华侨教育会演说中的片言只语,断章取义,胡适反对读经就变成了“认人作父”和“以吾粤为生番蛮族”的罪名,就容易激起民众的“同仇敌忾”了。

这还不说。中大有两个提倡尊孔读经的教授的表现也令人大跌眼镜。两个教授联名发了两个“真电”给广州各报。两份电文内容,都是先列莫须有罪名,再要求严惩胡适。而所列罪名,核心观点就是呼应陈济棠与西南政务会议的看法。中大布告还显得相对温和,而“真电”完全是一种危言耸听的激烈讨伐。胡适文章将两份电文都照录了。由于所列罪名基本相同,笔者这里就只录发给广西政要和教育界领导的第二个“真电”:

送梧州南宁李总司令,白副总司令,黄主席,马校长勋鉴,(前段与上电约同)今闻将入贵境,请即电令所在截留,径付执宪,庶几乱臣贼子稍知警矣,否则公方剿灭共匪,明此教战,而反容受刘豫张邦昌一流人物以自玷。天下其谓公何,心所谓危,不敢不告。国立中山大学中文系主任古直教员李沧萍钟应梅叩,真午。

胡适告诉我们:电文所列的李沧萍先生,事前并不知情,后发表谈话否认了列名真电。而我们从发给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马君武的这第二个“真电”的用词与语气中,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完全是上纲上线的思维,而“径付执宪”则可谓充满杀气。

面对古直这类思想僵化,而且还依附权势的教授,胡适是瞧不起的。这与胡适素来坚持的人文立场与独立意识有直接关系。胡适虽然长期游移于“道统”,参政议政多,任过北大校长,当过国民党第一届国民代表大会预备会议临时主席,但他始终不弃“学统”立场。他参与创办的《新月》杂志批评过国民政府;1929年国民政府下了保障人权命令,胡适立刻在《人权与约法》中举了很多例子来论证这道命令的破绽。1932年胡适与丁文江创办《独立评论》,又明确提倡“独立精神”,宣称决不“依傍任何党派”。这使得蒋介石对胡适的态度相当矛盾,既想借助胡适威望,又讨厌胡适给他难堪。1960年代台湾出了个“自由中国”事件,当事人雷震被关押,胡适去找蒋介石说理,两人争起来,结果彻底闹翻。这都能够说明胡适是个真学者。季羡林在《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追忆昔日和胡适交往时,就特别强调了胡适的善良厚道,认为其本性是一介书生。季老谈了些“小事”:如有次在北图开评议会,匆匆赶到的胡适首先就声明他还有个重要会议,要提早退席。会议间有人谈起《水经注》,此话题让胡适忘乎所以,谈到散会还兴犹未尽,“大有挑灯夜战之势”,把那重要会议忘到脑后了。新中国成立前夕北平学生经常游行,但凡有学生被逮捕,胡适就一定要奔走各衙门,逼迫当局释放学生。这些“小事”不仅显示了胡适学者性情,且非一般学人能为。

再来看胡适在《广西》中所描述的温暖回忆。

广州的险恶遭遇,委实让胡博士有些惊心动魄,当然也气愤,其心情可想而知。幸运的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时的广西政要和教育界领导却热情欢迎胡适前来。

得知胡适要到广州的消息时,广西这边就提前发出了邀请。中华书局大陆版《胡适来往书信选》(之前在香港出版),收有1935年1月8日白崇禧与黄旭初联名发给胡适的一封急电。其遣词用句颇有些文绉绉,但盛情相邀的情真意切则跃然纸上。电文如下:

急,广州转胡适之博士鉴:久慕鸿名,未亲雅范,关山迢递,仰跂为劳。顷闻文旆远游,已抵羊城,粤桂相距非遥,尚希不吝赐教,惠然来游,俾得畅聆伟论,指示周行。专电欢迎,伫候赐复。白崇禧、黄旭初叩。庚(一月八日)印。

从电文可以感受到广西首脑对胡适的尊重,甚至可谓达到极致。这固然与胡适的文化地位及社会影响有关,但这种盛情相邀也反映了当时广西政要对文化建设的高度重视。

1925年秋广西宣告地方统一后,李宗仁、白崇禧、黄旭初三位广西首脑,提出了“建设广西,复兴中国”的口号,全省实行军事化管理,采取了自卫、自治、自给的“三自”方针,施行了寓兵于团、寓将于学、寓募于征的“三寓”政策,并且规定各县长必须兼任地方军事学校校长。这种全民皆兵的军事化政策,与当时中国军阀割据状况有关。但自力更生、自成一体的努力却卓有成效。广西经过多年建设而成为国民政府的模范省份。胡适作为中国新文化运动和新教育体制的领袖人物,欢迎他来广西“赐教”也确实具有推进作用。

胡适与白崇禧是早先认识的熟人。年龄也相差无几:胡适1891年生人,白崇禧1893年生人。虽然一文士一武人,两人却似乎很投缘。胡适告诉我们:因朋友罗尔纲先生及其家人在香港那边等他回港,再一起北上,胡适本已定好两天后返港,但由于白健生(白崇禧)的盛情留客,原本只计划呆两天的胡适,只好托人将自己与罗先生一家的船票都改期。这一改,胡适竟然在广西足足逗留了十二天。白崇禧非常有意思,他挽留客人的方式是“警告”胡适:如果不改行程日期,他可以实行古直先生们的“真电”,封锁水陆空交通,从而“将我扣留在广西”。白崇禧的幽默显示了“小诸葛”素来的聪明。这使我想起蒋介石邀请白崇禧参加北伐时,“小诸葛”也给蒋介石玩了个花招。蒋介石起先让白崇禧任北伐军参谋长,白崇禧则不仅要求参谋长前面加个“总”字,还提议由李任潮出任总参谋长,自己则以副总参谋长之职代行总参谋长之责。知道“小诸葛”有名堂,但蒋介石也接受了。白崇禧后来回忆:他所以如此,是因为深知蒋公太精明,且事必躬亲,自己受不了这种管得太多的婆婆,有些事情就可让李任潮出面应付。

“小诸葛”如此盛情,胡适颇为感动,也就客随主便,痛痛快快玩了个够。

逗留广西期间,广西的神奇山水自然让胡适心旷神怡。胡适说“广西的山水是一种特异的山水”,并认为这种山水奇异体现在很多方面,由此用了很多文字来说明。还不断引经据典,如引用了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桂海虞衡志》和徐霞客关于广西山水岩洞的很多精彩描述。“桂林山水甲天下,阳朔山水甲桂林”,桂林之行尤其让胡适感慨不已。泛舟漓江时,同船的一位桂林女子能唱柳州山歌,胡适边听边记,竟然记下三十多首。这些优美民间文化与美丽山水相映成趣,更添了一种生态环境的文化色彩。

山水怡人,广西的自然环境固然给胡适留下美好印象。但广西提供的人文环境,则让胡适深为感动。广东不让胡适演讲,广西却让胡适演讲多次。仅在梧州,胡适就演讲了二次:广西大学演讲一次,梧州中山纪念堂演讲一次。广西大学校长马君武先生是胡适的老师,而校中教职工师有不少还是胡适的老朋友,所以胡适非常高兴,“我在梧州住的一天是最快乐的”。当时梧州与南宁都有自来水供应,这也使得胡适感到意外:“内地省份有两个有自来水的城市,是很难得的。”胡适说马君武先生是他的老师,我没有去查这种师生关系的出处,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对师生在文学方面还有共同话题。何也?1882年生人的马君武,虽然留学日本时学的是工艺,留学德国则是习冶金,但马君武平素爱好文学,不仅能够写自由体的格律诗(有《马君武诗稿》),而且还用歌行体翻译过拜伦、席勒的作品。在日本参加过同盟会的马君武,民国成立时任过孙中山临时政府实业部次长,可惜1939年就去世了。

从当时省份经济看,广西比不上广东。但从文化环境看,当时的广西却比广东有开明和包容的态度。

胡适个人经历中,这次广州与广西的冷暖遭遇,由于反差太鲜明,无疑让他刻骨铭心。也使忙碌的他才用了很多笔墨来讲述这次的两重天遭遇。《南游杂记》也使我想起文中涉及历史人物的功过是非。如国民党桂系领袖李宗仁与白崇禧,作为国民革命军人、北伐名将、抗战功臣,都是戎马生涯的铁血军人,能够如此尊重胡适这种新文化新教育的推动者,那还真是不错。确实,无论何处何时,自然环境与人文环境都是互为联系而相得益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