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萼当年并二难
2013-12-29初国卿
新中国早年那批中央文史馆馆员,不少都是晚清翰林出身。即使没有翰林身份的,也个个是饱学之士,自然都有诗词书法的看家本领。其中的黄君坦最是以词赋著称,刘梦芙《“五四”以来词坛点将录》将其列为“地煞星镇三山黄信”,说他的词“广收博采,有耆卿之清畅,东坡之豪宕,复兼后村之雄劲,碧山之幽咽。有极研炼者,亦有极自然者,手段因题而施,变化莫测。”夏敬观《忍古楼词话》曾评价他说:“闽县黄君坦孝平,吾友公渚之弟也。兄弟皆能文章,工诗词书画,殆不可及。”敬观先生说其词,也评价了他的书画。最近得其行书条幅,益觉其字不在其词之下,亦完全可入“书坛点将录”中。
黄君坦此书作为一词稿:“花萼当年并二难,天留米老啸湖山,南楼图叙望长安。艺苑金刀毫素讬,裘钟玉版竹光摶,本来汗简胜汤盘。调寄浣溪沙奉小山词家两正。丙辰春日。甡叟于北京。”钤白文方印“君坦之印”和朱文方印“甦宇”。此《浣溪沙》词作于1976年,从词作中所用典故,如不分伯仲高低的“二难”,毛笔细绢的“毫素”,王献之的斑竹笔筒“裘钟”,光洁坚致的宣纸“玉版”,借指史册典籍的“汗简”,刻铭为戒的商之“汤盘”等,可见此词当为咏书法之作。其词作风格清畅中有豪宕之气,雄劲里不失幽咽之风,既细美幽约,又沉博绝丽。至于所奉“两正”,既“正”词作,又“正”书作的“小山词家”为何许人也,则不得而知。但不管是谁,或字或号的此“小山”,能与北宋大词家晏几道之号相重,当然也不会是泛泛之“词家”,与黄君坦亦可谓“花萼当年并二难”。
对于此词稿,我既喜其词,更喜其书。书与词,亦可堪称“花萼当年并二难”。作品于尺幅之间,自然挥洒,笔墨清雅,布局精严,结字工致,法度严整。其融章草、行楷等多种风格于一体,不管重墨还是飞白,每一字都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古朴温厚之感。我拿到此作品后即在灯下欣赏到深夜,平心静气摩挲它的细致,体味它的深邃,感叹它的超逸。那样筋骨清癯,那样苍茫的修竹墨影,是黄君坦从世家走来,又经过那个时代的特定标志。汉元帝时代史游发明的这款书法,虽然经过东吴皇象的急就章,传到二十世纪初,已然斑驳陆离,而传到黄君坦手中则翩然复活了。秦汉隶书的波磔还在,隋唐楷书的周正意态也在,字字独立,又连绵布局。唐宋善书的人都可以凭这样的字行卷入仕,明清的士人也可以用这种字体考进士点翰林。
翰林对于黄君坦来说并不陌生,因为他的父亲黄曾源(字石孙)就是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的进士,并授翰林院编修。后由御史台出守徽、青、济南等郡,著有《石孙诗稿》。黄君坦1901年生于福建闽侯,尽管父亲是翰林,但时代决定他不管有多高才华,写多么好的书法,都不会再点翰林,因为谁都知道,在他出生四年后中国就废除了科举制。然而在这方面,他后来并不逊色于他的父亲,1961年,周恩来总理代表国务院聘请他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民间公认,新中国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就相当于明清翰林。那时候,他的词和他的字名气很大,如果在清代,相信他也一定会入翰林院,他的这笔字清朝人看了也一样会倾倒。
黄家的翰林父亲不仅生了黄君坦这样的新中国新“翰林”,另两个儿子黄公渚、黄公孟也颇有名气。中国近现代国学界曾将其三兄弟誉为“左海三黄”,堪与北京大学沈尹默、沈兼士、沈士远等“沈氏三兄弟”相媲美。黄君坦的兄长黄公渚很小就跟父亲学习经学,后来曾随著名藏书家刘承干于嘉业堂学习十年,遍读刘氏所藏之书。又师从陈散原,精于训诂、诗词、书画、版本目录之学,成为现代文人山水画的典型代表。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开始,曾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青岛大学、山东大学任教,著述颇丰。然而他只因给人鉴定书画之事,在1964年被诬“真假不辨”,于济南接受批判,因不堪其辱,批判会后自缢身亡。同日,家中三女眷团团围坐,传饮同一瓶敌敌畏,随他而去。其祖孙三代苦心收集的善本书籍、金石拓片、名家书画以及自己的书画创作、文学手稿,也毁于一炬。其惨烈之节,令人欷歔感叹。
有这样的家世,有这样的故事,自然才会有黄君坦这样的学养,这样的一笔好字。在所有书法作品中,我一向喜欢文人墨迹,尤其是自作诗词题跋,更视为书中珍品,因为它不仅有艺术价值,还有文献价值,更有个人学养底蕴在其中。那些动辄只会写个唐诗宋词,只会写“白日依山尽”或是“大江东去”的书作我是不收藏的。黄君坦此件《浣溪沙》自作词,词好,书法更是超迈,自然是我所偏爱的。夏敬观先生说,1935年重阳节时,他与黄君坦、溥心畲一起游北京宝藏寺。游后,黄君坦即兴作《齐天乐》一首:“层冈迤逦招提境,画廊更依翠巘。鸡犬云中,钟鱼世外,羽客衣冠未幻。茶烟别院。羡宝玦王孙,留题都遍。眼底西湖,共谁残照话清浅。萧辰试招游屐,相逢张打鹤,丝髩愁绾。鷲寺风光,狮窝粉本,弹指华严隐现。白头宫监。尽采蕨西山,翠华望断。醉墨分笺,一庵苍雪晚。”黄君坦那样的才思,如今已难寻了;同样,黄君坦的这笔字,也更属难得了。虽然没有了“茶烟别院”,好在还有黄君坦留下的《浣溪沙》,还能做“翠华望断”的怅想。
记得当年张伯驹曾花重金买到唐人杜牧的《张好好诗卷》,兴奋之余,于卷后题词一首,其中有“盛元法曲,记当时诗酒狂游。想落魄江湖,三生薄倖,一段风流”之句。黄君坦读后说:“风流自赏,有江湖载酒之感,非他人所可效颦者。然而,无收藏杜诗卷之举,焉有此一丽词!”同样,不见黄君坦《浣溪沙》这“花萼当年并二难”的好字好词,我焉能有此雅兴写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