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很好,而你不在了”
2013-12-29麻宁
北京的这个6月居然像南方,天色阴沉多雨,整个端午小长假都是这样,适宜读书。我就是在这样的天光里,读完了《平如美棠——我们俩的故事》。
这是92岁的饶平如献给亡妻的真情礼物,327页的文和图,回顾了他们一生的经历。文从字顺,画谐情深。看画风像丰子恺,读文字竟又有杨绛之风。一翻开就是平如美棠的合影,平如是经典意义上的“大眼睛双眼皮”,眉目疏朗,笑容温和;美棠柳眉细目,容长脸儿,是民国女子最盛行的那种风韵之美。1946年夏天,饶平如按照父亲的安排,到世交的临川周家岭3号毛思翔伯父家相亲,“走至第三进厅堂时,忽见左面正房窗门正开着,有个年约二十面容娇好的女子正在揽镜自照,涂抹口红”——这就是她第一次看见美棠的印象。我问他:“美棠的家人说你生得好,‘眼睛好看’,那你觉得美棠美吗?”他答:“当然美。我那时候觉得她特别好看。美棠一辈子,到老了都是好看体面的。”
书的最末,是美棠写给平如的家书,“你带回来的两只鸡又肥又壮,我们做冷盘。”“准备给你买一件短袖衬衫回来好穿。你欢喜白的还是淡灰的?”……不过是些生活中的碎碎念,几十年的时光,竟那样一晃就过去了。
跟平如对谈,常会想起钱钟书和杨绛,想起钱赞誉杨是“最贤的妻、最才的女”。而平如说他也喜欢杨绛和钱钟书。“我读杨先生的书的时候就在想,钱杨两先生学问那么大,怎么说出来的话跟我心里面想的一模一样呢!”钱钟书曾这样评价跟杨绛的婚姻:“1.我遇到她之前,从未想过要结婚;2.跟她结婚后,从不后悔娶了她;3.也从未想过娶别的女人。”我拿这话问平如,他不迭地感慨:“这说的正是我对美棠的心意啊!”
他是真心倾慕钱杨二人,并且能够和杨绛的心声产生共情。除了这句三段式的婚姻观名言,他还屡屡提到杨绛在《我们仨》里写到的另一句话:“我们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了一个可以安顿的居处。但老病相催,我们在人生道路上已走到了尽头。”他觉得这说的也恰是美棠患病后他的心声。
美棠患病,对平如自然是个考验。要知道,此前美棠可是觉得平如“什么也不会做”的呀,这之后却俨然成了个家庭医生。《平如美棠》是画册,插画大多是风趣故事,可有一幅,却是极庄重的,仿佛一页医学教学图——《家庭腹膜透析示意图》。腹腔管、引流管、透析液、恒温箱……这些专业的医疗设备,他一一画来,甚至还用两页的小字,分步详细介绍家庭腹膜透析的工序。不是用得极熟练的人,断画不出这样清晰准确的图,写不出这样详尽完备的字。因他为美棠作了整整四年的家庭透析,每次需要一个半小时。
我以前多次采访过需要透析的病人和家属,于是想当然问平如:“每周要做几次?”他纠正我:“不是‘每周’,是‘每天’呀,每天要做四次的呀。”我心里飞快计算一下,四年,每年365天,每天四次,就是5840次。问平如可有觉得累过烦过——虽然明知道答案一定是“不会”,可这数字着实太惊人。他像个孩子一样语带热望:“我听医生讲过,有人作这个腹透最多能多活20年。我听了非常高兴,我就跟美棠说啊,我就作20年好啦,我不觉得累啊抱怨啊,我心里很开心,巴不得给你作20年才好。”
2012年,有部西班牙默剧《安德鲁与多莉尼》感动了很多中国人,同样说的是两位老人的事儿。多莉尼晚年患上了阿兹海默症,常犯糊涂,出门时会把长筒袜当手套套在双臂上,将提包当帽子扣在头上。美棠患病以后也是这样,有时清醒,有时就会“说浑话”。有一次,她忽然向平如要一件“黑底红花旗袍”,说得有凭有据、有模有样的,可其实并没有这样一件旗袍,又或者这只是多年前曾有过的一件衣裳,此时忽然在她陈旧的记忆深流里沉渣泛起。于是平如真的要找裁缝依样做一件,小辈们都坚决反对,说他“太痴”。平如也不以为意:“我就是要让她满意,让她心里感到一种满足,不想让她失望,更不想让她到了这个时候失望。”
平如和美棠都是天性恬淡的人,多少风起云涌世事变迁在笔下轻轻一带就过去了。比如写到1968年家里经济困难,美棠不得已将家中东西一一变卖,连母亲陪嫁的最后一只金镯子也留不下。“为人父母永远想着要给儿女留下点什么,却终是什么也留不下来。她只能把手镯套在小红(女儿)手腕上,让她戴着镯子睡了一晚。待到天亮再取下镯子拿去卖了。”这是让人读来何等心酸的经历,可在平如这儿,这段故事便是到此为止了。他告诉我:“母亲对女儿的心啊,那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我要怎么写也写不出那样的深情,可是做过母亲和做过女儿的人,一定能领会到。”
他愿意浓墨重彩的是什么呢?是跟美棠“少年听雨歌楼上”的经历。这一章平如给它命名叫《携手游》。《徐州记》《临川记》《樟树镇》《柳州记》《贵阳记》《安顺记》……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一一写来。在徐州险些丢过的皮包、在临川上过的牌桌,去衡阳路上追过的火车,在柳州吃过的粥,在贵阳住过的房,在安顺赶过的集……欢娱原不过是这样一些琐屑小事,但青春作伴,哪还分故乡和异乡呢?有美棠在的日子总归都是闪着光吧。所以平如在书里这样写:“对于我们平凡人而言,生命中许多微细小事,并没有什么特别缘故地久在心深处留下印记,天长日久便成为弥足珍贵的回忆。”
不能免俗地,我问起平如对于“爱”的理解。他却反问我:“现在很多年轻人经常说‘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相信爱情吗?”我在电话这头一阵沉默。他接着说:“国外有一对很有名的情侣罗密欧与朱丽叶,到现在1000多年了;中国有梁山伯与祝英台,也有好几百年了。古今中外,爱情之火是永不熄灭的,怎么能不相信爱情了呢?”他对“爱”的理解,是和“人生”联在一起的,最爱说起的词就是“短暂”和“失去”:“我今年92岁了,可我觉得年轻的时候就像昨天一样。人生真的很短啊,年轻的时光一下子就过去了,只有年纪大的人才知道人生的短暂。现在的年轻人太幸福了,他们不了解人生失去一些东西是很可惜的,失去之后那种难过的感觉有多折磨人。”
2008年3月19号下午,美棠去世,平如用剪刀剪下她的一缕头发,用红丝线扎起来作为纪念。还有美棠手上的金戒指,平如也妥善地收好,如今只要有采访,他就把它郑重地戴在手上。可是她不在的那些日子,终究觉得无以遣怀。他于是拿起画笔,一点一滴地把他们的故事画下来,居然有18册之多。这便是这本书的原型——最初,他没想到要出版,只是想留住这一段事关美棠的回忆。当然,书里也有些内容看起来好像和美棠没什么关系,柴静在《看见》里问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你要把这十几本,都叫作《美棠的故事》?”他答得简洁却有力量:“同甘苦,共患难,夫妻本是同命鸟哇。”
得知我们是一个在北京听众极多的电台,平如主动说,他有几句话想送给今天的年轻人。他一字一顿地说道:“人生苦短,青春难再。莫负初衷,相敬相爱。凡事包容,凡事期待。凡事相信,凡事忍耐。白头到老,幸福愉快。地久天长,真情永在。”——这里面,有《圣经》的箴言,有中国传统的祝祷,有长辈对晚辈的忠告,但更多的,是一个懂爱且惜爱的人,真诚殷切嘱托的心。
采访结束,平如问我可否给他寄送一份节目光盘。我知他一片仔细整理妥善留存的心意,便说:“没问题,我给您寄五份。”他大喜,然后又慨叹:“我今年92岁了,如今的时光真好,房子很好,月色也很好,可美棠不在了。”我想起姜夔的“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心下感伤,竟不知如何应答,却也懂了他屡次提及“相思始觉海非深”的心——他总说:“海并不深,怀念一个人,比海还要深。”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