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文学之于我们

2013-12-29胡学文

北京文学 2013年11期

对于一个写作者而言,文学无疑是有意义的。原因很简单,没意义早就放弃写作了。当然,不同时期文学对写作者的意义可能不同,相同时期文学对不同的写作者意义也可能不同。意义是一个写作者的旗帜,是写作的动力。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时期都是如此。

回想起一段经历。几年前,我在坝上某个乡镇生活过两个月。县文联的朋友给我介绍了一位农民作家,说其如何如何热爱写作,几十年写了几百万字,但没有发表过,期望我能指点指点。农民作家六十多岁了,双鬓斑白,言谈举止甚是卑微,但谈到文学,立时双目生辉。我见过不少因迷恋文学,生活陷于混乱、陷于困顿的写作者,以为农民作家也是这样。交谈之后得知,其虽然没像别的农民想尽办法挣钱,生活还是井然有序,只闲暇时间用来写作。过去在稿纸上,如今也是电脑写作。我读过他发给我的小说,叙述上先锋意味甚浓,只是手法与内容未能自然融合。见面之前我甚至想劝他放弃写作的,交谈过、看过他的作品后,我什么也没有说。虽然没有发表过,但写作对他意味着什么,我很清楚。写作,是他的选择,他的爱好,那不仅关乎快乐。

听郭文斌讲过一个故事。宁夏一位青年,因为生活和感情的种种不如意,深感生不如死。在那段昏暗的日子,得到郭文斌一本小说。不知道小说中的故事,还是某个人物打动他,反正他人生的阴霾就此散开,他又看到了阳光,有了生活下去的勇气。他说郭文斌挽救了他。我认为是文学挽救了他。

两个故事,一个是写作者的,一个是读者的。文学对于他们的意义不同,但其生活、人生均因文学而改变。

个体的经验并不具普遍性,不能证明文学对于人类的意义。很大一部分人,可能终生和文学没有丝毫关系。但由个体谈起,我们会更清晰地看到文学的意义所在。一个人身体再怎么强壮,也是由细胞组成,基因密码会影响决定他的长相性格,与他整个人生都有关系。同样,社会、国家、整个世界,无论历史上什么时期,都是由独立的个人组成。个体不能决定什么,但个体数量达到一定程度就会改变世界。所以有必要从个体谈起,个体的意义不容忽视。比如上述那位读者,他的命运因文学而改变,那么他的家庭,他的亲人也自然因文学而改变。对他是直接意义,对他的家庭亲人是间接意义。

那年我在张家口新华书店翻阅图书,一男一女走到文学书柜,女的让销售员把所有的官场小说都拿过来,听口气不像买书的。销售员说图书都在那儿摆着,让他们自己选。男女边选边小声交谈,从他们的神情和言语中,我听出大概。男的仕途不得意,女的帮他选官场教科书。当时,我颇为不屑,觉得这种实用主义是对文学的玷污。随着年龄渐长,我理解了那一男一女。每个人都有选择,都想迈上更高的台阶,无可厚非。没有别的途径,借用文学没什么不可。实用不是文学的价值,但文学有实用功能也没有坏处。

谈到文学对个体的意义,一千人有一千种意义。我一位朋友的父亲,爱读小说,但读的不是故事,而是挑小说中的错字,如果一部小说能挑出几个错字,就特别满足。还有不少朋友,读小说只为了消磨时间,为了从小说中寻找快乐。对他们而言,何尝不是意义?

曾经与上海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说:在北京价值是多元的,在上海则是单一的,唯金钱至上,没有钱会被瞧不起。那是数年前。现在,不只上海,在别的城市,在整个乡村,一元化价值观已经雄踞强位。受经济利益驱使,许多不敢想象难以想象的事发生着,正在发生着。一元钱闹出命案,几千元卖掉子女,几万元出卖灵魂。触目惊心丧尽天良,这样的词汇已显无力。

对此,文学何为?谈文学的意义是否虚妄?

确实,面对强大的现实,文学的作用微乎其微。文学发出的声音很难改变什么。但是,没有文学,这个世界就真正可怕了。文学的作用固然微乎其微,从实用角度讲尤其微弱。但文学的力量不容忽视,从整个人类的演变来看,文学强大过任何现实。《红楼梦》所描述的现实,已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这部伟大的作品至今流传,影响深远。

文学的意义是塔式的。

对于个体,意义不尽相同,实用也好娱乐也罢,不同的意义筑成塔的底座。即使那些远离文学的人,也是塔座的一部分。不可否认,一个从来不读文学作品的人,可能生活得很好。文学对他们的意义是间接的,是隐性的存在。文学不具备蝴蝶效应那样的功能,其影响是缓慢的,潜在的,却绝对是持久的。

举个例子,在北京东三环居住的一个无车族,在北京西三环居住的一个上下班开私家车的人,素不相识,从未谋面,互相有影响吗?我认为是有的。任何一辆车都会排放尾气,任何一辆车都要在路上行驶,道路的拥堵就多了那么一点点。不开车未必能过滤掉尾气,未必拥堵的道路对其没有影响。文学也是这样。无论与文学距离远近,文学对个体的影响或隐或显,必定存在。

对群体而言,文学的意义是塔身。对整个人类,文学的意义是塔尖。远离实用,但因塔尖的高度,因塔尖的光亮,我们能够仰望,能据其辨别方向。

加拿大作家玛格丽特·艾特伍德在《与死者协商》中说,作家最常被问到三个问题,发问的人包括读者以及作家自己:你为谁而写?为什么要写?这念头从何而来?说到自己,她说有些答案或许显得不太严肃,但全是真实的,推动作家的因素完全可能同时是其中好几项,甚至是全部。

每个作家的回答都不尽相同,如莫言最初是为了吃上饺子,余华最初是为了更自在,曹乃谦最初是因为打赌。

我热爱写作自然有热爱文学的原因,但也是想通过文学来改变命运。我师范毕业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那个乡连邮局都没有,寄信须到另一个乡镇,骑自行车来回得一个半小时。我不想把自己扔在这样一个地方。正是因为文学,我调到县里,又市里,再省城。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是文学给予我的意义,如玛格丽特所言,是真实的。

但文学对我的意义远不止这些。一部分意义远去,另一部分意义凸显出来。改变生活改变命运可能是许多作家最早的理由,最初级的意义,是一座塔的塔基。如果说写作最初的理由不尽相同,那么后来的写作,方法上、理念上,要探讨的问题虽然仍然不同,但其终极,必是指向塔尖的——人类的精神。

文学是一座塔,这座塔由作家和读者共同构建维护。人类存在,塔就直立着。塔立着,人类永远能看到希望。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