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觉有情
2013-12-29林遥
一
车到大觉寺,虽是正午,天却有些阴。这座古刹依从辽人“崇尚朝阳”的习俗,呈东西走向,山门朝东,北京地区殊为少见。
大觉寺我闻名已久,却一直未能识荆,少年时读《帝京景物略》《日下旧闻考》等史地旧书,已知大觉寺是京西十分著名的寺院,寺在阳台山,建于辽代,存有辽碑、辽塔和明代佛像。旧日友人有踏察长城的成员,文物局数次培训,都在大觉寺,回来后,同我谈起大觉寺,言下颇为赞许,不免更加引动我的思往之情。
步入大觉寺,依次行去,觉得现存院落远未有书中记载的广大。从东面的山门到西面的龙王堂,仅仅三四百米,碑亭、拱桥、放生池、钟鼓楼、天王殿、大雄宝殿、无量寿佛殿、大悲坛、白塔和龙王堂等主要建筑,沿着寺院中轴线,从山脚到山腰,层层叠叠向上铺展。寺院北侧,依次散布方丈院、香积厨和畅云轩等建筑;寺院南侧,也有戒堂、四宜堂、憩云轩和领要亭等建筑群落。
大觉寺初名清水院,沿用至金,为金章宗西山八院之一,嗣后改称灵泉寺,明宣德年间重修,改名大觉寺。清初人多欣赏寺内玉兰、银杏、樱桃及泉石之胜,以后则以山麓杏林名扬京师。近千年的朝代兴替,大觉寺却是沉静的,如入定的老僧,恒常如一,缄默无语,一任云卷云舒,聚散离合,一任世间王朝兴废,岁月更迭,它又像一位安详的老人,朝拥晨曦,夕餐暮霞,平静地度过每一个平常日子。
在这宁静的寺院中四处踱行,我唯恐匆匆的步履惊扰了这份安宁和静谧,惊扰了禅房内的一帘梦境。庭院深深,花木深深,阳光透过枝叶纷披的古树,抖落一地细碎的光影。朱阁依旧,雕栏依旧,没有了晨钟暮鼓,没有了青灯黄卷,缭绕千年的香烟,已被今世的文明阻隔,回廊曲径中,历史的沉香还不曾散去。步移景换之间,到处都是历史留下的蛛丝马迹,到处都是沧桑岁月的深深烙印,一方漫漶的碑刻,一扇古旧的窗栏,都会在不经意中触动你敏感的神经末梢,令你唏嘘扼腕,感慨流连。
思忖之下,难怪季羡林先生在散文《大觉寺》里说:“我每次从燕园驱车来大觉寺,胸中的烦躁都与车行的距离适成反比,距离越拉长,烦躁情绪一扫而光,四大皆空了。”
二
沉静的大觉寺充满了灵性,灵动的泉水赋予了大觉寺温婉的韵致。“水流僧舍下”,源自后山的一脉清泉穿寺而过,浇灌着龙潭中比肩的水莲,滋润着功德池中穿梭的锦鲤。
引领我参观的是大觉寺管理处的主任孙荣芬,性格豪爽,言辞奔放,人称“孙二娘”。却见她立于功德池石桥上,一声呼哨,“孩儿们”,众锦鲤蜂拥而至,蔚然壮观。“孙二娘”笑言,这些“孩子”与我最熟。
可能正因这丰沛的泉水,古柏老藤蓊郁苍翠,千年银杏姿态万千。
“阳台山者,蓟壤之名峰,清水院者,幽都之胜概。”
大觉寺中珍贵的《阳台山清水院创造藏经记》,白描般地勾勒出了昔日清水院的隽秀丰神。寺因水而得名,这一脉清流润泽古寺,源源不绝,使千年古刹生机盎然。
寺庙和园林的和谐融合使得大觉寺不只是一个弘扬佛法的禅林,花木扶疏,竹影扶疏,大觉寺更是一个充满诗意的禅林。不只是雅好辞章的金章宗将其辟为行宫,时常驻跸,附庸风雅的康熙、乾隆更是多次登临,吟风赏月,“风定松篁流远韵,雨晴岩壑展新图”,“泉声秋雨细,山色古屏高”,类似的题咏俯拾即是。“古寺兰香”、“灵泉泉水”更是引得历代骚人墨客络绎不绝,如醉如痴。一代高僧迦陵住持一定也是一位充满才情的诗人,因此,当年他从蜀中带来的玉兰才会数百年芳香不散,因此,他圆寂之后的墓塔才会青松拥怀。
如今的玉兰院,已辟为明慧茶院,茶院的主人“国林风”,是京城文化界一个响亮的名字。他们别具慧心,把一种文化嫁接到另一种文化上,就像寺中的“鼠李寄柏”,成为别样风姿,别样情韵。在院中小坐,有微凉的风从面庞拂过,飘来馨香淡淡微微。春日的阳光轻轻照耀,玉兰在静静绽放,茶香花香,佛音琴音,在院中氤氲,在院中轻漾,一声一声,都融化在这无边的澄明里了。而方方正正的戒堂,改作了“绍兴酒家”。我等众人,未游古刹之前,迈入高槛,在厚重案几前坐下,暖一壶成年花雕,点几碟茴香豆、卤香干、桂花莲藕之类的冷盘,要几样豌豆苗、酱香鸭、松花醋鱼之类的热菜,呼朋唤友,推杯换盏,此情此景,宛若身在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家”。
细思之,品茗煮酒至此境界,浮世的喧嚣和嘈杂,又何足挂怀,面对现实的栖居和灵魂的归属,我们又如何能够举重若轻,在这流变的世界,什么又是可以永恒留驻的呢?唯有心灵,唯有无比澄明的心境,使我们永生。
三
1930年的一天,学者陈寅恪刚刚迈入大雄宝殿,突然柱拱上跳落一个灰尘仆仆的“梁上君子”,定睛一看竟是《落花生》的作者许地山。许君子连连解释:“这是为了看清天顶上那只精美的蟠龙。”
不只是陈寅恪、许地山,还有溥心畲、胡适、俞平伯、朱自清等一大批名动文坛的大家,都把大觉寺当成了憩游之处。1929年,冰心与吴文藻的洞房花烛之夜也是在这里度过的。舒乙在谈起西山大觉寺时,对寺里古老的银杏树、奇特的建筑大发喟叹之后说,“当时,司徒雷登是他们婚礼的证婚人,由于新房还没有完工,冰心与吴文藻就把婚礼选定在西山大觉寺里举行,认为这里清静、浪漫。”
我读过《藏园居士七十自述》一文,其中有一段说到西山大觉寺:
“京西巨嶂,首推旸台。下有名蓝,是曰大觉,有辽代清水之碑,在章宗八院之列……余中年访胜,得此幽栖,傍涧筑庐,近山卜墓,春花秋叶,恣意徜徉,结胜缘已逾二纪。今虽经乱圮败,游屐久荒,而追忆景光,犹悬梦寐。因辑历代诗文碑碣及山川寺宇景物,为旸台大觉寺志四卷。”
藏园老人傅增湘是我心仪的旧派文人之一,重读此文,方知傅老不仅在大觉寺造屋幽居,恣意游览,为寺庙修纂志乘,还把自己的终老之地选在这里,可谓胜缘。不过据北京名人墓地资料,傅增湘卒后葬于福田公墓,虽也在西山之麓,但相隔甚远。未能安眠在生前极为喜爱的大觉寺,不知藏园老人有否遗憾。
但民国时另一个藏书家却最终与大觉寺结为一体,他就是吴昌绶。
《晚晴簃诗汇》卷一八二吴昌绶小传后引《诗话》有“殁后葬西山大觉寺塔院”数语。吴昌绶有《松邻遗集》,也是傅增湘等人在他身后编刻的,当年仅印刷红印本数十册,传世极罕。从《晚晴簃诗汇》选的三十几首诗,可以看出他和藏园老人的唱和很多,想来集中会有不少诗是在大觉寺吟成的吧。
自明清到现在,文人墨客都在这里留下了诗词文章,他们似乎对这里也有一种特殊的情愫。古朴的建筑,肃穆的造像,繁茂的古树,每一个角落都是千年历史文化的堆积和沉淀。正是厚重的历史文化,引得人们驻足欣赏,流连忘返。
人们喜欢大觉寺,喜欢大觉寺的幽静,喜欢这里繁盛的树木花草,喜欢这里高大挺拔的银杏树、喜欢这里的鸟鸣,更喜欢这里的野趣。在那红窗绿叶的衬托下,海棠花朵朵绽放,洁白无瑕。置身于海棠树下,仿佛来到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于是陶醉于其中,便浑然忘了滚滚红尘中的喧嚣嘈杂。
大觉寺的静谧与幽深,能使人远离喧嚣,能使人从烦躁和无奈中解脱出来,能使人寻到一片净土和世外桃源。大觉寺那独特风光和历史人文背后所承载的厚重的文化底蕴,形成了自然与人文的和谐统一,这正是古刹传承不息的魅力所在。
四
“孙二娘”在向我介绍大觉寺的历史时,反复让我看了一些地契。大觉寺的地契研究,在北京文物界是很有名气的。这些契约是研究清代大觉寺历史、北京寺庙经济、北京社会民俗等方面的第一手资料。
契约其实是废了的寺产证明。寺院的土地也称“香火地”,自古以来,便是寺院兴衰乃至存亡的根本,一旦改朝换代,都需要再认证。
这些契约的保存完整,需要感谢一个叫常修的人。
常修是大觉寺最后一个僧人,他将大觉寺数百年的地契藏在大雄宝殿的顶棚上,使这些珍贵的契约在历次的政治运动中得以保存。
“王常修乃修佛之人,本能地爱护寺庙里的东西,是人性的一种很自然的现象,也是对自己信念的一种责任。”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年逾七旬的吴梦麟先生说。
“他是大觉寺最后一个和尚,就是护庙的人,尽了自己的责任。”王常修儿子王秋生的话恰好为此作了注脚,仿佛在为常修这一生作着总结。
大觉寺历经辽、金、元、明、清五朝,从契约中看,大觉寺的鼎盛时期,乾隆六十年,其田产超过了1600亩,包括北京回龙观、西北旺在内的广袤土地。而到了清末民初,契约上显示的庙产已经下降至700多亩。大觉寺最后一张契约的截止年份是1924年。此后,大觉寺的庙产更在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中迅速消减。传到常修手上,不过刚够糊口而已。
解放后,大觉寺连庙带地都归了公,寺庙已经不再是谋生之所,许多迫于生活才出家的僧尼,纷纷走出庙门,或回家务农,或参加其他生产劳动,没有出路的“唯有失业”。
1952年的常修,顺应历史潮流,还了俗,落户在毗邻大觉寺的徐各庄村,土改时还分到了寺前一小块地。后来经人介绍,又重新回到大觉寺看守大门,村里人都晓得他曾是大觉寺的出家人,儿子王秋生从小就被人叫作“小和尚”,但在王秋生的记忆里,家里再没有一件跟佛相关的物事。
“文革”中,常修主动将自己的名字改为“反修”,以示与旧时代决裂。常修虽然还了俗,但依然坚守着大觉寺这方庙。“文革”时,红卫兵也曾经试图冲击大觉寺,幸亏大觉寺已被林业部门占用。大觉寺山门紧闭,在王反修和当地群众的保护下,大觉寺的佛像等文物幸得以保存。而与此同时,无以计数的坛庙寺观正从北京地图上被抹掉,即使还留有残垣断壁,雕塑、造像也都被砸毁了。北京著名的古刹隆福寺,仅仅因为人民市场库房需要扩建,就被拆毁,大批楠木建筑构件流落民间。
没有了对鬼神佛仙的敬畏之心,王反修冷眼旁观,将大觉寺的契约放回到了大雄宝殿的顶棚上。“文革”一结束,王反修立即又把名字改回去了,还叫常修。
作为千年古刹的最后一个看护人,常修已经无力改变大觉寺甚至是自己的命运。二十多年间,大觉寺都由林业部、农林部使用。常修始终在大觉寺留守,最后作为北京林学院的职工退休。
常修,这位大觉寺最后的僧人,在大觉寺的绝色风光里,安静终老。1981年,常修因病去世,嘱咐后人把自己埋在大觉寺西边,要在坟上多培点土,那样就“夏天凉快,冬天暖和”。
2006年,大觉寺寺藏契约展出,破天荒为常修留了一席之地,尽管大觉寺已经永远失去了那些他曾经试图保留的庙产。
五
1970年代中期的春天,当年名列民国四大公子之一的丛碧词人张伯驹先生说起大觉寺的杏花盛事,准备旧地重游,同行的作家冯不二说印象中并没有在大觉寺看到过杏花。张伯驹说,农人不植新树,旧树日老,哪里还会有当年的盛况?
当年每逢花期,张伯驹是必往寺中观赏的,为看杏花,还在大觉寺山门外北侧杏林中建过一个亭子,题曰“北梅”,山门南侧也筑有一亭,名叫“倚云”,是藏园老人傅增湘所建。张伯驹的亭名取义为杏花花期最早,是为北方的梅花;傅增湘的亭名自然是出于“日边红杏倚云栽”诗句。每年杏花时节,两位先生必邀朋友,如夏仁虎、郭则沄、叶遐庵、陶心如诸老辈在寺前亭上行吟赏花。
这天,张伯驹一行上了西山。行至山门,老人拄着杖率先步入,不想门内闪出一个看门人,拦住张伯驹,说这里是研究所,不得随便参观。张伯驹大声说,还有没有和尚?看门人当即一愣,呆了半晌,突然躬身行礼说,您是张大爷吧,我就是寺里的常修啊,我已经还俗娶媳妇生儿子了,现在仍在这里干点杂活……
以后几年,张伯驹老先生每年都要在春天去大觉寺看花,那时他的白内障已很严重,所谓“看花”,不过雾里相看,嗅嗅味道罢了。但他仍是年年必去,要人给他讲四周的景物,要听松涛,要听泉声,要和同行的老友——夏承焘、黄君坦、徐邦达、周笃文诸先生殷实唱和。只可惜每年的诗文,因没有人留意收集保存,都随阳台的山风飘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