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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检歌喉入票房

2013-12-29刘海红

北京文学 2013年11期

“常恐兰田之玉不赠于佳人,绣幕之丝不牵于才子。”古往今来,多少灿若星辰的人物上演着令人神往的美妙故事。1999年,长安大戏院上演了茅威涛主演的越剧《西厢记》,这是我第一次看舞台演出,感觉就像我自己站在那里一样,随着张生与莺莺的传情、思念、离别而悲喜交集。“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绚丽的秋色带给有情人却是难忍的哀愁。记得当时我正发着高烧,39度,愣挺着坐车赶了过去。夏天的空调开得很大,吹得我忽冷忽热,回到家便一头栽倒在床上,找医生打了一针,昏昏沉沉地睡去,感觉总是醒着,眼前飘着莺莺袅娜的身影,耳边回响着张生的念白:“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看来我是真的发烧友了,工作中我倒从没有这样痴迷过。时隔10年,还是茅威涛,在国家大剧院上演越剧《梁祝》,我激动的心亦是久久不能平静。山伯临终时唱道:“此生有幸相识你,生死聚散,地老天荒,愚兄我执扇无憾赴汪洋。”我已泪流满面,真愿化蝶,随君翩翩飞舞,唯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

听歌,我喜欢豪迈;听戏,我则偏爱柔美,犹钟情于南方戏曲。总遗憾自己不是江南人,可以在烟雨蒙蒙的苏堤上漫步,久久远远地走下去,有一天抬头,看见白娘子打着油纸伞深情款款地向我走来,唱一曲西湖山水,领我走进如诗如梦的画卷里。

小时侯,也就五六岁的样子,院子里来了一队敲锣打鼓扭秧歌的,穿着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戏服,跳着,扭着,美丽极了,也热闹极了。我挤进人群,淹没在如花似海的乐声里。天渐渐黑下来,我已随秧歌队走到了街上,也走进了梦里。后来,母亲发动街坊邻居到处寻找我,我便手舞足蹈地跟着她回家了。从此,记忆深处的那一抹桃红柳绿便再也抹不掉了。

中学时候,有个很要好的朋友晓玉,她生在苏州,长在北京,说话吴侬软语,很好听,像流淌的一支歌。可能是骨子里有种情结,她喜欢越剧,尤其爱唱《红楼梦》,自比黛玉,顾影自怜:花谢花飞飞满天,红销香断有谁怜,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为了做一个七弦琴,我们调动了所有的想象力,号召经常在一起玩的伙伴各自把扎辫子用的皮筋解下来,绷在早已寻觅好的小木箱上,小小的木箱被我们钉上了两排钉子。就是这样,一件简单至极的七弦琴被我们弹拨出了浪漫、深情,还有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感伤。自习课的时候,我俩悄悄溜出去,到附近的公园里偷偷分享双方的喜悦。我把刚学会的《桃花扇》唱给她听,她为我唱上一段《孟丽君》,惹得不少游人向我们张望,我俩捂着嘴笑了,红了脸。晓玉家有台小录音机,可以录很多的戏,一度使我羡慕不已,缠着父亲也要买一台。虽然父亲不明白小小年纪的我为何对戏曲情有独钟,他希望我好好学习,将来考大学,但还是在我16岁生日那天为我买来一台录音机,很大很流行的那种。我记得花了500元钱,这在当时完全算个大件了,为此,家里连着好几个月只吃青菜萝卜。我不介意,我的心情难以描述,简直是欣喜若狂。我宁肯吃一辈子青菜萝卜,只要有戏听,有戏看,唇齿也留香了。接下来我大笔一挥,墙上挂上登不得大雅之堂的字:宁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自比苏东坡,真是酸得可以。

一次,我翻箱倒柜找到几条白色毛巾,是母亲单位发的劳保,兴冲冲地敲开了晓玉家的门。晓玉同样倒柜翻箱找出了她家亲戚不远千里从苏州带来的绣品,是她母亲准备拿来做被面用的。针线、剪刀摆了一床。很快,就做好几只水袖和两条裙子。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戏服,我们作出一项重要决定,录自己的戏曲,搁现在叫出专辑。而我们既没有公司,也没有经济人,更别说漂亮的行头。天知道,我们的创造力竟是那样强。晓玉找来红墨水、黑墨水,我们用毛笔蘸着,互相给对方画弯弯的眉毛和红红的嘴唇,穿上冒着挨打的危险做成的戏服,光着脚,头发披散下来。我们共同认为,这样看起来更像飘飘欲飞的仙女。想来真是好笑,如此装扮,怕是最富想象力的曹子建活转过来也不敢苟同吧,吓都吓死了。我敢说,他宁愿再作一首七步诗,也不愿意多看我们一眼。我和晓玉舒广袖,展歌喉,舞步翩跹,一曲接一曲唱。越剧、黄梅戏、生角、旦角、《天仙配》《女驸马》《柳毅传书》《牛郎织女》,会唱的,能唱的,搜罗尽了,直唱到声音哽咽,泪眼蒙眬。然后,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和山花烂漫的脸慢慢躺了下去,闭着眼陶醉地听我们熟悉的唱腔,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快乐。一唱三叹间,已走过了我们的青春多梦季节。

自那以后,我和晓玉便失去了联系,她回苏州参加高考。一晃20年过去,先前的激情慢慢褪去,我在这快节奏的社会里急匆匆地走着。录音机不知尘封在哪个角落。CD机、VCD、MP3、数码电视,新产品层出不穷,戏曲带子琳琅满目,各大戏院也不时上演着古代的、现代的大戏。选择的机会实在太多了,可打开抽屉望过去,依然是十几年前走遍大街小巷淘换来的磁带,发黄的本子上,记的依然是苦心积累的戏词和感怀,字迹娟秀,散发出淡淡的幽香,伸手触摸,竟觉得有些许凉意。许是太遥远了吧,20年的光阴走过了多少风霜雨雪,又看惯了多少花开花落,但光阴又嫌太短,弹指一挥间,我便坐在这里回想前尘往事,竟觉出流水落花的意味。我和晓玉,谁也AnuZRwMlW1D56oT3HxvJdVbVUoVBNTHED1SKw9v57Hs=不曾刻意寻找过谁。江南的三月,草长莺飞,柳阴之下,她也在思念着我吧。美丽的专辑上,“天上人间”四个端正楷体记载着我们青春的记忆和年少的癫狂。静思处,还想起,清歌一曲:山盈盈,水清清,杏花初谢桃花红,花开花落皆春风。

都说唱戏的是疯子,看戏的是傻子,可能只有这疯和傻才是至情至性吧。其实,我们又何尝不是戏中人呢,在人生的舞台上演绎着悲欢离合。铿锵顿挫、丝竹悠悠中逐渐冲淡了我们对生命悲苦的恐惧和无奈,充盈了有限的生命。

戏曲是对现实苦难征服的艺术,是灵魂的家园。一次偶遇,我结识了我的戏曲启蒙老师司若寒。是在一家不太起眼的小店里,我正为多年来的梦想挑选着真正意义上的戏服,他也在一旁挑着各种胡琴。就是那次的不经意,成就了我们多年的忘年之交。周末,我常去司老师家,每当此时,师母总会先泡上一壶清茶,然后从墙上取下司老师的二胡,用帕子细细擦过,递到司老师手中。司老师调好音律,拉上一段《二泉映月》,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会流下泪来。记得师母和我讲过,司老师是一个有才气的人,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特殊的岁月说了不该说的话,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手指也受了伤,但他并未因此沉沦,而是更加热爱生活。喝上一口师母泡的清茶,细细品味,唱上一段《牡丹亭》,听司老师恰到好处的讲解,我觉得很充实,非常享受这种闲情逸致。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们,我才意识到人生还有更高的境界。他们有的看不见缤纷的色彩,有的听不见悦耳的歌声。我想象他们是痛苦的,然而他们幸福地笑着;我想象他们是迷惘的,然而他们自信地唱着。在司老师的文化室里,四面八方的残疾朋友汇聚一堂,交流心得,创作乐曲,到学校、到乡村,为他人带去歌声与微笑,以感恩的心相互扶持,自强不息。相形见绌,我那一点自得其乐未免显得过于小气了。

北京戏园子有一副对联:功名富贵尽空花,玉带乌纱,回头了千秋事业;离合悲欢皆梦幻,佳人才子,转眼消百岁风光。如果说年少的我想在生活之外寻找另一种远离尘世的诗意生活,从而寄情于戏曲中的理想境界,沉醉于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唯美中,那么现在,我倒更愿意徜徉在行云流水般的自然生活中。在那里,我不仅能感受到微风拂面的惬意,还能体会到大江东去的豪迈,聆听历史与生活赋予我们的沧桑凝重。

前些日子,在北京图书大厦买了一本《金批西厢》。《西厢记》被明末才子金圣叹列为六才子书之一,金批《西厢》的目的一为恸哭古人,二为留赠后人。圣叹说:人初至今,几万万年月皆如水逝云卷,风驰电掣很快过去,存在的我们又何尝不是过眼云烟,幸有存世妙文佳曲以供闲娱追思寄怀,于我们于后人莫不是一大幸事。圣叹因哭庙案被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谈笑留言:花生米与豆干同嚼大有火腿滋味。快哉人生!如此的精神不羁与奔放,长剑穿空,留给我等凡夫俗子多少唏嘘短叹。圣叹曾写出了人生三十三个不亦乐乎,在此仿效作之:垂垂老矣,围炉夜话,婉转起身,长袖当舞,不觉弹指刹那芳华远,不亦快哉!

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公园,不算大,但幽静。夏天的傍晚,清风习习,荷香悠远,消夏的人们踱着悠闲的步子,走在健身的石子路上,总能听见二胡的婉转和笛子的悠扬。顺着声音寻去,几张石凳,几处空闲,三三两两散着一些戏迷。有自弹自唱的,也有两人配合的,有唱青衣的,也有唱老生的。大部分是中年人,走过了不惑,心也渐渐沉了下来,脸上透出一种平和。周围有许多听者,想必也是懂得一些音律的。眯着眼,晃着头,颠着脚,手在腿上打着节拍,一副忘我的样子。听到会心处,痛快的一声“好”字,字正腔圆,既是对唱的人由衷的赞美,也是对听的人知音的共鸣。把我也感染了,不知身在何处。舞台上,锣鼓胡琴一应俱全,大气、恢宏。而园子里则是另一番景象,一把二胡,一管短笛,精致、简约,却被戏迷唱出了别样韵味。四周空旷,或高亢或低沉的唱腔弥漫开去,把园子撑满了,撩拨着人们的心弦。

“闻道浮生戏一场,雕龙逐鹿为谁忙?何当坐忘升沉事,点检歌喉入票房。”听,是谁在吟诵张中行老先生的诗句?是我,是你,是他。

责任编辑 吴晓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