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杂谈六题
2013-12-29何申
“万里挑一”的媳妇
热河老城里满族多,带得全城人都礼多。礼多挺好的,尤其办喜事,显得隆重热闹。早些年订婚“改口”,准新娘称呼未来公婆“爸爸、妈妈”,给101块,寓准新娘“百里挑一”。这几年给10000.1元,是“万里挑一”了。那天老何我主持,准新娘小声问:“何老师,有没有‘百万挑一’这词?”我说:“有,是百万军中一上将,你想上阵?”
她想想说:“我还是上轿吧。”
娶媳妇,现今独生子女,搁谁家都是大事。而且,都不差钱,新媳妇甭管长啥样,都得“万里挑一”。肯定还有10万20万的,百万也不是不可能,就是叫着不顺口。这很好,表明新人之间有感情,不以模样为唯一标准。时下把这些礼数都走下来,如果公婆是工薪阶层,确实得咬咬牙。置办房子,给“改口钱”,还得给“三金”(金戒指、金项链、金耳环),也有给银行卡的,少不了三五万,让人家自己去买。如此“大方”,也就是希望小两口顺顺当当过下去,别像小孩过家家,玩玩打起来不玩了。后来,为示郑重,又重视婚礼中的“证婚”,包括证婚人的身份,得找位有名望的,还有“证婚词”,能留下些有纪念意义的文字。
老何有幸,这几年没少担当这一角色。先是给亲威的孩子证婚,后来就给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的孩子证。为此我还创作了一篇《证婚册文》。用小楷写出,裱成呈旨状,遂成一篇很好的书法作品,都当宝贝挂在新房里。一经展示,很快就让一些婚庆公司抄袭去,有人说他们侵犯了你的知识产权,我说侵就侵吧,不侵不热闹。
如今婚宴越办越大了。避暑山庄对面有个山庄宾馆,内中有上世纪60年代建的一个大餐厅。当初主要为开三级干部会或全区活学活用大会建的,后来没了这些大活动,就要拆了。没想到时来运转,现在重新装修又极红火起来。原因就在面积大,大厅宽绰绰能摆80桌。算一算,一桌最少888元,一顿80桌下来,店家收获多少?如此,就难怪店家热情相待,正宴之前,还有小范围试吃。那天随朋友去了五桌人,吃完说是试吃。白吃,真大方。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人家不心疼。
娶一个“万里挑一”的媳妇,得提前好几个月订宴席。喜日时,大厅门口摆着喜台,分男方女方各收礼金。眼下最低不少于200元,一般有些交情的都是500、600元。估计这数很快又得涨了。就餐过程中要逐桌签字祝贺,意在弄清谁随了礼却未吃饭,日后还要补上。这二年婚宴让婚庆公司弄得奢华而又复杂,一般从主持人开场白始,一对新人闪亮登场,双方父母上台,证婚,新人交换信物,表白心意,父母讲话,来宾讲话等等,全部程序下来,起码不少于40分钟。随后喝起喜酒,台上还有节目。许多自发的歌友团,平时在公园里唱,有人请就去喜宴上唱。遇上婚宴多,这边唱了又去那边唱,名角赶场似的。
娶个“万里挑一”的媳妇,场面越红火越好,于是就求名人写祝贺的词。我用红宣写“天地同春”“天作之合”大字,人家装裱好挂在当场,挺添气氛的,这二年写了不下几十幅。曾给一位老朋友孩子写过一幅“龙凤呈祥”,没过多久,再一打听,离了。想想刘备与孙尚香,打那,再不写这词了。当然,那跟写什么词没关系,关键在于是不是真的“万里挑一”:如果真够到那份上,明星似的,麻烦可能多些;误将自己真当成“万里挑一”的,也让人不省心。最好的是平常心,什么百里万里挑一,别当回事。改了口,拿了钱,该买啥买啥,往下想着好好过日子就是了。
不过,也见过一次婚礼主持人太懒,那新娘子练铁饼的,明明又粗又壮,他介绍词也不改改,还当“万里挑一”赞美,说亭亭玉立貌似天仙。结果新娘子倒是高兴了,来客却没了食欲,把饭菜都剩下了。
谁能保住“钱袋子”
热河老城内有旱河,旱河边从来都是热闹去处。去年夏天,开了夜市,牌楼霓虹灯三字还很时髦:“夜经济”。与老伴、外孙去小吃几样,吃完出来,老伴说:“一点也不经济。”
真的不便宜,但不便宜还有那么多人吃,要是真便宜,包子一块钱五个,连锅都得让人端走。去年包子平均一块钱一个,两口一块钱。今年牛肉价格暴涨,明年该两块一个,一口一块钱。嘴大的,一口两块。
我母亲在世时,操心柴米油盐,新旧对比,感悟颇深,曾言过日子,一怕无钱进家,二怕钱不禁花。甚有道理:男人归来口袋空空,女人本事再大也得挨饿;男人拎回一面口袋钱,也扛不住物价一日三涨。当然,这说的是昔日。但昔日里也有个对比,电影《城南旧事》写的是上世纪20年代的事。当时鲁迅先生的科级月薪,是300大洋,时一袋白面一块大洋。而到解放前夕,上海市民扛着成捆的法币买东西,钱跟手纸也差不多了。
沧海桑田,往事如烟。那日突然从报上看到“保护钱袋子”这几个字,还真是挺不习惯的。待静下心想想,就觉出自己的观念确是陈旧了。前些天有人写小文,说他父亲一辈子省吃俭用,去世留下300块钱。他们存起来留作纪念。转眼20多年过去,这300块钱也就能买10多斤肉了。忽然就问,依然活着的人,先前存的钱,难道也是这般结果?于是就佩服早早将钱投到房产、古玩乃至黄金的人,那真是些聪明人呀。只是得利也需操心,天下还是图省心的人多,眼睁睁看着“存款等价肉”的分量在减小,也就只能叹口气罢了。何况还有一句宽心话:也不是咱一个人……
但又无须慌张,也不必焦躁。毕竟不是低工资的时代了。这边涨工资,那边涨物价。倒过来,那边涨物价,这边涨工资。涨来涨去,除了存在银行的钱贬值许多,眼前日子还是蛮可以过得下去,而且过得还不错。倘不为房奴、车奴,又有手持退休金的老人为后盾,两代人捧着一个第三代,照样可以想吃嘛吃嘛,还得加着小心,别吃出个小胖子,还得减肥。
记得那次铁路出了事,减速也有减价。其实房价、物价也有这个问题,但却不能下个令就能减小来。几番国几条,用心良苦,压来压去也没压住。但或许如不这么压,早涨得局面大乱了。所以,该知足就知足,能快乐就快乐,一旦“人死了,钱没花了”,也确实是个遗憾。但中国人为儿孙着想的心很重,更怕“人活着,钱没了”,所以,保护好自己钱袋子,确实重要。
古往今来,有大钱袋的富人挣钱的路宽,日进斗金,少有“保护钱袋子”的概念,只想张开钱袋子往里吸钱;低收入和贫困者挣了也吃了,没个像样的钱袋子,也少有“保护钱袋子”的感觉;对“保护”这词最敏感的,是原先心态比较乐观有稳定收入如工薪一族和个体小生意人等。他们或多或少有个不大不小的“钱包”,入出平衡否,关系到切身利益方方面面。钱包悄然瘪下去,又没遭贼,当然心急……
记得我们小时,没钱,用纸叠钱包,可见对钱的企盼。参加工作,挣不多点钱,就买个钱包,足见钱的珍贵。现在变了,上街还用钱包的,或是年轻的女士,要时髦,钱包本身也是工艺品;或是小老板(大老板有秘书),包里装这卡那卡,便于动手操作;再就是玩“丢钱包”的,里面全是纸钱,露一摞红边儿……
更多的人都没钱包了,往口袋一塞就是了。这既显出当下钱多了,也显出钱毛了。现在买东西找一毛两毛要不要无所谓,是好事,可假如变成一块两块十块二十块也无所谓,那可就麻烦了,而且麻烦大了。
那天吃饭时有个朋友说:保护钱袋子的最好方法,是把钱全花光。可回回买单时,他都上洗手间,你说他说得对不对?
外来和尚高价经
念经收费吗?老何知道《西游记》里唐僧不收。唐僧的原型玄奘自幼聪慧好学,20多岁就是著名的大德高僧。以他的身份,人在长安,到各地讲经,绝对收入颇丰。但玄奘不图名不求利,放着好处不得,却不辞千辛万苦西去取经。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当了和尚(名人)就要念真经的精神。
如今不同了,老何在此有打油诗一首——“名家少闲月,‘三伏’人倍忙。夜来归航起,腰包鼓囊囊。”暑期是些好日子!名家忙着应邀到各地尤其是气候凉爽的地方,去“念经”、去“创收”。有道是行者忙,寺院更忙。各地忙着“请进来”,接宾客、摆盛宴、开研讨、游景点、送礼品、发酬金。有位东北朋友告诉我,花费多少不好说什么,但从当地媒体报道出来的“经文”摘要看,有的还行,但也有的实在叫人不敢恭维:一是所言之事,当地百姓几乎人人皆知,毫无新鲜之处;二是立意措辞也未超过当地小女子导游多少,难以品配大家名讳。这就好比一个外国人站在天安门广场,向北京人介绍这个是前门那个是天安门;或一中国人到巴黎,向法国人介绍那个高高的叫什么铁塔……看似笑话,实则真有,而且业务红火。
我说也不尽然,外来的“和尚”确有高水平的。上世纪80年代初,农村乍搞联产承包,思想阻力不小。我那时当理论教员,学员是乡镇干部。课很不好讲,尤其联系实际,真就有人倒背如流一段段语录,表示不赞成。人微言轻,水平有限,我们本地“和尚”念出的“经”有点不管用。后来多亏上面请来高人,中央政策研究室的吴江作报告。直讲得会场里鸦雀无声,人人生怕少听了一句。至今一提起解放思想,大家都不约而同想起那场景。什么是外来的“和尚”念出“真经”,这就是。“真经”就是有真知灼见,与当地当时的实际紧密相联,让人听了有收获有感悟增智慧明道理。
早年请人来讲讲,除了高等院校教学需要,一般行政部门很少请。后来提倡“走出去,请进来”,这种事就多而且特多起来。受惠最大的先是国家级的专家,身居京城的学者,及至海外洋博士。要说这些人在某个领域学有专长,还确是有“真经”可念的;但往后有些行政人员不甘寂寞,东拼西凑弄个稿子,到哪儿都这一套,长了,也就没有什么真经可言了。再往后,挂一串串名衔的人越来越多,名家队伍不断扩编,正规杂牌难分,就有点乱了。再再往后,邀请函满天飞,名家“跑片”一般穿梭。随身带个电脑,到了宾馆,酒足饭饱搜出几条,穿靴戴帽,大作转眼即成,于是水货就源源不绝而来。
殊不知眼下不比当初,当初和尚念完下面兴许没听懂。这会儿又是录音又是录像,这厢才闭口,那厢文字图像都出来了。倘若找本当地旅游小册子对比着看看,看高出人家多少,没高出去。到了餐厅:各位“和尚”,尚能饭否?
回答是甭管廉颇能不能饭否,俺们这些洒家是没得问题,且能食一桶也。缘由何在,又答:只要当地的住持不反感,咱就是把经念成白水一杯,也照样住高间吃大餐拿高价“念经”费。或许还理直气壮:如今和尚比真经多,若非真经不可,那得急死多少和尚!
“外来和尚好念经”,有时甚至还需要高鼻子蓝眼睛的洋和尚。认识一位知青朋友是混血儿,曾在电影里当过群众演员,扮外国人。有一次他到一乡镇集上买点蘑菇,正讨价还价,忽然有人替他付钱,然后被拉到主席台前,一通拍照后又送回集上。事后才知道那是当地搞的一场招商会,他临时客串了一次外商。回来他很后悔,说蘑菇买少了。
“江山也要文人捧”
想当年,著名文学家郁达夫在杭州楼外楼与友人相聚,窗外雨色朦胧,西湖美景无限,一时感慨,赋诗一首:“楼外楼头雨似酥,淡妆西子比西湖。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这首诗的诗眼显然是第三句,但日后文人却多讳言之。
其实,也大可不必想得太多:从“堤柳而今尚姓苏”这句收官句去理解,郁达夫“江山也要文人捧”,主要还是指景致与文人的关系。西湖工程绝非苏堤一处,但苏东坡是大文人,于是由他主持修筑的这条堤(柳)就沾了光,这么多年过去,还叫苏堤。再联系许多大山名川楼台殿阁,凡日后名声大起或屡毁屡建者,几乎无不与历代文人登临并留下诗词歌赋有关。
说来搞旅游搞餐饮,当代人应多向古人学习。尤其要学习古人的心态平和,行为雅致、含蓄,不急于成暴发户,做一槌子买卖,只认钱不认人。当年黄鹤楼也好岳阳楼也罢,初始也不过是寻常楼阁,但就因有了崔颢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和范仲淹《岳阳楼记》,才得以名扬天下万众登临。即便当时没有揽客之想,但车船鞍马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来者总是要消费的,不言银两也有进项。终是借文人扬名,到头来名利双收,还流传后世,至今也才好有许多文化遗产得以保护。.
书画题跋中常用“补壁”二字,就是从店家刷白壁以待客人题诗那儿来的。崔颢写了黄鹤楼,李白也去了,本该也写一首,但“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没写成,是因为崔颢的诗“在上头”。“上头”是哪儿?唐朝时还没有大尺幅的宣纸,能在“上头”写出来,让人看,只能是墙上。及至《水浒》宋江酒后题反诗,也是沾了房家墙壁的光,倘若写在纸上,也不至于被人发觉。
但郁达夫又非一般文人,也非普通游客,“江山也要文人捧”从他口中吟出来,也该有更深的想法。古往今来文武之道,二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只是道理谁都明白,可实际干起来,对文人的态度,却有很大的不同。秦始皇不必说了,刘邦用着文人又糟蹋文人,反倒成了一种颇具赞赏的笑谈,后患很大。倒是宋朝的赵匡胤做得令人佩服,他立“誓碑”,只许后来皇帝和一个不识字的侍从小黄门近前看。靖康之变,门皆洞开,人得纵观。碑高七八尺,阔四尺余,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比起后朝的“文字狱”,宋太祖不杀文人,不知开明了多少。当然,历史上的事很复杂,对文人的态度很难一句两句话说清楚。只是文人舞不得刀枪,又欲为国为民效力,只好以文墨本事,以献一片“捧”江山之心。文人心痴,有时人家不让他捧,不喜欢他捧,他还要捧。这大概也就是鲁迅先生讲的“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心态吧。
到绍兴看鲁迅故居,又必游沈园。要说那沈园平川一院,又能有多少景致,可偏那里就有陆游的《钗头凤》。女讲解员侧对一壁墨迹,柔柔细语念着“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语调里就充满着自豪,谁叫陆游和唐婉就在这园里相逢呢?
热河街上,有斗大的“承德剧场”四个字,气度非凡。那是前人的手迹,但没有署名。在忌讳文人出名的年代,这字能保留下来,已实属不易了。时过境迁,天下丰盈。然或搞一个大举动,挥金如土;或开山填河c1f48681f7aba21c8e68f13d7e644b5b,挣得沟满壕平。总之是发愁无处花销。可一待需文人出了面,帮了忙,又忽然节俭起来,就想着弄顿便饭了结。说起来,也没高出古时开饭馆的多少。倒是当代歌星心齐,明码标价,把同行身价提起来。文人不行,耻言孔方兄。你道“江山也要文人捧”,我言“不用扬鞭自奋蹄”。于是就是有了《三都赋》,只是“洛阳纸贵”的局面也不会出现。何况,人家会说:没有《钗头凤》,旅游季节还一房难求,你文人再一捧,来的人再多,添乱了。
腊月“讲述”莫要停
冬近“三九”,人进腊月。天虽然还冷着,但心里已感觉春天不远了。老何蛇年将到时要干的事,是订年夜饭和春节期间的宴请,晚了就订不上。按说在家吃也方便,但就冲吃完洗碗洗盘,老伴就坚决不干。说了归其,还是日子好了,可以不受那个累,在外吃抬腿就走,太省心,当然得给钱,还得先给。
早些年是不敢想的。没成家时,腊月得起早摸黑排队挤火车票。驴驮子般背着扛着上火车,车上比蜂巢里还热闹。我一朋友曾手抓行李架,在座椅背上站过四个钟头,从此看女子平衡木不担心运动员掉下来,他量过,平衡木比座椅背宽不少。成家后,我最发愁的是鼓捣炉子。这边不是生煤球炉子,是烧炕的地炉子。人家会的从来不灭,我不行,炉子倒风煤也不好,天天灭,灭了半夜冻醒,下地再点火,看着火星就想起《闪闪的红星》,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那时正值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开过,盼大自然的春风,更盼人心期待的春风快快到来。
那时腊月最让人怵头的事是排队买本上供应的“年货”,一人半斤花生半斤瓜子,半天能买上就不错。还有肉、鱼什么,托熟人找关系淘弄票,买来攒着,就为过年请家人朋友吃一顿。记忆中那时可真有暖冬,还没到腊月底,年货中该冻着的都化了,也没冰箱,鱼化了有味儿,还让猫叼去一条,你说急人不。结果一家哥们儿姐们儿进了正月都争着自己往前请,表现倒挺积极的。
翻腾这些陈芝麻烂谷子,起因何处?是因为本地电视台曾邀我主持一档“春节故事汇”,请来的嘉宾中,有的虽已年过40,但对先前过年的事记之甚少。这让我想起多年前曾下乡搜集民间故事,发现许多故事都出自村中没有文化的老人之口。塞外山川历史上是游牧民族生活的地方,很少有似江南村镇又有祠堂又有家谱的。在那里,一篇篇文字就传承着本地的历史、人物、往事。但在塞外这里,这一切主要靠的是世世代代口口相传,而且有的还非常清晰,说来也是奇迹。其中,腊月里的“讲述”,就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塞北冬季漫长,到了腊月,忙碌一年,“猫冬”正当其时。大雪封山封路乃至封门,外出不便,老人或能说古论今的人就大展其能,围着火盆,坐在热炕上就开讲起来,秦唐两汉,祖上荣光。山前山后,神仙老虎。年轻人手里干着活听,孩子则挤在一起听。我问一些七八十岁的人,他们对上辈人对家乡的了解,几乎都是在这种情景下得到的。前不久获诺贝尔文学奖的莫言,之所以能写出高密东北乡那些神秘诡异的往事,亦多受益小时候常听长辈的这种讲述。
往事悠悠。如今旧历的年底虽然还是年底,但当下的腊月已不是先前的腊月。楼房内温暖如春鲜花盛开,屋里挡道绊脚的都是年货。年轻人在外忙,忙着挣钱,忙着会友,忙着吃饭喝酒唱歌。老两口呆在家里,唠不上几句就抬杠拌嘴。有些往事,他们也想跟晚辈说说:如果孙子外孙将来当作家,某段讲述可能就是他的一篇作品;如果儿女创业有了难处,一段讲述没准就帮他卧薪尝胆奋力拼博;如果哪个后生心情低落要抑郁,这讲述或许能使他豁然开朗,原来我比他们当初的生活环境要好得多……
腊月落雪静悄悄,清晨才发现天地已一片洁白。腊月讲述也静悄悄,一点点浸入听者的心内。只是,我们今日已没有多少人愿意听,哪怕听一小会儿。年轻人宁愿在咖啡屋里磨上一下午一晚上,也不想回到父母身边听一小会儿。或者听了,听一会儿就烦。
腊月的餐桌上满是剩菜剩饭,车后备箱满满地往家拉,然后放发霉了再整箱整盒地扔了。都说太浪费,都问为什么?其实很简单:没有了腊月的有关讲述,不知昔日的腊月是怎样的情景,必然不知道心疼和节俭。
还好,有的电视节目还可能让人回忆起那些往事,有位男嘉宾讲当初为了买小鞭炮,他和两个小伙伴捡碎铁卖钱。其中一个说咱埋起来,攒多了一起卖,就找个小坑儿盖上些土。过些天他想看看攒多少了,一扒,铁没了,摸了一手黄乎乎的东西……
这段不错,但我和编导都说:这段最后重来,不要黄乎乎,换圆乎乎,河卵石吧!源于生活,也得高于点生活。
我有的N个心中“梦”
上世纪50年代末,国家急着跃进,上虚火。作文课,老师唰唰写俩大字,题目:《梦想》。小学生玩心重,说这两天净梦见赢弹球,能写吗?老师说梦想就是长大想干什么。班干部说当科学家,老师说对喽。全班就都写当科学家,一个同学把“科”写成“料”,老师说:“就你这块料,还当科学家?”
其实当时我的理想是当医生。我妈身体不大好,我五个姐姐和三个姐夫(四姐五姐在念书)都是干部,我爸说家有个当医生的多好,就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还当回事了,陪我妈看病等着叫号,就瞎转,噢,内科、外科、眼科,这是什么科?抬头看牌,妇科,有人喊:“那小子,一边玩去,看什么看!”那一嗓子,把我的理想喊丢一半,其实我什么都没看着。
到初二后半学期,运动来了开始折腾。弄身草绿色衣服很难,有个同学他妈能轧帽子,我们就凑钱凑布票买白布染,染得黄啦巴叽。戴出去遭嘲笑,说我们的布料是“马粪呢”。当时全社会都羡慕穿绿军装。我才要梦想一下,又一想我爸从小学做买卖,就他那历史,快拉倒吧,赶紧下乡插队。当兵的梦,等于压根儿没敢做过。
初到农村,干活累,晚上睡得像死狗,都不会做梦了。开会学先进,念整版文章,新老典型都一个声音:最大的理想就是在农村扎根一辈子。讨论,大队干部问你们几个理想是啥?“说实话?”“对。”“眼下理想是下顿做饭有柴烧。”当然,这也是有意气人,有时他们也上套,说散会一户抱俩柴禾吧。我们马上改口:“那就扎根一辈子吧。”大队干部,还能逗,公社干部不敢。
等到知青有了“选调”(参加工作),大伙就一齐有了梦——好运啥时落在自己头上呀?1972年春,我差点被推荐上大学,天津医学院。体检时全县就我一个天津知青。身体肯定没事,检完回村里干活等着。由此就开始晚上琢磨梦里忙活:一旦入学通知书来了,我怎么收拾东西,怎么感谢老房东,怎么个走法儿,班车不给拉箱子咋办。入学后学什么科呢?内科听听摸摸,没劲。眼科,你看他他看你,怪吓人。妇科?倒给钱也不能学。想来想去,还是学外科,动手术。这个我能行。为何?冬天,我们村知青常凑钱买狗宰了吃,都是我操刀上阵。剥皮讲究皮里光滑不带肉,外面整齐没破口,到供销社能多卖钱。开膛,肠子肚子一堆,得分清部位一一取出来。有人一见血就晕,我不怕,这是当外科医生的基本条件。
我的天哟,这梦可就做长啰,马拉松,从春做到夏。那天给猪打预防针,打到村边一家,正好有个公社干部骑车路过,我忍不住打听,他说你傻小子还做梦吧,人家早入学了。我脑袋轰一下,梦破灭了!转身把怒火撒到猪身上,拣最大个的摔。大猪猛拱,脚下一滑,猪没倒,我一头撞圈墙上,眉梢碰个大口子,血流下来,半拉脸带脖子都红了。那一刻,挺悲壮的。打那起,我就告诫自已,理想要有,但要面对现实,少想多干。等到1973年我考上大学(那年考试,千真万确),通知书到手,我都不敢相信,以为在做梦。
1976年毕业我又分回塞北,当党校教员,口粮从31斤变成29斤,让人发愁。那时我虎背熊腰,200斤麻袋夹起就走。单身吃食堂,没油水,一顿吃一斤都撑不着。忽然见食堂管理员在伙房和大师傅一块儿吃,身后就是馒头笸箩,回手就抓。受刺激啦!几次“饿梦”里都是这场景,醒了肚子咕咕叫。忍不住上班写报告:写我的理想是学习张思德,到食堂去工作……同事看见,说你怎么学的“老三篇”,张思德是烧炭,不是伙房烧火。他给我出主意,赶紧找一个家在这市里的对象。这招儿真高,自有了对象,我的“饿梦”就无偿转给她们做了,多年后我岳母说那会子真做噩梦呀:闺女找了个这么能吃的对象,万一再赶上低指标,日子可咋过!
斗转星移,改革开放,生活好起来,也就不做那些没出息的梦了。这时也就真有了盼望国家要富强、个人有作为的梦。还挺具体的,梦见国家稳步前进,不折腾,遵法制,讲章程,越是大事,越各司其职,不刮一窝风,不上纲上线,不歌声震天家里娘要咽气这边还唱;个人的梦想,当作家,也实现了。但这二年,自己特别梦想的少了些,主要都随着外孙、老伴了。人家说上哪儿,咱开车就拉着上哪儿。人家想吃什么,咱就跟着吃什么。当然啦,对外肯定说:最大梦想是健康没病吃嘛嘛香。私下里,喝点酒也失口:“你说我当年要是跟谁谁搞了对象……”
老伴倒也大度:“来得及,去找吧。”
赶紧解释:“这不是梦想嘛,做梦,别当真。”
我就不信就我一个想过。老爷们儿,说实话,梦里梦外想过没有?想过,正常。但千万别去找,一找准打碎梦里美好形象:林黛玉,已变成刘姥姥。说我是贾宝玉,人家说:咋比焦大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