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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碱蓬

2013-12-29张一皮

北京文学 2013年11期

张辉回趟四川老家,带来一个未婚妻。那时午堂刚忙活完,大家就起哄要张大把火炮儿拿出来看看(我们那地方火炮儿指内衣,当然也暗指老婆),张大就去堂外把一个忸忸怩怩的姑娘拉了进来。大家挖眼看,看这张大的火炮儿敦敦实实,圆脸厚唇,两个大奶子,忍不住就“啊”一声,何老板也“啊”一声。张大就过去给何老板介绍说,她叫唐玉袖,是衣袖的袖。何老板满脸堆笑,好呀欢迎,那么……就跟你张大师去上大厨?玉袖摇摇头。张辉说,她喜欢做面食。老板说,那就按喜欢,去帮胡子!于是玉袖就上面食组跟了胡彬。

想何老板在这大河中州的铁路大厦开个蜀香快餐店,雇清一色蜀地员工,何以要单留一个甘西人胡彬呢?原来甘人胡彬是一把做面食的好手。想火车站自早至晚把一拨一拨的旅客倾泻在这站前广场上,这样的行色匆匆,饥肠辘辘,那么蜀香快餐的拉面饺子菜角窝馒牛肝汤就是背包佬客最好的向往了,因而其狭窄的店堂总是挤挤夹夹,人满为患。来一碗牛肉拉面,多少钱?三块钱。菜角,糖糕?一个四毛钱。一碗牛肝汤呢?不要钱。不要汤钱的何老板提壶穿行在一片油汗的热气腾腾的吸溜声里,总有一脸亲切的笑容。

而胡彬呢?胡彬的面食组原有喻燕,拥有一个单独的工作间:一长条大案,一顺溜大灶。今加上玉袖,三人成天就是捣面溜条,抻拉擀削,煲汆蒸煮,油煎火炕,像狗舂碓那样忙碌。虽忙,但师傅胡彬却样样不肯马虎,尤其他的牛肉拉面,他要亲自选料捣面,醒面揪剂子,亲自吊汤作臊,点碗上盘。两个帮手,喻燕看灶,玉袖就只有溜面的份儿了。

不过溜面可不是件轻松活儿。看师傅把五十斤一袋的精面倒在大盆里加水加灰,捣和成团,接下来就是玉袖的活计。玉袖须得脱去外套,拉开架势,像男人那样俯仰伸屈,扭腰掀胯,把分成两坨的大团轮番揉、抻、拉、摔、掼,忙活一个多小时,方能将死面溜成熟面。看溜熟的面团筋筋道道,白白嫩嫩,拍一下颤颤巍巍,像自己俩奶子那样透着灵性,这才直起腰来舒一口气。而舒口气,下一轮的揉摔抻拉又将开始了。当然,师傅也不闲着,能腾出手,就会过来帮忙,帮忙掼团抻条,跟玉袖一人捉住抻条的一端,在案上使劲地摔打,摔长了,对折过来再摔,或两条一起摔。“嘭,嘭嘭!”摔得咬牙切齿,青筋鼓暴,互相睄一眼,都忍不住想笑。

不过不能笑,刚来么。唯这睄一眼,玉袖倒觉得师傅实在,认真,有一张宽和的面容。再睄一眼,估摸也就三十来岁,比张辉高,也还年轻一点点。张辉曾告她说要细心学好胡子的技术,看来跟定师傅,是会学到好技术的。

可不有好技术,那拉面就是眼前的好技术。听大堂里吆喝:清汤牛肉拉面“毛细”一碗唻——师傅即从遮盖湿巾的备盘里取过来一条抹油的面剂子,开始在粉面板上急速地抻拉,对折,勾旋,抛翻,仅七八秒钟,即将丝面抛向锅里,约两分钟即点碗上盘。哦!那简直就是一窝丝,牛肉汤色清明,香菜蒜苗碧嫩,辣油鲜红漂浮,萝卜片与面色相映。看你就是不吃,眼睛也落碗里了。

晚十点,堂里白班收工,张辉来接玉袖去住地。从店堂里出来,顿觉清凉,玉袖看见昏黑的站前广场上,无处不坐着躺着候车与歇夏的人,垫着苇席、塑片。他们必得小心地抬脚,绕过或跨过那些赤膊和相拥,方能进入对面的小巷。进巷七拐八拐,拐过许多的棚户、茅厕和垃圾坑,才来到一处四合小院。逼仄的小院泥墙板顶,跳手可及板檐。两间炕房,一个敞厅,厅外的泥地和厕沿生着些细碎的草藤。进院,一院欢乐,男们围着门侧的龙头把一盆一盆凉水浇上头,嘶声吼歌;女们则守住敞厅,在塑帘后擦凉澡,伴随嘻嘻哈哈的惊叫。

洗澡完,张辉对玉袖说,跟我睡吧,我凉席都铺好了。大家就笑。玉袖嘟哝,还……还不是呢!执意不去。张辉说,未必你跟喻燕睡敞厅?玉袖就真跟喻燕睡敞厅。原来两间炕房,老板和老板娘住一间,张辉住一间,才来月余的胡彬和另两个小伙住敞厅一个板隔的角落,其余女们当然只能睡敞厅了。敞厅有三张上下铺的铁床,一块隔帘的下梢用砖头压着。

天热。玉袖的铺上只有一块纸箱板,喻燕拿给她一块泡塑做枕头,只好将就躺下。

玉袖原是不肯出来的,家里就开着面房么,成天也就是捣面揉面。但自十三岁进面房前她只读过六年小学,而现在弟弟已经是大三了。父亲要她继承家业,做家传的空心银丝挂面,她本也是愿意的,本也是愿意招赘个人作帮手的,可前几天父亲塞给她的对象却是个五大三肥的猪头,她一气就跟张辉出来了。父亲不愿她出来,但也没拦她。出来好,出来不必天天看父亲脸色,也不必跟一个肥人夜夜抻面做盘条,而且出来就有新眼界么,看胡师傅那拉面的一窝丝,就比自家的银丝儿还地道,而他那脸相,那随和,也不像狼,也配她叫一声师傅呢……在一片咂嘴、磨牙的鼾声里,玉袖蜷着,强迫自己睡去。

麻影子黑早,车站里有南北六列旅客从口子里涌出来,把站前偌大的广场站成个人的海洋,因而蜀香快餐店每天的早卖就是一场激战,主攻包子馒头菜角夹饼拉面胡辣汤。店里每两人一组,家什全拿出来排在阶前,连老板娘也颠颠地专门供汤。

张辉做夹饼,让玉袖打下手。张辉打饼,玉袖烤饼。张辉炒馅,玉袖夹卖收钱。这样有荤有素像三明治一样夹馅的热饼,一块钱一个,案前常是排着队儿。

张辉这人学过几天烹饪,大厨小厨都能凑合,人也勤快,可就是不大本分。比如这会儿大家忙得不可开交,他偷空还在玉袖后面摸一把。玉袖拿眼恨他,他只当没看见。过一会儿,玉袖去小解,从裤兜里摸出来一张十元的钞票——原来他是暗示她藏私。她生气地回去,当他面把钱丢进钱匣里。

夜里下工,两人各走各,都不照眼。玉袖恰来“小姨妈”,不敢擦凉澡,要借张辉的“热得快”电一盆热水,张辉就是不给。玉袖只好糨一晚上。

隔天,店里来个娘儿们吃完面没钱,坐那儿哭。张辉就替她给了钱。可这娘儿们仍不走,说遇到了家乡人,愿意在店里干。何老板也答应她干。下工时,她就跟张辉去了住处,当夜就睡了张辉的凉席。原来这娘儿们叫刘春姿,是从老家跑出来的。问她为啥要跑,就是不说。

玉袖见张辉麻麻杂杂就把个女人弄床上,有点儿不舒服。但想想,自己初出门,为求保护,虽宣扬是张辉的未婚妻,却是假的,能怪张辉做得出么?想也不能怪,也就一笑。

不过此事没完,下一天早卖,张辉让刘春姿打下手。玉袖讪讪地站那儿,差点没哭出来。喻燕哝哝咕咕骂一句,就拉玉袖去煮面,自己改作点碗。可别小看这一拉呢,因为早卖都是分组竞争,每天提成卯现,少说也外挣两元。更何况没人要你,你站那儿手不手脚不脚的,有地缝钻么?

好在早卖的面只是荞麦楞,面粗好做。胡彬拉得快,玉袖火力旺,喻燕又故意不戴奶罩,隐隐现现地招徕,因而一早下来,成绩不菲,玉袖竟分得了五块钱——须知一月底薪才一百三呢。

其实,早卖拉玉袖入组是胡彬的意思。胡彬是逐渐改变对玉袖的看法的。玉袖被张辉第一次拉进店来,胡彬连看都没看一眼,他知道张大那德性找不来好女人。继至看见玉袖溜面熟练,做活实在,这才抬起眼来,看见一头直顺的短发,紧簇一线的浓眉,满张红润的脸膛,不禁有些叹息——可惜了这跟张大的女孩。可当夜玉袖不上张大凉席,胡彬竟也感慨,觉着这样不肯随便也是难得。不过既宣称她是张大的绺子,他可没睄第二眼。凭着手艺,他是那种心性较高的男人,与其说离家闯浪是为挣钱,倒不如说是为了寻觅。虽然寻觅的目的尚不明确,但感觉总驱使他去观察和期盼。要说,观察倒是多多,而期盼却总是折扣,现目今像他吊的牛肝汤那样,能保有原汁原味的女孩儿,实在是太少了。可那一眼,蓦然瞥见玉袖把钱愤愤丢进钱匣的那一眼,他的心像被什么撞了一下。那夜,玉袖糨在床上翻转,不知为什么,他也久久不能入眠。接下来,张大撇了玉袖,玉袖手脚无措,泪眼婆娑地站那儿,他竟突然地心跳起来。他并没让自己心跳呢,可就是那么心跳。他意识到,他的心已经告诉他了,他的期盼就在眼前!

不过玉袖倒不知道师傅的变化,她用分得的钱买了凉席,夜里好睡,脸上也有了笑容,上案再溜面时,显得很有兴味儿。

胡彬捣好大团,说,我来溜条,你去拉面。

玉袖睁大眼睛,我?

胡彬说,我教你噻!

他就站在她身后教她,她一下子紧张起来。

好家伙这一教,真个是师傅真传。他一边把着手示范一边告诉她,这拉面的功夫全在右手,一拉一抛,左手顺势折向右手,右手无名指一勾,接拉抛第二次,这都在眨眼之间。而关键是这一勾,勾得轻重得宜,时机正好,不然面丝就不均匀。她心慌意乱地试着拉抛了一次。他说,拉要均力,抛要借势,全身都要配合哈!她试着再拉抛一次。可这次抛力太过,随着丝面上去,外衣也上去了,露一大白,似乎漏了点儿。她看他一眼,腾地满脸通红。他也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也就一低头的不好意思,大堂里正吆喝着催面呢!

这天收工时,广场里有了情况。原来老租席的和新来戗生意的打了起来——其实租一领席就两块钱,这也戗。听新来的爷们儿挥拳怒骂,老子们厂子改私,现在毬卵一条,怕你狗孬子!被骂的狗孬子多有铁路背景,有恃无恐。但见凉席、塑片被扔得满天飞。

看来穿过广场要惹骚,胡彬就领着玉袖出店堂后门绕正街。他顺路买了热得快,甩甩地提着。她问,你也要电热水?他说,送你噻!她吃惊站住,你……然后“咚咚咚”往前走。走不远站住。他赶上问,怎不走了?她嗔他,走哪儿呀?于是他带她过街穿小巷。快到小院时,他把提着的那个递给她。她不要。他就顺手挂一人家的门环上。她只好折回去拿下来,忍不住一笑。不过,她没告诉喻燕那个是谁买的,两人嘻哈地洗了热水澡。

谁想广场出问题,喻燕、刘春姿以至张辉也跟着出问题。

不是要绕街回住地么?这么一绕,绕成惯例,大家就天天绕。这晚喻燕跟刘春姿一起绕,燕说,妈来一封信,烦死了。春姿说,肯定是要钱。燕举起巴掌,要五百呢,我哪有那么多呀!春姿就捂着嘴笑,挣五百还不容易,五回就够了。笑完,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虽说都懂那事儿,却也就说说,说说还心跳呢。可下一晚,春姿也叹息。春姿想回趟老家,问张辉要钱,张辉狗得很,半个子儿不给。这样两人站一棵树下,手拉手奶对奶地喘了阵粗气,就相跟去了大宋康乐中心。以后两人就常去,再以后也就不回店里了。

刘春姿不回来,张辉就去找。这晚玉袖落在胡彬后面,一只手猛把她拽进街边一辆小车里,正是刘春姿。刘春姿努嘴指旁边,说这位李总愿意梳她,见红就给一千,问要不要。玉袖不要,推开车门就跑出来。恰张辉经过,看见了刘春姿,边骂边冲过去,而车已动起来。张辉怒极,一飞脚踢破了窗玻璃。

事情出得突然,大家都抱怨张辉太过冲动,担心人家寻衅报复。何老板于是决定每晚九点转班,大家仍穿过广场,不去绕街。现今九点的广场,前半是所骂狗孬子们的领地,后半则是自谓毬卵爷们儿的防区。地、区之间正有一带缓冲,可以走人。不过遇有冲突,仍还得绕街。而绕街不绕街,玉袖都成了保护对象。

岂止保护,胡彬已是寸步不离。寸步不离借了许多理由,而亲近则是由衷的心意。

现在面食组没了喻燕,两个人忙得不可开交。可胡彬喜欢这样忙,还喜欢抢着忙。看玉袖去溜面,他说我来,你去排碗。玉袖去排碗,他说我来,你去滤汤。玉袖虽然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热情,但刘春姿带给她的恐惧却总是抹不去,心总是往下沉,愈想愈悲凉。觉着自己怎么这样贱呢?那刘猪婆肯定是把自己看成了贱货,所以才这样拉她、卖她。见红就一千!一声猪叫,把五脏六腑都叫脏了。未必变个女人就为验货卖肉,还要货真价实,才能值一千元?贱,她想,刘猪婆贱,喻燕也贱,这儿她看到的许多人都贱,这可不是她唐玉袖要呆的地方呢!真不是。是该回去了,是该回老家去了。

这么想,就这么说出来。

胡彬很惊讶,说,你还没上正厨,还没挣上钱,怎就丢手回去呢?既然出来,就是出来浪么,浪,还怕出事儿,还怕人贱?

玉袖一脸阴云,想哭。他拉她到汤锅前说,比如这牛肝汤大学问了,你就还没学呢。

她泪眼婆娑不想抬头,而婆娑的样子特好看。他觑她说,笑一笑,我就教你。

她就是不笑。不过不笑他也教。他告诉她,先要把新鲜牦牛肉和牛骨头用清水洗净,在水里浸四小时,再将牛肉切开,和牛骨、鸡架子下温水锅煮,等将要开时撇去浮沫,加入花椒、草果、桂子、姜皮和盐这些料,小火炖4小时滤汤备用;而牛肝呢?牛肝切小块,要在另一锅里煮熟后滤汤澄清备用;再有就是白萝卜——说着就取萝卜,一伸手,手肘碰着了她的奶子,赶紧缩回来。

她一激灵,愠怒地瞪他,你——

他忙张肆地道歉,哎呀!是哪达碰着你了,是这拐子?看我不把你割下来!

说着,真就拿菜刀去割。等她反应过来去拦,手肘处已割得鲜血长流。

她捂着他血涌的伤处,急得顿足,“哇”一声哭起来。

胡彬割肘,玉袖带去医院缝缝没事,大家一笑,见怪不怪。而张辉的啤酒鸭倒是不怪而古怪了。

自广场有为租席而争霸以来,铁路大厦的楼上楼下也开始有了争的事儿。争啥?争客呀!楼上现开四家“中心”,纷纷争客去唱歌,洗脚,蒸气,踩背……而楼下则相争去吃饭——因为那些被争的客带着骚娘儿们进餐多舍得花钱。楼下各样店堂可争的去处多设了隔间、鸳鸯座,更有聪慧如张辉、何老板者,还与楼上的小娘儿们达成了“啤酒鸭协议”。即小娘儿们带客来点一份啤酒鸭,其盈益就由三家分成。实则一鸭成本五六元,现卖二十八元,张辉和娘儿们都能净分得五元。自有“啤酒鸭协议”,蜀香店里就多了些袒胸露乳和发飙的嗲声,而那盈益也就翻上去了。张辉成天和那些分益的娘儿们打逛子,当人面就勾起人家领口看波儿。想不到吧,这些分益的娘儿们里也有刘春姿。刘春姿有人护着,不怕张辉。不过张辉想做那活儿就得付钱,一次一百三十元。

店里热闹,自然面食组也热闹。热闹是因为两个人进入了一个新阶段。想想玉袖,有这样一个劲男用割肘的方式示爱,能不动情么?而示爱一动情就会解除戒备,全心全意,就会花儿开放,那是由不得自己了。看玉袖现在上工,一上来就脱去外衣,衣里是城里人爱穿的那种带罩衫。松松的罩子罩着两个惹火,再不是先前的那种扭捏。她知道,有一双眼睛随时在她胸前,在她溜条的时候,抛面的时候,那都会放出光来。而那时,就会有交汇,四目一瞬,赶紧地调开。

就这样,那工作效率也是满高的。过去三人一天做五袋面,现在两人却做七袋,八袋。当然,那超额的分成,也是要往上翻的。

且看两人怎样忙活。他揽了所有的重活,用长棒子捣面,用扁杠做成杠杆压面。每一和面不分团,就那样大团地开压。那伤手不上力,干脆用坐,横杠端嘿哧一坐,大案摇动,面团披分,然后叠起来再坐。她拉面虽不熟,但动静像舞蹈,一拉一抛之间,显摆出无限的风情。不过风情不是故意,也没时间故意。她把拉成的面就势丢进面锅,忙忙排碗点料,一路丁当地点去,有如《得胜令》里演奏云锣,甚而和着压面的鼓点呢。

中午忙过,这才有时间自己进餐,来两碗高规格的牛肉拉面。这面总得是他亲自做,清香纯正的兰州风味儿。做成,举着看一看,闻一闻,尝一尝,就会想到草原,牦牛,黄河,正宗的“马家大爷”。看今儿俩面对面站着,你睄我一眼,我睄你一眼;你喂我汤,我喂你面;同时睄睄外堂,又鬼祟地靠近,油油地亲上一口。第一次亲么,不好意思,都尴尬地一笑。

前面说刘春姿有人护着,其实这人就是那夜想梳玉袖的老总。老总姓李,外号李孬子。孬子原是市汽公司的大客司机,嫌跑公车收入少,退出来自己干,如今名下已有一大帮子兄弟。这样,供旅客换车的铁路广场外街,公车与私车争客争车位,就远比广场内争租凉席要精彩得多。而孬子块头大,一帮兄弟也了得,市公司的司机往往让道。但让一回两回可以,多几回就打架。只不过现在开打,还是初级阶段,摔跤动拳头。

这天中午,孬子带四个兄弟去蜀香店吃牛肉面,何老板赶忙招呼上座。坐下,把车钥匙丢桌上,点名要唐玉袖上盘。何老板恰是个不怕事的人,说,唐玉袖主厨不上盘,今天我给你上盘。孬子一手拨开老板,大声叫,唐婊子上盘!

这一叫,店里员工不约而同,都忙解围裙操家伙。胡彬操扁杠,张辉操通条,老板娘赶紧操起电话。

孬子见不是事,悻悻走人。

事发突然,却也是必然。何老板说,你川耗子出门就莫怕事,越怕越是遭。唯有玉袖,过后总是哭,说,我从没惹哪个,沾哪个,咋就是婊子了?胡彬说,不婊就不婊,孬子的话那是放狗屁!虽是放狗屁,但放得玉袖不开心。

为让开心,他就学着川腔给来个四川儿歌:金银花,十二朵,大姨妈,来接我,猫煮饭,狗烧火,好饭菜,摆满桌,吃呱小鸡吃大鹅!

唱得左腔左调。她虽不笑,但有点云开雾散。于是趁热,他讲了个猪笑话。说有两只猪实心相爱,母猪先肥,主人想杀来吃肉。公猪赶紧猛吃猛长,肥得超过母猪。主人就改杀公猪。杀那天,公猪对母猪说,如果语言无法表达,我愿意用生命来证明——我爱你!

她忍不住一笑,既而嘟嘴说,讲些啥子公呀母的,这么难听,那公猪死都死了,还爱啥子吗?

他说,这就是猪的爱,爱得真耶!

她相信他的话,从眼睛里就能看出来。那天他操起扁杠冲出去,也能看出来。一行泪忍不住挂在脸上,流进嘴里。她从后面靠住他,说,昨黑夜我一夜都想着回去,可又……可又……放不下你……

然后两人就退到门后,灰手灰脸地拥抱起来。他说,我也没睡着,我也想过回去,或者跟你回川北,或者我们就回甘西……也行。

咋个是也行?她不解。

我在甘西得罪个人,不过我不怕他!

见她一脸疑惑,忙解释说,是个特别支队长,欺人得很……哎!三两句话说不清楚,还是以后说吧!我看,我们哪儿也别去,就留下来干一段,啊?

嗯!她点头。她替他解开绷带,那刀伤已经结疤了。

火车站是个人流汇集的地方,什么样的事儿都可能发生。

这天,常在站台上捡饮料瓶的姚老太夜里来餐店吃面时说,有个川妹子从火车上背下来,死翘翘的,不晓得救不救得活。何老板说,谁蹬个车跟我去看看?乡里乡亲的么,要真死了,送个葬,要能救活,算积德嘛!张辉就蹬个菜车跟老板去了。

实在,这里川人来往多,麻烦也多。何老板当年走投无路,得川人相帮,开这个快餐店,确也信他肯帮忙那些走投无路的川人。走投无路来店有吃有住,还能挣些钱回家。

站台上围许多人,一女孩四仰八叉,似已没了气,另一女孩坐侧边哭。张辉探那没气女孩心窝尚热,就弄上车一齐奔往医院。医生一番抢救,女孩还真活了过来。

原来两女孩盐亭人,从家跑出来准备去新疆摘棉花。病女叫郑燕琼,另一叫尚英。张辉付五十二元抢救费,把两女孩拉回了住地。从此,两女孩就在店里干零活。

其实两女孩很健康,也很勤快,除洗碗、扫地、择菜、招呼客人外,还乐意和大家打逛子。郑燕琼矮胖,大家叫她冬瓜。尚英干脆叫苍蝇。冬瓜和苍蝇每月都有底薪一百一十元。

夜里回住地,冬瓜苍蝇挤一床睡,都不肯去睡张辉的凉席。张辉叫几声,也不硬叫。但郑燕琼却愿意给张辉洗衣裤,洗时总笑笑地望他。

胡彬从姚老太手里买来一个废铁桶,找修理铺改造改造,做成一个太阳能热水器。接上进出水管,安在炕房上面,墙角围上塑片,这就是一个女浴间。浴虽好,水也热,几个女孩挤一起也浴得嘻哈打笑,唱歌哩啦,可就是水有点涩,有股柴油味儿。第二天上工,大家都去女们身上闻,确有柴油味儿。于是拍手打掌指郑燕琼叫油冬瓜,尚英叫油苍蝇,玉袖叫偷油婆——老家是把蟑螂叫偷油婆的。店里一时好不热闹。

胡彬也闻了玉袖。

玉袖生气说,都是你,害得我们臭烘烘的,还成了啥子油冬瓜,偷油婆!

胡彬笑,我觉你比夜来个还香耶!

玉袖背转身,有点想哭,香香香,我们人贱,贱成个偷油婆,倒香了!

胡彬不敢多说,赶紧忙活。虽时不时抢她手上活干,可她就不理他。

隔天,胡彬在案上的空盐罐里插一把花。花虽属野花,但厨房里增了亮色。玉袖看那丛丛簇簇的蔓枝生着些小肥叶和苞粒,倒是红绿得可爱。掐一下,叶里渗出血样的汁液来。

忍不住问,这是啥子花呀?

他逗她,笑一个,就告你。

她就笑一个,却是故意不笑的那样儿。

他忙指点说,这叫碱蓬,我们老家叫盐蒿子,秋天红一河湾。你们洗澡的脚边就有,你没看见?

晚上回是黑夜,早上走是夜黑,谁看见了?

你别不看见,别看它是蒿子,它可是我们的法宝耶!

她一脸迷惑。

他从案下的旮旯儿里拿出来一个塑袋,神兮兮说,这是甚?这就是碱蓬烧成灰,从灰水里熬出来的蓬灰,没它捣面溜条作添加,任谁也作不出“马家大爷”,拉不出“一窝丝”来!

说着睄睄外面,马上又藏起来。

噢——这就是你的秘密武器?

他摊开手,是呀,我就靠这个打天下!你看,我的私方都告诉你了。

她噘嘴,你为啥要告诉我?我没要你告诉!

我这不是……让你喜欢么!

藏藏匿匿的像个鬼样,我就不喜欢!

嗤!这背时火车站到处都是火药桶,臭事儿让你防不胜防。

已是下午五点,事情出自几个小儿。几个衣衫褴褛、污猫灶狗的小儿在车站售票厅门前向一西装男人要钱,不给,小儿们就抱住男人脚强要。男人气极,甩手一耳光。广场上那些声称毬卵的人们不依,围过来打那男人。男人跑,后面追。男人跑进蜀香店,何老板指其从后门逃逸。于是追来的数十人把蜀香店砸个稀巴烂。

保留现场,何老板报案,员工们只好在住地歇着。

歇着也是歇着,何老板准大家半月假回家。

而回家也犯难,胡彬邀玉袖去甘西,而玉袖要回川北。因后来张辉带郑燕琼和尚英一起走,落下玉袖,玉袖就使性子哪儿也不去,胡彬当然也不去哪儿了。

十五天,忙处抛人闲处住。急坏了的老板两口子成天跑案不着家,一处院落就剩下两个热人。头天,两人各睡一天,饿了吃熟食。第二天,两人坐铁床边说一天话。

他想,她不去甘西是因为她不了解甘西。他告诉她甘西有条疏勒河,从祁连山西段的疏勒脑流出来,经肃北的高山草地,穿大雪山与托来南山峡谷,出昌马峡,经玉门向西,流向敦煌的哈拉湖——他们家就在望得见哈拉湖的一个村子里。他说,他们村家家都种棉花,也种小麦和谷子。收秋后家家都赶驼去大漠里采药,收荒,或去漫滩里割碱蓬。把红碱蓬运回来晒干,扎成捆捆子,码成大垛,一年的柴火有了,蓬灰也有了。他说,他们自家用蓬柴熬的蓬灰那才叫真正的蓬灰。他出门浪,是从来不用那些“面得筋”的。

而她告诉他的却是山湾,竹林,雷雨,山洪,稻田,油菜花,然后是水磨,挂面房……她从十三岁跟父亲进面房,夏秋做机面,冬春做挂面,整黑夜整黑夜地盘条,上架,像山耗子那样她就黑去了十年。她没告诉他关于猪头的事,她这次出来,本就是想要找个能干的中意的带回去,去把猪头比下去么——但眼前的这个太能干,她可觉得会驾不住呢!

他问她,你们老家的乡场可有拉面馆?

没有,她说,有许多的面馆,可从来不卖拉面。

也不知道碱蓬,也不用蓬灰?

是呀,不用,我们添加用盐巴呢,所以挂面咸。

那,你看,我就去你们家……做女婿,然后,我们去乡场上开个拉面馆,专一卖清汤牛肉拉面,如何?

你说的是……真的?

那一声真的,她连声气都变了。然后她看定他,伸出手,坚意要跟他当真,跟他拉钩。他紧紧地拉钩,并顺势把她拉进了怀里。那一刻,她闭上眼,几乎要晕过去。如果说那一刻他还能稳得起,那么下一刻也晕乎了:他看见了她嘟嘟满满的雪白和鼓鼓突突的豆样的宣红。于是他忍不住就把手加上去,哆哆嗦嗦地解她,解开她,捏住她,把头深深地埋下去,几乎没有了呼吸。而她也没了呼吸。这发动,这进行,似乎自古就没法停下来,像开闸的水磨,像开弓的箭,亦像五月的石榴,你简直就没法不有星星点点的榴红。

当时没有啥,就那么做了,手忙脚乱地做了,要死要活地做了。做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然后看那抹得四处的红白,都伸舌头,捂着嘴笑。

笑过了,双双去洗个太阳热水澡,你撩我一下,我搓你一下。

夜里,双双搂着腰出去浪街,花二十块钱狠狠吃一顿,还买了热狗肠。

嗨,这样的日子也不错耶!就这样胶着粘着,有睡不完的觉,说不完的话。话找话,话撵话,这就撵出了猪头。她说,她爸把那个人带家来,一看就烦,肥得没颈项了,两个奶比她的还大。可爸乐意呀,说面房里活重,做做会减下去的。她哭了一场,爸也没办法。恰张辉来约,她就出来了。他问,怎么张大说你是他的未婚妻呢?她笑着打他,还问,还问,张辉说你是个狼,要扮假保护我呢,看你真就是个狼!他招架说,是噻,我实心是你郎噻!

这样就说到了狼性:狼是会装的,是不露声色的。

她问他,哎,你这么会做,不会是第一次吧?

他有点支吾,当……当然是第一次啦!

就这一支吾出了问题。她穷追不放,定要他说个明白。她哭着捶他,要他指着天说。

他只好说。他说,他老家的镇子在旅游线上,他曾经在镇上开过一个馆子,叫马小拉面馆。他家祖传做马大爷清汤牛肉拉面,生意场子好,而且他邻边就是一个丝雨歌城,外卖也不麻达。可是……不过……那个歌城的女老板是阿吉,阿吉有点那个,他也没办法。

她怒问,有点哪个?是母狗撩骚吧?

……啊对,是母狗撩骚。她天天来吃面,半夜三更也要我起来给她煮面,吃了面还骚轻得没法,你就……真没法子……躲她。说着,他摊开手摇头,一脸的没法。

她大声说,你狼了她,当然没法!

没!她那奶头乌黢墨黑,会是女儿家么?我会狼她么?

你没狼她,咋晓得她奶头乌黢墨黑?她那瘪货也乌黢墨黑吧?哦——我晓得了,你是专一找女儿家来狼的,像我这样,是不是?是不是?她睖睛鼓眼,有点声嘶力竭。

不是!是你狗撵兔子撵出狼来的,我没有狼谁,也不是狼!看我这不是躲她,已经躲出来了么?他气得脸都青了。

躲,她那么骚,巴还巴不得上呢,躲?

当然也躲她哥!她那哥是特别支队长,专一挤压别的歌厅,不管镇上恶人,我骂了他,能不出来躲躲风头么?还能狼这样人的妹么?

我——不——信!

好一场撵兔撵狼,终以狗不理结束,两人背对背喘粗气。当然,狗不理会很快变热狗的,这点倒不用担心。

老实话,何老板的餐店是打不起这官司的。现今的官司多是狗缠麻线,你能去耗么?况且砸店的爷们儿既敢砸,也就不怕,万丈的悬崖都跳下去了,都精溜子了,还怕你官司么,还怕你个外来户么?惹毛了大家玩完。于是何老板审时度势,自己打锣自收场。半个月后,快餐店添置家什,重新开起来。

开起来好像也上正轨,也还平静,但此后的麻缠却是不断。

先是监管和检查。因时下管出多头,有好事儿谁都想好事儿。管员们多是开车来,来看一看,闻一闻,赶紧迎去大饭堂吃个饭,唱个歌,然后另一拨来。有时两三拨穿了帮,弄不好就出麻缠,动不动罚个千儿八百:一只苍蝇罚三百,没戴厨帽罚五百,盐罐里竟然有盐蒿子,罚一千!

再是登表办证。前面既有人查你的证,后面就有人帮你办证。啥样证一沓儿,花钱也一沓儿。张辉和郑燕琼、胡彬和唐玉袖都登了婚姻关系,只好各花三百元补个红本儿。

真是麻事一摊,臊事儿也一摊。

这天下午,两个盖帽把刘春姿押进店来。刘春姿因接客被捉,罚八千WhVoIjrvZrSZrxk6JJxpjSxrJndUFfZC1n9kLnfr5Tk=,与那客各出四千。她没钱,但说她是蜀香店员,还是张辉的老婆。于是何老板愿出两千,张辉痛木了也抠出来两千元。刘春姿当场被放,张辉揪住就捶,捶得嘴鼻流血。但刘春姿抱住张辉脚,就是不哭。刘春姿不哭,郑燕琼却是哭得一塌糊涂。

隔几天,胡彬也出事儿。一辆警车直开到店门前,两个持枪人把胡彬带走了。店里立时惶惶,面食组只好歇摊。隔天,何老板也被带走,不过很快放了回来。

原来甘西一特别支队长来本市公干,偶尔侦得胡彬下落,也就来办办胡的事儿。

没事的何老板把从内情人那儿探来的消息告诉玉袖,说那支队长的妹妹与胡彬原是相好,最近寻死觅活都要嫁胡彬。那天,那支队长抖着镣子指给胡彬两条路:要么做妹夫,以前的事一笔勾销;要么告你有罪,回去坐牢。而且,若选择坐牢,立马锁镣子走人。老板神兮兮说,看来那支队长急,他那妹子可能要现原形了,得有个名分么,是不是?

老板只顾说,不想“咚”一声,玉袖已蹶在地上。

这就是玉袖的过节儿。

年底,何老板那快餐店实在开不下去,歇业了,玉袖也跟着回乡了。玉袖终是嫁给了猪头。年后,玉袖翘个肚子在乡场上走,只有何老板知道那翘的是胡子的儿子。何老板还知道胡子选择坐牢,被押回了甘西。只是这背时胡子,你既选择坐牢,为啥要翻墙呢?据说胡子翻墙时不听示警,竟连中四枪,还不知能不能活出来。

不久,何老板赶乡场,知道了玉袖那儿子叫胡林。

作者简介:

张一皮,男,大专文化,1984年调中江文化馆任文学辅导干部,四川省作协会员。主要从事群众文学辅导工作,现已在省级以上刊物发表诗歌小小说散文报告文学杂文四十余篇,约二十余万字。本篇是作者在中文核心期刊发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说。

责任编辑 白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