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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蜂误

2013-12-29朱朝敏

北京文学 2013年11期

昭容没想到一只蜜蜂结束了她与萧子轩的关系。

嗡嗡嗡的蜜蜂在摆满阳台的花钵上吸饱了花蜜,臃肿着身子闯进了卧室。萧子轩正在裸睡,鼾声均匀,四肢舒坦。这是个难得的午休日,没有打搅,鸟语花香清风吹拂,刚与昭容水乳交融地行却一段好事……他沉入甜甜的梦乡里。散淡在毛发丛上的阳物已经偃旗息鼓,却余兴不去,延续着惬意。嗡嗡嗡的蜜蜂闻讯而动,兴奋地啜起尖嘴,一头扎去……

萧子轩被蜇醒,跳下床铺,双脚在地板上交叠着跳动,缓解着不适。有何用?疼痛锐利持久。萧子轩右手捧着命根,左手驱赶惹事的蜜蜂,大喊着昭容昭容,你栽什么鬼花草,惹来蜜蜂蜇了我,哎哟……痛死……

昭容从客厅跑来,见状忍不住捧腹大笑。太好笑了,蜜蜂蜇人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蜇到了那个地方。

呵呵,招风惹蝶撩蜂射眼……

本是玩笑话,却在此情此境,难免没有幸灾乐祸的嫌疑。萧子轩大怒,喝令:滚!

谁滚?这是昭容租来的房子。你萧子轩缺什么也不会缺房,房子要大要好,可与我马昭容毫无瓜葛。昭容收住笑声,反问一句:谁滚?

萧子轩看着右手中肿胀起一个大包的皮囊,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我走。

昭容心想,临到头还嘴硬,说走不说滚,装过头了。随即,又反问自己:临到头——难道自己早有了分手之心?只不过找不到合适机会提出,于是栽下花草,引来蜜蜂,然后敞开窗户,再与萧子轩云雨,惹来致命一蜇?昭容脸热了,心事浮腾,断然否定自己的想法。

萧子轩固然使君有妇,固然没有给予昭容任何承诺,可他又没瞒着。当初,萧子轩对昭容说: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关于家庭。昭容一笑。就算是两颗相互吸引的心灵,水到渠成的结果。如此,昭容没有任何卑亢,站在这个男人前。还有什么比心安理得更适合爱情这个词语的注脚?这份感情少了些什么,面目终究模糊,犹如坐看薄雾绕青山,心中不由得怅惘连连。

不到一个年头,告别曲缓缓奏响。器乐手竟是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蜜蜂。

昭容不禁叹气。把这个偶然事件归为天意。

既是天意,奈何?虽然萧子轩康复后邀请昭容晚餐,昭容也欣然赴宴。虽然萧子轩也在某个酒意阑珊的夜晚敲开了昭容房门,还尝试拥抱昭容。虽然,他们仰起脸庞,四目相望。可陌生带来的生硬毫无避免地横亘彼此,无论多近的距离也补救不了冷场。萧子轩离开房间又转身,掏出钥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再见。昭容的声音又恢复职业般的刻板。萧子轩呵呵笑道:我有会毕离场的感觉,只能拜拜了。门声哐啷,斯人杳去。

说来,会场还是两人的媒婆。昭容大学毕业后,一直无所事事。同学玩伴打工的打工,创业的创业,还有几个雄心壮志埋头苦读准备考研,唯独剩下昭容,窝在家里,捧本唐诗宋词装模作样。当然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马林说的。昭容本不屑于记住马林的刻薄话,他以为人生如他整天麻将练歌房就是务实,岂不是笑掉人的大牙?奇怪的是,马林和嫂子杨洋一直话不投机有事无事必然吵得烟尘四起,却在刻薄昭容上空前一致。侄子马小放斜睨白眼,左说酸右说俗。

昭容呆不住了,又实在无法适应乡下父母家,只好放下唐诗宋词走出门。适逢扩建后的政府宾馆招收服务员,昭容轻易谋得一职,穿梭大小会议室,为各级官员倒茶加水。偶尔,逢上庆功表彰大会,身形窈窕的昭容客串下气质高雅的礼仪小姐。大多数时候,还是提着开水瓶老实地游走大小会场。昭容省吃俭用,在外租得容身之所,迅速结束了寄人篱下的生活,初衷圆满,眉头舒展。

与萧子轩相识颇有浪漫气息。要说,政府会议场合,身为领导的萧子轩应该目不斜视,无缘于服务员,哪怕服务员再出众超群。可是昭容给萧子轩倒水时,绑在手腕上的手机来了短信,短信铃声设计成泉流声,泉流淙淙,滚烫的开水跑偏了杯口,溅落桌面。侧身躲避开水的萧子轩不禁抬眼看昭容,碰见低伏下来的红脸和满是歉意的眼神。萧子轩不好意思发怒,也不好意思无言谴责,于是玩笑般地嘟哝一句“清泉石上流”,算是给昭容解了围。会毕,昭容立于会议室门口礼送,把以往面向人群散漫的“再见,您好走”集中成一道真诚不乏温柔的光束,打向萧子轩一个人。萧子轩微微回笑点头。两人算是正式认识,开始了二人世界的良旅。

又回到了从前。散漫的职业的问候,可有可无的遇见。萧子轩端坐领导席位,目不斜视正襟危坐,而昭容呢?却非以前的昭容了。蜜蜂事件之前,昭容的服务范围从散漫无际的会议室改变到政府宾馆三楼。专职服务王书记一个房间。同样是服务员,可到底是不同了。不同在哪里?昭容可以一口气说出诸多,却不住提醒自己,不过大同小异,若真出口,恐怕不妥,最直接影响就是:给自己标高树敌。不说也罢。

纵然不说,心中还是止不住地欢喜。可昭容不是那种有了悲喜就咋咋呼呼的人,相反,她把欢喜一点点吸纳,再释放出举止形容的淡然宁静,恰与政府宾馆奶白颜色端庄仪容匹配,而宾馆内低调却不失豪华的陈设氛围也与昭容浑然天成。昭容行走其中,举手投足间,洋溢着自信和骄傲混合的气息。她来去无声,却身姿娉婷,宛如松生空谷疏影横斜,不见其身唯闻其香。脸庞笑容不多不少,仿佛春梅绽雪月射寒江,不存其色唯遗其神。无声胜了有声。

古诗书上说佳人行走:但行处,若鸟惊庭树。将到时,只影度回廊。昭容在宾馆三楼走着走着,脑海就冒出那两句古诗。

养眼怡心哈。王书记笑呵呵地推门进房。在房门口又停住脚步,耸起鼻子使劲嗅,赞叹:本是世中人,仿若仙境客……眼睛从茶几上的蕙兰慢慢转移到昭容脸上。

这哪里是夸花草,而是……昭容心中一阵甜蜜,微笑着介绍,这是蕙兰,古诗说“蕙兰琼芳积烟露,碧窗松月无冬春”,王书记喜欢,蕙兰在这里是适得其所了。说着,忙不迭地递上拖鞋。

蕙兰是她白天在自家阳台摘下带来的,不多,刚好两捧,用花瓶灌了清水养着,一瓶放在卧室床头柜上一瓶放在客厅茶几上。房间门窗一直紧闭,突然洞开,清风灌涌,空气流通,清雅的芬芳自然扑鼻而来。同时,一只蜜蜂适时飞来,嘤嘤嗡嗡地凑起热闹。

蜜蜂把我这里当成百花园了,不请自来,有意思。王书记望着盘旋房间的蜜蜂,鼻子凑近花瓶。蜜蜂呢,毫不示弱地朝蕙兰靠近。

嗨,跟我争抢花香来了。王书记一侧脸,避开了蜜蜂。

昭容有萧子轩被蜂蜇的教训,赶紧挥手赶走了蜜蜂。

酒气熏天面红耳赤的王书记得到兰香的滋润,脑胀胸闷顿失,不禁通体舒泰,于是,直起腰身张开双臂,狠狠地伸了个懒腰,眼睛再次撞到昭容羞赧而水色的眼神。笑道:蕙兰者佳人也。忍不住跷起食指刮昭容的鼻尖,夸奖昭容心思周到细致。

王书记过誉,这都是我份内工作,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王书记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昭容柔声致谢。

秀外慧中,仙女不及,王书记捧着茶杯感慨。听王书记口气,似乎有为昭容感觉屈才的意思。昭容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哪有仙女伺候人的?可想法犹如闪电,稍纵即逝。不过一个口头称呼而已。

昭容白天没事时,会坐着绣十字绣。她从王书记称呼仙女那天开始,抓紧一切时间绣“福”字与“和”字,并分别铺垫好看的背景。“福”的背景是牡丹,而“和”的背景是祥云。看似简单的工作,却花费了几个月,而中间废弃好几个,直到昭容觉得再挑剔不出瑕疵,才分别挂在客厅和卧室的墙壁上。挂上的日子,正是圣诞节那天。

王书记看见,同样在房门停下脚步,盯着客厅的“和”字瞅了半晌,没有出声。换过昭容递来的拖鞋,走进卧室,又盯着牡丹丛上的“福”字看。还是没有作声,但昭容清楚地看见,王书记重重地点了下头。

昭容安顿好王书记,退出房间离开时,王书记拉住昭容,把昭容的双手握在手心,说道,我真正感受到,这里不是宾馆就是家和港湾。

宾至如归,客若上帝。昭容想,自己为宾馆客人做到了。

年初,各级表彰大会上,昭容先是身披彩缎代表基层先进工作者走上领奖台亮相,虽然也就是咔嚓一声响的时刻。没有谁记住镁光灯下的面容,也没有谁记住领导席上匆忙念出的一长串名单,可昭容自信,不久,她的名字肯定会从基层工作人员中脱颖而出,而且为时不远。

接着五月四日青年节,昭容意气风发地站在领奖台上,作为基层工作者的先进代表荣赝了青年标兵称号。司仪介绍完昭容勤勉基层工作的事迹后,一阵锣鼓庆贺声喧嚣而上,主持人有请颁奖嘉宾——市委常委宣传部长萧子轩上台颁奖。昭容不禁挺直了身板,微笑着看向朝自己走来的萧子轩部长。萧部长严谨沉稳,不苟言笑,只在递上奖品的刹那,萧子轩部长才迎上昭容笑意盈盈的目光。

祝贺。萧子轩的声音总算有了几分颜色,而眼光随之浮荡起意味深长的东西,似笑非笑地回应昭容。

昭容有些恼怒。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昭容恢复了大度: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惜眼前人。眼前人就是她自己,也只有自己疼得了自己。

既无缘,何装逼?何况,于之前的情谊,我昭容清朗犹明镜可鉴,于己于人均无话可说。要怪只能怪那只惹是生非的蜜蜂,不偏不倚地蜇在那个地方……也真是的,竟然是那个地方,昭容心中不禁好笑,产生一个可爱的想法,要是蜇在其他地方呢?谁知道?反正疼痛难忍,还影响雅观,不免导致萧子轩恼恨发怒,自然会把账算到蜜蜂上,再算到招惹蜜蜂的花草上,追根溯源,进而算到栽种满阳台花草的昭容身上。

如此说来,不可避免了,还是天意不可违。

这样一想,昭容辨别出萧子轩似笑非笑的眼神,实质是怀疑或者说嘲讽。昭容很坦然,心中说,你怀疑不信?是啊,谁没有做事?这等好事竟然降临我昭容的头上,好,就请你等着,还会有令你好看的。

六月下旬,宣传部为推动本市创建文明城市工作,推出“道德讲堂”主题交流会和表彰大会。昭容走进会议室,身心舒畅,她再次以道德模范的身份站在领奖台上,而颁奖的还是宣传部长萧子轩。昭容大方站定,微笑环视会议室,感觉台下众多目光在自己身上聚焦,犹如不断闪烁的摄像镜头。不禁得意,马昭容的名字在慢慢踱出服务员这块野生草地。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着而改之。”后面墙壁张贴的红色宣传标语很醒目,灌满了昭容眼睛。这是《论语》中的话,她知道的,意思是说“学习人家的优点,改正自己的缺点”。她不由得恍悟,这个标语是在号召大家向自己这个道德模范学习。于是再次挺直了脊背。学习自己什么?昭容犹豫几分钟后,马上给出答案,当然是自己的品行呗,自己不是道德模范吗?

品行?昭容自问。视线也犹豫了,慢慢收回,中途却遭到台下的眼神拦截。那些似笑非笑的眼神,上上下下光影闪烁——他们不是敬佩,起码不是由衷地敬佩,而是……昭容想起上个月站在台上,萧子轩给自己颁奖时的眼神。

他们在怀疑,甚至讥讽嘲笑。缺乏从心底流露赞同的目光几乎赤裸无情,三下五除二就剥去昭容的外衣,以期获得蛛丝马迹佐证他们心照不宣的猜测……昭容缩短脖子,垂下眼睑,心胸一阵茫然虚弱。她似乎听见那些已经获得胜利先机的好事者的笑声。

镇静。镇静。昭容为自己打气,尽力把心思都集中于正在介绍她先进事迹的宣读材料上。是的,她从不休息,一直加班加点,视宾客为亲人……充分表达自己的爱心,义务献血,参加市里各项义务活动……昭容确定材料写的是自己,挺直身板,再次微笑着扬起眼神。

马昭容出现在报纸电视上。马昭容关于自己即将踱出服务员这块野生草地的预想正在慢慢实现。

她几乎填写了一整天的表格和材料,都是组织部关于培养后备干部的准备材料,而所有时间一律提前,有几个月的,甚至还有一年的,看来是补写。为什么要补写?当然是给即将发生的事情落注完美的释脚。“补”这个字,从某种意义上讲,比单纯的“写”有温度,也更有可信度。

“补写”给昭容带来更多的兴奋。一切在变,未来也在变,而且轮廓鲜朗。尽管,没有谁对昭容说过她会怎么样,昭容也从没有提出过她想要怎么样,更准确地说,昭容从来没有把心中关于未来的种种设想付诸嘴巴过。

有什么可说的?没有话语权的表白和要求,比虚妄还要令人生厌。

特别是在与萧子轩交往中,她成功地从言多必失的败例中脱逃,保全一段无可挑剔的情谊记忆。试想,如昭容者,有些话说了是白说,不如不说。有心者自然感知领会,否则,只怪机缘已尽。如若硬撑着维系,徒增比尴尬还要危险的东西。何不借助蜜蜂事件戛然而止?彼此留下情面,友谊尚在。萧子轩或许会滋生异于昭容的想法,也不得不感叹:太小瞧马昭容了。从这断定,你萧子轩做官也官不到哪里去。看看人家王书记,到底不同啊。我马昭容从没给王书记说啥要求啥,可偏偏王书记就瞧出咱的心思来了。《诗经》还说:赠我木瓜,报之琼琚。浪漫和谐说到底是你来我往嘛。来来往往的若只是一个人,该是多么孤寂无聊。天底下那么多的误会敌意,怕是没领会这层意思而风生水起吧。我马昭容,断然不会留下敌意误解,哪怕遗憾也少。

交上材料返回宾馆住宿部途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她近来总是想起萧子轩,简直赌气般地清算,说来说去,要算到他们的结束,不是蜜蜂所致,实质是萧子轩自己造成的结果。他有什么资格怀疑嘲笑自己?

昭容眼前浮现萧子轩似笑非笑的眼神,忍不住狠狠地跺脚。萧子轩啊萧子轩,说到底,你还是有些装逼了。就拿这次评选道德模范来说吧,任谁都晓得,马昭容是应该推上去的——看前几次的表彰,哪一回没有马昭容的名字?可你萧子轩偏偏色盲,看不清形势,报老报小报男报女,就是没有马昭容。如何?马昭容真没戏了?最后,还不是在通报中写上马昭容,而且作为重点推介?更搞笑的是,通知填写材料,本来是你手下办公室的事情,你却越俎代庖亲自通知,王婆卖瓜说成是你推荐上去的。好吧,感谢你栽培。感谢你推荐。你受用就独享,不受用还继续等着瞧。

昭容刚刚敛气,手机响了。是嫂子杨洋打来的,向小姑子告状,马林借口打麻将已经失踪几天了。昭容问,你怎么晓得他失踪?

我不仅晓得他失踪,还晓得他约会网友去了。

既然知道去向,跟我打什么电话?

你不是道德模范吗?品行兼优,以德服天下,还不能服下你的亲哥——我是屋漏偏遭连夜雨,马小放被钉子钉在网吧里,拽都拽不回来,你说怎么办?

马昭容觉得好笑。亏你杨洋还是人民教师,简直胡搅蛮缠。我马昭容是跟马林马小放有血缘关系,可这不是我的事情,是你杨洋的事情,还拿出什么道德模范压人。可笑至极,类似泼妇放踹了。

杨洋见小姑子没声音,提高嗓门开始诉苦,你们马家啊,一个个冷漠自私,以为别人该付出奉献,还觉得不够,以为天底下都欠姓马的……

昭容听不下去,摁断接听键。杨洋不屈不挠地再次打来,昭容没有办法,说,你要我做什么?

不是我要求你,古人说德者,老人之老,幼人之幼——何况他们是你的至亲。你这个道德模范有义务和责任去找回他们父子俩,不然……不然怎么样?昭容很有耐心等待杨洋中断她的沉默。不然……你这个青年标兵和道德模范真就是假冒伪劣到家的。

昭容没有话了。看着手机屏幕上“结束通话”的显示,转身离开了宾馆。

想想又不对。王书记出门开会今天深夜回来,但谁能保证时间没有延误或者提前?昭容跑到宾馆后院,端起一盆正开得灿烂的茉莉花,转身回到宾馆三楼。馥郁的芬芳在暗淡的房间挖掘出星星点点的光亮,铺陈在空气中并兴之所至地飘洒。昭容拿起床头铅笔,写下两个字“晚安”,然后对半折叠,放在枕头下,才离开宾馆,拨打马林的手机。

马林拖着声音,懒洋洋地问,有什么事啊?

奉嫂子命令找你。

找我?我好好的,正在天竹山消暑。哦,妹妹,听说你现在是……咱们市里的宝贝,你哥请你帮个忙,找我头通融提拔下,妹妹不会拒绝吧?

马林,你别瞎说,你就坏在一张嘴巴上,可别连累我。昭容满头满脸都是汗,舌头着急得一句赶一句。那边的马林却不管不顾地请求昭容帮忙。昭容凛冽着声音打断:马林,你和谁一起在天竹山?

朋友。

女朋友吧,我传个话给你,杨洋已经杀到天竹山来了,小心逮你一个正着。

马林噢噢两声,果然着急摁断通话。昭容刚舒了口气,杨洋电话又追来了。昭容不等杨洋发话,率先问马小放定点网吧是哪个?

天意网吧。马昭容气势汹汹地杀去,一路闯进网吧,一楼没有,上二楼。烟雾缭绕臭气熏天,昭容右手捂住嘴鼻,放眼寻望。

最前方角落的一个卷毛脑袋,上面挂着黑色耳机。正是马小放,聊天吧。

昭容放慢脚步,一步一步朝马小放走去。她怒火冲天的心胸中突然增添几分好奇。这个小子和谁聊天,这么着迷?难道找女朋友了正在热恋?还不到十四岁啊。不过也到青春期了,自己十三岁时不也恋上班上一个男孩子?哪里是恋爱,分明就是暗恋。男孩子长相英俊,家境殷实,还踢得好足球,是众多女孩子心仪的对象,像马昭容这样凡事只能以“一般”概括的女孩子,他瞧都不瞧一眼。昭容现在想起,心中还冒出酸甜味道,接着是一阵苦涩。他不就是自以为他硬件优秀,我配不上他吗?有一天,我也会装备好硬件出人头地的。马昭容那时的想法虽然幼稚,却深入骨髓,不断激励自己寻找一切途径圆满曾经立下的誓言。大学读了,可根本说不出口,一个不入流的大学,但自己毕竟尽力了。还培养出不同一般女孩子的雅兴,喜欢唐诗宋词,尽管被马林杨洋马小放他们嘲笑装模作样,昭容却自感不错。工作虽是伺候人的服务员,可现在看来,这都是暂时的……要说,到这步,于他人可能是不值一提,于己却是不易,还得感谢那段煎熬心灵的暗恋。昭容的怒火竟然消失殆尽。她尽量敛去脚步声,靠近马小放的后背。

是在聊天。马小放嘴巴骂骂咧咧,手指在键盘上噼啪敲字。“死去原知万事空,乐了身心是本求”被标红的粗体字挂在屏幕上,煞是惹眼。昭容吓了一跳。而屏幕上被网友发送的图片更是惊心触目,两个赤裸身体正在交媾的男女从摩天大楼款款坠下,图片下方是闪烁的红字“拥抱死亡”。

老子要死得比你们还要惊天动地。马小放不断重复这句话,鸭公般的嗓门似乎被痰堵住,咝咝作响。

这小子没王法了。马昭容油然生出长辈的责任,不由分说,伸手摘下马小放卷毛顶上的耳机。

马小放愕然地愣起双眼,看见马昭容怒气冲冲地站在自己面前。还挺得瑟……被挑战的欲望化作沸腾的热血,咕噜一声,仿佛地下水被凿开一个泉眼,纷涌冒出,又不断蹿高。他腾地站起来,挥手推倒了马昭容,吼道:滚你妈的!

昭容不再说马小放的好话。

这孩子没成年,懵懂不更事,就是贪玩呗,过几年自然好了。马昭容相信以前劝慰哥嫂的话,不仅是出于真心,还是真话。她有必要敷衍吗?虽说,与马林同父异母,可毕竟流同一个血脉,马小放算是亲侄子,而且小时候总是蹭在自己屁股后面,有事没事喊着“姑姑”。她是由衷地希望他好,希望他优秀,以后出人头地,说不准自己也跟着沾光。可天意事件后,马昭容看见马小放,就绕弯,不得已说到马小放就摇头,恨恨地挤出:马小放……没救了。

唉,真没办法。杨洋眼角浮出泪花,附和小姑子昭容的看法。

漫长的暑假期间,马小放被杨洋呵斥教训时,也曾抡起椅子砸在杨洋身上,杨洋无能为力回应,由着儿子散漫下去。她附和是附和,却终没说出被马小放抡椅子的事情,这等丢人事情,说出不亚于自取其辱。只好藏在心间怨愤,牛吃草一般咀嚼反刍,哀伤苦楚愤懑屈辱混合出一面追根溯源的镜子。她清楚地看见,这一切都是马林不负责任造成的。她太同意昭容的定论,慢慢从马小放的劣迹过渡到清算马林的罪行。子不教父之过嘛。马林那个德行,成天麻将会网友KTV,家成了旅舍,上班就是混时间,工资从不上交,丈夫父亲的责任抛到九霄云外……

说着,看见昭容不耐烦的神色,转口询问她这个道德模范劝说马林这个浪子没有,劝说的结果如何。

这个嫂子,似乎集中了天底下怨妇的愤懑不平,抓到一根稻草就当成救命绳索,拼命拽住不放。昭容恼恨不已,她算作救命稻草吗?可无法推辞。谁叫自己是马林的妹妹?杨洋她啊,穷途末路般地胡搅蛮缠后,如果遭受轻视,结果只能是,把对马林的愤怒转移到自己身上。杨洋不是说马家都欠她的吗?不是嘲笑自己这个道德模范的不清白吗?昭容不管不理,她会在亲朋好友中控诉她的不幸在于马家德行不好,马林背叛家庭,小姑子昭容凭借男人权力谋求名誉。

昭容可不想在此际受到任何影响。她用天底下小姑子应该有的口吻,为马林开脱感情出轨的罪行,只是说,马林作为男人好玩了些,还可能看见朋友同事升官发财受到刺激,于是寻欢作乐排遣失意。

杨洋点头。还补充一句:小姑子三日不见当刮目相看,不愧是标兵和模范,你这点分析极有道理。一直滔滔不绝的杨洋暂时打住,陷入思索中。昭容稍稍缓了一口气。

这年月,上面没有荫护下面哪来荫凉?我们马家杨家都是平民百姓,算来算去还是小姑子有出息,人脉资源厚重,你哥——不,咱们马家就有劳昭容小妹了。不到五秒钟时间,杨洋开口,却转移了话题。

马昭容心胸发虚。这两口子还真是一家人啊,都绕到自己头上了。昭容自己的事都还没有底,哪能节外生枝?不禁敛起声容,说,嫂子,我正儿八经地跟你说,我可是没有一点关系,实在都是一些虚名,无非是要我更加卖命地为他们服务。

杨洋脸庞荡漾着浅薄的微笑,在马昭容看来不亚于寒冰刺人。昭容郑重地叮嘱,你刚才也说了,亲不亲一家人,彼此关照是正理,你千万不要胡乱揣摩人事关系,到时候只能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我也给嫂子保证,但凡有丁点机会,就会为马林创造条件。

咳,这才是一家人说的话。杨洋拍了拍昭容的肩膀。

不过,嫂子,有些事情可遇不可求,咱们不能着急,慢慢来,好吗?

行啊,对了,昭容——其实,你哥这事情根本没必要惊动大领导,教育事情归宣传部管啊,你可以找下萧子轩部长,不难吧?

该死。昭容在心中骂道。萧子轩萧子轩,他现在怎么会买马昭容的账?杨洋盯着的眼神简直充满挑衅。她什么都知道,可都是一知半解。昭容想了想,回答,我找机会先探询下萧部长的口风。

这当然是缓兵之计。找什么萧子轩,有必要吗?其实,杨洋和马林不提他们的要求,马昭容也会想到的。可时机未到,一切处于试探境地,自己的脚步也在野草地里踱圈圈,尚未走出这片野草地,哪敢轻举妄动?

杨洋和马林的话说出了口,仿佛他们自己给自己念了紧箍咒一样,整天缠上马昭容,似乎只有小姑子帮忙,才能解除咒语。

马昭容烦了。换了租住地,又换了手机号,可单位不能换。马林和杨洋却找到宾馆。

这个时候,正是我的关键期,组织部把我纳入了后备干部培养,我去找萧子轩——我们本来就是泛泛之交,多不合适?昭容只好摊牌。

这恰恰是机会,萧子轩此时巴不得你去求他,才能衬托他的能耐。马林自以为江湖经验丰富,语气肯定地建议。是啊,杨洋也在旁边附和赞同。

你们两个人向来水火不容,却在对付我上空前一致。昭容感叹。

马林夫妻连连纠正,不是对付是请求,全市道德模范不说有撒豆成兵能耐,起码有雪中送炭的力量,救人危难之际也是为己积德造福……

就在马昭容被两人磨蹭得无法脱身时,杨洋和马林同时接到电话,儿子已经三天没有到校上学,一个是班主任打来的,一个学校政教处打来的。两人惊呼一声,分头找儿子马小放去了。

昭容大舒一口气。心中感谢马小放不迭,关键时刻帮助了马昭容,扭转了被杨洋马林死缠滥打的局面。

马小放逃课罢学,一点也不奇怪,只不过给同在教育系统工作的父母抹杀了面子,大大抹杀了面子。厌恶学习迷恋网吧心理叛逆等诸多表现虽然令人头疼,毕竟还被“上学”这个动作遮盖,面子还过得去。现在“上学”这块遮羞布被扯掉,杨洋和马林如何混迹教育江湖?他们断然接受不了,无论如何要找尽世间方法重新扯盖上这块遮羞布。够他们折腾的。

马昭容有时间打理自己的事情了。趁周末王书记回家,也回了趟老家,摘回老家特产“菇茑”。它是长在棉花地里的一种小浆果,金黄颜色,味道甘甜清洌,原本长在东北,却在昭容老家棉花地也生出几棵。

昭容在棉田里穿越一整天,才摘得一小袋。芬芳馥郁的香甜味道,灌满昭容心胸,她心底乐开了花。

清醇甘洌,满口余香。王书记撕去果子胞衣,把金黄的浆果一颗颗送进嘴巴,由衷地赞叹。侧过脸,再次问昭容浆果的名字。昭容又重复介绍:菇茑,本是生长在东北的一种浆果,在我家乡也零星生长。

姑娘。姑娘。王书记兴冲冲地偏叫菇茑为姑娘。昭容微微翘起嘴角,说,您真俏皮。

你真可爱。晓得姑娘好吃,就送给我吃,这叫善解人意投其所好。

不是投其所好,而是由衷感谢,感谢您日夜为我们A市操劳,古诗说的“投桃报李”正是此意,只可惜我人微位卑,诸多欠缺,还望海涵。

这姑娘可谓琼浆仙水,人间纵有,可心意难求,你的灵慧,仙女不及啊。小马,你不要为我一个人服务,要为我们整个A市服务,否则,我就太自私不称职了。

马昭容从王书记卧室出来,一路琢磨着王书记的话。“为整个A市服务”是什么意思?究竟有怎样的潜台词?马昭容想来想去,都无法找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却有一百个理由肯定,王书记在培养自己,已经把自己送上路口。

深夜的风,从秋天的大地跑来,沾满了水星儿,泼溅在身上,有凉水浸骨般的凛冽。马昭容丝毫没有感觉到寒意,只觉得肚子饿,走到国贸附近街道拐角处,正遇到摆摊的烧烤准备收摊,她拦下,要了几份烧烤和一瓶啤酒。

滚烫的烤肠和馒头伴着清凉的啤酒落下胃囊,浑身有说不出的舒坦和温暖。犹如寒冬难得出现的太阳烘烤在人身上,烤着烤着,身体就受到宠爱撒娇起来,放松了节拍,微醺般的慵懒和惺忪便袭身而上。马昭容能感觉到脸庞桃花般地灿烂,而眼睛呢,一定是星眸流转。古诗形容美女,靥笑春桃,星眸嗔喜。其形态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王书记也说,真正的美是无法用语言说出的,只能用心感觉。

用心用心……马昭容不禁微微自笑,她举着酒杯,默言无语,却分明听见一个情真意切的声音朝自己扑来:祝贺你,马昭容。

……兔崽子你给我站住……毛都没长全,却不学好……抓住这个赖皮……

一个飞奔的黑影从街道拐角处跑来,跃过三两人群,接着,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胖子跟着闪现在拐角处,边追边骂,他的高声大嚷显然影响了本来就慢上几拍的速度。前面的黑影轻捷矫健,也怪异,竟然回头“呜啊”一声撩拨,马上加速,不过上十秒的时间,便隐入了街道旁边高大的樟树阴影。

马小放,马昭容心中一惊。虽不到一分钟时间,且还是狂奔的背影,可那回头一瞥一叫,马昭容清楚地看见了马小放得意而凶险的坏笑。不是他,是谁?他在抢劫?

妈的,小劳改犯,挨枪子的,今天算你运气好,下次不要让老子看见,否则老子宰了你。胖子被躲闪不及的人群挡住,束缚了脚步,看见前面的黑影早消失踪迹,干脆停下来叫骂。

人群从胖子叫骂中弄清楚他是个受害者,便放松警惕围上来关切询问。胖子朝地上吐了口浓痰,倾诉起坏小子坐车不付钱还抢走钱包的受害事情,刚骂了句“小流氓,迟早会有报应的”,突然想起停在路旁还未锁上的出租车,马上折身跑回。

唉,看样子还是个初中生,三更半夜地游荡,做些违法事情,家长怎么不管教呢?这样下去,注定是祸害。女摊主摇头叹息。

肯定没有父母呗,要不,总有些束缚的。男摊主语气肯定地纠正。

马昭容挑起最后一筷子菠菜喂进嘴巴,然后倒完啤酒瓶的酒水,她吞进嘴巴,来回翻滚漱口。女摊主殷勤地询问,还要不要什么?晚上工作不比白天,一餐可是抵早晚两餐的。

昭容愕然地抬眼。男摊主的脸色似笑非笑。她腾地站起来,低声吼道,不要拿你们的经历估摸人。

这风气啊就是笑贫不笑娼……什么人,假装正经……有什么资格吼我们……马昭容尽力地调整好被扰乱的心态,但背后的叽咕声还是再次掀起她的怒火。她几乎想转身理论,但脚步却牵引她快步离开。

咚咚咚,高跟鞋敲击地面,声音清脆又有韵律。昭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杨洋再次找小姑子马昭容求助。这次不是为马林求上进的事情,而是为马小放。

马小放不愿意读书了,已经旷学两三个月。杨洋和马林两口子磨破嘴皮,马小放哼都不哼一声,根本无视他们的存在。就差点跪下来乞求——可无济于事,马小放的眼睛从来不看他们一眼。

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

昭容心中估算,这个侄子刚满14岁,说到底还是未成年人。于是说,家教家教,总归与学校有区别的,学校苦口婆心也别无他法,可是家庭除了磨嘴皮就没有好办法了吗?

我的妹,你看看那个孽子,人高马大的,浑球儿一个,我和你哥联手都不是对手,只怕惹来横祸……但再浑也不能放弃啊,也晓得你吃过他的苦头,可小姑还是有城府谋略的,上能搞定大人物,这个侄子你多动下心,说不准让他回心转意。

昭容沉下脸庞。

杨洋摇着昭容肩膀,苦苦哀求:就算我病急乱投医,你现在有身份有地位,说话也有分量,关键是,他以前最听你的,你就试试吧。说着,眼角溢出了泪水。

马林在一边抱着脑袋,叹息几声后插话:小时候,马小放可最喜欢姑姑了,连睡觉都要先挨着姑姑睡着,我们才抱得走。

昭容没有话了,走进哥嫂的家。杨洋朝马小放房间努努嘴。马昭容没有立即进门,而是泡好一杯牛奶端进去,并随手关上房门。

马小放没有喝牛奶,但牛奶并非全无功效。起码,流连网络的马小放与马昭容对话了,虽不是句句回答马昭容,且语气凶狠恶霸,但马昭容对比哥嫂境地,感觉自己强多了。

马小放告诉姑姑马昭容,他罢学是因为,人生来只有一件真实事情,赴死。上学何为?他现在加入一个自杀群,反复论证最痛快的死法。

小放,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多乖多逗人喜欢啊,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小放,你人生还没有开始,生活还有许多真实快乐的事情,你现在就放弃,多可惜啊。姑姑建议,你权当作试验,先回到学校度过逆反期,你会感觉人生很美很幸福的。

鸟。你们都是自欺欺人,杨洋幸福吗?天天跟踪马林,逮着机会就吵闹不止,背后到处哭诉告状,整天叫死觅活的。马林幸福吗?背叛家庭吃喝嫖赌一肚子牢骚。你呢?还是什么标兵模范,不就是赔笑陪睡下贱来的……马小放,昭容怒喝打断。

马小放依然大放厥词。所谓的幸福,从来只存在强取豪夺和装腔作势之上。看学校里的老师,人前满口道德人后禽兽不如,打学生嘴巴逼迫我们送礼进贡还强奸女学生。当官的更不用说了,台上装逼,台下搞钱搞女人,违法乱纪的事情全是他们搞的……

你只看阴暗面不看阳光。

你心理扭曲了,放大了个别现象,就算你说的有理,可是你可以用正义来改变啊?

马小放扬起蛮横的双眼,反问,我正在改变啊,你还瞎屁啥子?惹老子烦了,嘴巴一努,我手下的就缠上你了。

你怎么改变?昭容很好奇,根本不理睬侄子马小放的威胁。

你好幼稚。马林和杨洋不是大学毕业的正规教师吗?逢年过节要去领导家辞年辞节免受压挤,而你不也是大学毕业?为谋得一口饭吃堕落成娼妓。而你们却没得脸皮给自己脸上贴金,不为我齿。这根本就是非人的世界,所谓的秩序和规则都是强霸者定下的,说穿了不过是他们为强取豪夺玩弄的伎俩……“非”字当头的世界,没有好坏,只有更烂。你明白了吗?赶快滚,凡在我这里不知羞耻磨嘴皮的,我都不会放过,杀而快之。

可你也违了法,抓进监狱,终日动弹不得。

鸟。我不为生,只求死,乐了身心是本求,杨洋,马林,还有你,我看不得你们的破落相,饶不了。

马昭容出来,直朝哥嫂摇头。刚拉防盗门离开,又转回身,不服气地问,你们在马小放面前乱说我什么?

没有啊。夫妻俩面面相觑。

你们不说,他哪里听来关于我的……闲话?昭容砰地带上防盗门。她懒得再与他们口舌,说到底,马小放是他们的骨肉,乱嚼舌头还不是害他们自己?可昭容却毫无快意,她明白与马小放的威胁无关,他不过放狠话而已,也与亲侄子完全堕落无救无关,终究他们不会一起生活。但就是烦闷。马小放的举例种种现象的话,特别是举例自己的话,再次响彻耳边,她根本找不出理由否定。那么,马小放点到了自己穴门。

马昭容眼角突然溢出泪水。这繁华热闹的街市,在眼中一阵模糊。拐弯时,竟然撞在一个老者身上。

噫,这不是咱们A市道德模范马昭容吗?老者仔细打量一番,呼道。

马昭容赶紧赔礼道歉。老者宽容摆手,劝道:看姑娘心情不好,放下它,积极对待,又是艳阳天。

是啊,就算马小放说的有理,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马昭容调整好心态,努力地做好王书记眼中的仙女角色。

难得的是,杨洋和马林也似乎沉浸在儿子彻底堕落的伤心中,又分明感觉招数使尽最终无辙,只好敛起尾巴自怨自艾。昭容也落得清闲,安心平稳地过渡出野草地。

又一年春天到了,简直温馨迷人。太阳日特别多,更爽的是,一到晚上,天空飘起绵绵细雨,润物无声,清洗大地天穹。翌日清晨又出太阳,清新温暖的阳光铺满了眼睛所到之处,金灿灿地抖落开颜色鲜艳的花草树木。眼睛显然被这些小温馨小温暖塞满了,又舍不得放弃更多更好的,只好一个劲地收下,一再往后塞,它从来不嫌多,只怕少。它有的是地方,那个叫心胸的大仓库,可是贪婪的家伙。不过,贪婪却讲理,时不时就摇曳出惬意和幸福。

萧子轩第二次主动打来电话,邀请马昭容喝茶。

当萧子轩的声音响起时,马昭容大脑有几分迟疑。上一次电话,萧子轩因为评选道德模范的事情极尽口舌卖乖。这次呢?马昭容实在想不出他的目的,还是爽快应约。

昭容走进小包间。萧子轩提壶斟茶,笑着说,此茶不关风月,男女之间的对饮,也就无聊了。说着,拿眼睛瞟昭容。

昭容乖巧地举起茶杯,说,我可多次想联系萧部长问好,唯恐搅扰,感谢萧君提供机会圆满我的心愿。

哈哈哈,说真的,我从不憎恨什么,但蜜蜂除外,坏了你我锦绣人生啊,不过,在下还是将功补过,想介绍胞弟与美女同行。

昭容现在没心思考虑个人问题,但哥嫂托付事情正好趁机提出。昭容还得到消息,萧部长即将就地提拔副书记。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况且,萧子轩介绍的不是他人,是他的亲弟弟,那不是为裙带关系又增色添光?

萧子轩问,马林想干什么?

昭容回答委婉,我那个亲哥已近不惑,无大德大才,多年从事基础教育,成绩平平,空有几分经验和资历,可喜的是,人踏实吃苦,待人诚恳,适合业务单位管理工作。

萧子轩点头,马上拨响教育局局长电话,说省厅有人问起教研室马林情况,据他们介绍,马林业务能力扎实适合管理工作,宣传部不能对不上号,你们报一份材料来。

昭容问,可以了?

还要怎么样?萧子轩点头。又交代,今天晚上,吾弟萧子逸会约你面见,我保证,子逸虽不英俊,却健康周正无可挑剔,只不过不官不商,一介平民百姓。

昭容与萧子逸照面,对其身心有失偏颇的担心一扫而光。萧子逸身材胖胖的,却海拔高,五官也称得上端正。而且彬彬有礼,措辞客气。昭容的疑问更深,自己的身份并不光彩,萧子轩为什么介绍胞弟与自己处对象?

等昭容与萧子逸相处一段时间,发现一个被淡化的问题,萧子逸虽供职银行,却是打工的,没有正式工作。昭容也不吃皇粮,但有吃皇粮的可能。事业前途为大嘛……疑问随即烟消云散。

萧子轩刚提拔为副书记不久,春末夏初时,全市道德模范马昭容也破格提拔,进入招商局工作,并得到重用,作为招商骨干培养。

萧子轩发来短信祝贺,并语重心长地嘱咐,充分发挥专长,不负领导期望和重任,招商引资为A市的经济建设增加动力,明天会更好。

马昭容回复两个字:谨记。

哥哥马林也及时发来短信祝贺,又以兄长语气提出期望,妹妹再接再厉,一路走好,全家光荣。马昭容没有回复,他得风就是雨,当上教研室主任不错了,那吃喝为己任的德行还想当局长?于是,皱皱眉,删除了马林的短信。萧子逸发来的短信最温馨,吾妻,放开手脚去干,革命不怕牺牲,战斗不怕流血,我就是你忠实的港湾。

昭容读了几遍萧子逸的短信,心想,这个萧子逸……还是个明白人。

要说,萧子逸最可爱的一面,就是不装。他很爽朗干脆,说,愿意与昭容处对象最主要原因是得到消息,昭容会进入公务员,而且前景可观,而他作为大男人,固然渴望事业有成,却也推崇家庭至上的道理。他知道,昭容看似强人,却也是需要有人真心疼爱的弱女子。与昭容携手,共同经营事业前途,彼此都是双赢。如果昭容没有意见,希望两人尽快把关系定下来。

如此说来,一切芥蒂不是不存在,而是不值得提及,都是明白人。聪明人太多,而明白人难求。昭容和萧子逸彼此满意,九月中旬,两人成婚。萧子逸握住昭容说,从此,我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昭容的心有说不出来的笃实。

随后,马昭容离开A市,前往广州招商某大型化工企业。招商该企业是A市五年计划中最关键的一个计划。该大型化工企业若落户A市,与地级市东片工业园相连,为A市快速进入全国经济百强县市作好准备。本来,招商这个化工企业在两年前就已经启动,而且前序工作几乎到位,只差签字画押落户A市这个环节了。可这个化工企业老总来A市考察几番,得到小道消息,说西北向是以前的乱坟场,不吉利,不适宜发展这个大项目,非要A市临江的最西上土地。若在西上临江土地建立化工企业,那么排除的污水残渣瘴气将顺着风水流经A市。利弊权衡,A市与广东企业各执一词,却又彼此不愿放弃。

马昭容忧虑重重,她一个服务员起家,什么都不懂,又有何为?但第一次出门招商,马昭容知其重要性,关系以后前程,万万输不得,又求功心切,考虑再三,分别发短信请教正副书记。

正副书记似乎约好似的,很久才分别回信,且口辞一致,发挥所长,和谐相处,情谊动人。

初到广州的马昭容,不知从何处下手,整天愁眉苦脸,又无所事事。萧子轩又发过几次短信,似乎都与昭容无关。尽是一些传闻野史,说A市正西临江的山陵地,是楚国王室祭祀地方,还有一座山陵下面是北宋宰相张商英及其他邑侯的陵墓,并引经据典论证该地,林木苍翠,腹地宽豁,背倚莽山,毗邻天水,风水俱佳,物华天宝。云云。

有一次,萧子轩电话交代,楚国是个很有意思的时代,大富大贵,仓廪实礼节全,有许多奇闻轶事似乎都与我们这里扯得上关系,昭容要多多了解,要多宣扬我们A市丰厚绮丽的文化底蕴。

马昭容疑惑不解。这样不正中投资商下怀,坚定他们的想法,却与A市政府意见背道而驰吗?

萧子轩嗤一声,似乎冷笑,也许借此否定昭容的简单想法。昭容不高兴地问,笑什么?

皆大欢喜的事情,什么背道而驰?投资商如果坚定他的决定,只能说明一点:他要定了。要定了必然投资,投资投资,最终落在资金上——而你,作为招商人员,宣扬A市历史文化和地域优势,是你的本分。萧子轩耐心解释。而在马昭容听来,却不亚于传道授业解惑,心胸也随之豁朗清晰。

马昭容姿容中上,但长久得到唐诗宋词浸淫,眉宇间有种现代女孩少有的灵秀,而楚地山水的曼妙多姿,又赋予此地女子的聪慧绮丽和内心坚韧。马昭容秀外慧中的气质溢于言表,初看不甚特别,久而久之便入眼入心。

加上马昭容是服务员出道,又与A市两大人物深层交往,揣人心拿捏关系火候,可谓得心应手。

A市正副书记交代的任务,马昭容很快拿下。

王书记心有灵犀似的适时赶来,亲临广州督阵,代表A市百姓与大型企业周旋,口气干脆,一副应则已不应便罢的高傲姿态。

化工企业老总笑眯眯地说,我只发吉利财,反正是不要那乱坟场地,若是刨了人家祖坟,老天爷都不会放过我的,多多谅解,一切好商量啦。

其间,萧子轩短信昭容,询问,西北还是正西?

昭容回复一个字:正。

萧子轩发来一个微笑,又告知,萧子逸几年前已经买下那里的若干土地,你们赢了。

赢了?哼,你还不是大赢?昭容才明白,萧子轩发来的微笑,是大舒一口气的得意。

拿下那个拖延几年的大型企业后,马昭容打道回府,得到市里的嘉奖。但她不时地犯迷糊:如此轻易地拿下这个棘手项目,到底是自己聪慧还是其他原因?

尽管所有人都夸奖马昭容了不起,特别是A市正副书记。马昭容的回应都是宽容的微笑。于是,他们又赞叹昭容谦逊内敛。昭容还是不出声,她心中清楚,这种缄口并非笑纳,恰恰是一种疑惑。

疑惑是疑惑,但丰厚的回报即刻见效,带来排山倒海的喜悦。马昭容从皆大欢喜的角度,肯定了自己聪慧与能耐。以往女孩般的青涩和矜持消失干净,取而代之的是干练成熟。用王书记的话说,刚柔相济,所向披靡。

这是王书记顺利完成招商任务后,提拔为某地级市市长任职前说的话。虽然在酒席上,又是A市为王书记饯行的酒宴。哈哈哈的酒话,都拣最好听的说。可昭容知道,王书记的说辞是在感慨啊。瞧,酒席上哪个不服?

过誉过誉。马昭容清淡着脸色回应。她已经揣摩出官场的规律,一味地谄媚是自损,一味地自信是愚蠢。两者看则冰火不容,实则在某些地方高度统一,犹如马林和杨洋,平时逢面便翻,东西各为其道,却在马昭容这里一个鼻孔出气。为什么?利益所驱。而马昭容呢?她毫不避讳自己的谄媚,也不推卸自己的能耐,但她从不将二者对峙为峭壁,相反,山水般在手中调配作画,或水墨写意,或国画壮势,或素描剖心……取决买家所需。

领导培养有方。马昭容回头正视领导,轻着声音补充一句。王书记一手端着酒杯,一手重重地拍在马昭容的肩膀上。

一时,马昭容有些伤感。她之所以有今天,还是仰仗王书记荫护,但现在……铁打的官场流水的官,也没什么值得耿耿于怀的。马昭容刚绽开笑脸,正好碰见萧子轩的凝望,隔着氤氲的酒菜和笑语,萧子轩的凝视模糊短暂。马昭容笑着朝萧子轩点点头,萧子轩咧嘴笑了。

马林找过马昭容几次,表达自己继续进步的要求。马昭容半天不出声,马林生气了,又不敢骂昭容,只好骂自己命运不济,在家看老婆儿子脸色,在外看局长妹妹脸色。

昭容转过脸,突然说道,杨洋找过我几次,说你在外包养了几个小的,搞得臭名昭著。

马林断然否定。妹妹,不要听杨洋的,她的舌头听风就是雨。

马昭容说,你们都不可信,但是你们的动静都闹大了,怎么进步?

马林想也没想,马上说,上进不成就赚钱,你给我一个机会,我想参股你招商来的化工企业。马昭容又闭口沉默。马林学乖了,只是重复他的愿望不再埋怨。中途来了两个电话,按掉一个,接通一个说:找领导汇报工作,以后再联系。通话完了,又重复他要参股的愿望。

马昭容不耐烦了,说,这个不行,你不晓得?咱们这里的民众正为这个招商来的企业聚众闹事,说严重污染了A市生活环境。

马林笑了,说,怎么不晓得?可王书记调走了,民众找谁闹去?他们闹不起来,新来的林书记可又有好事情了,无非是那家企业多花钱而已……

马林口无遮拦地兜售半天他的社会经验,无非是向妹妹证明,他还是有洞见力的。马昭容口气坚决地说,此事摆在桌面,所有人都盯着,现在你进去,这不是引火烧身?这样吧,我们毕竟兄妹一场,我给你一个建议,你去承包福安寺那里的种子站食堂,找机会盘下。

马林大惊,种子站都已经搬到城里了,我还承包他们食堂,岂不是痴人说梦?

你去不去归你,别怪我没有给你……机会。

机会?马林失声道:难道福安寺也在招商搞开发?

马林得意而去,杨洋怒火上门。她又找小姑子马昭容哭诉告状来了。先是哭诉儿子马小放胡作非为,完全颠倒黑白,在外到处惹是生非,整天要钱,稍不如意,便下毒手,轻则谩骂重责拳打脚踢。

赶走他。马昭容建议。

他走了,可钱花光了就回来。

不给,换掉家里的门锁。

换得掉?换了几次,砸了几次,活脱脱地霸王,我一个女人家,奈何——

说到马林了。杨洋怒火冲天,似乎马林在跟前,立马会被杨洋吞吃。你哥马林一星期回家一次,从来不闻不问儿子,你说他忙工作吧,可是不仅不交工资,反而要我们倒贴。

马昭容不相信。

杨洋脸上的泪花顿时滚滚而下。说,现在就是气不过才来找姑妹昭容的,你可知道,你哥惹下了什么祸害?

昭容诧异地看着杨洋。

杨洋抹把泪水。说:一个小姑娘找我单位去,说是为马林的事情,我一看不对头,带姑娘回家说。昭容有些明白事情原委了。杨洋学着姑娘腔调——大姐,我看你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一点也不像马主任形容的泼妇形象嘛,看来他又骗了我。不过,这也证明他想讨我欢心,我心情好点了,但还是要告诉你,我怀上了马林的孩子——说到这里,杨洋恢复她自己的腔调,骂道,遭天杀的,我打电话问马林,他居然不接电话。

马昭容想起马林找自己时,按掉了一个来电,看来正是杨洋的电话。她看着嫂子直叹气,说,现在的小姑娘啊,都没了本性。

是啊,我本来是好心思,找马林对实,如果是姑娘栽赃呢?可恨,他不理。昭容,你说怎么办?

马昭容心想,你杨洋问不出真相,就弯我来问,我会上你的当?太小看我马昭容了。她说,很有可能是小姑娘在演戏,她有事尽管找马林去,却找上你,不是栽赃就是拆散你们。杨洋轻蔑地哼一声,说,马林太没束缚了,得加加压。马昭容基本摸清了杨洋的态度,无非是借此捏住马林软肋,为以后的斗争争取上风。她按下电话键,嘟嘟几声后,说,马林可能真有事,也不接我的电话。我再找机会帮你问问。

杨洋走后,她联系上马林,耐不住性子,骂马林乱搞又揩不干净屁股,以后别想找我马昭容了,我怕你。马林小心询问,是不是杨洋找你这里来了?

难道她不该来吗?你小三都找她宣战了,她找你你不理只好找我这里来,总比找你局长那里去强多了。

马林那边没有了声音。马昭容硬着口气交代:你必须回去给杨洋解释清楚。

妈的!马林骂骂咧咧地挂上手机,转身回家去。按照妹妹提供的信息,气急败坏的杨洋要真是找局长那里去,也不是不可能。那个局长啊,迫于上级命令提拔了马林,而旁落他的心腹,一直挑剔着,找机会痛下毒手,这下不是送上门去?

隔了几天,马林又找上马昭容,这次不是为升官发财的事情,而是找马昭容借钱来了。理由充分,家丑不可外扬,既然妹妹马昭容已经知道事情原委,也从中帮忙周旋平服,也就帮忙帮到底,安了内还要攘外。

什么意思?

花钱免灾啊。那个找到家里的小姑娘,也是胡搅蛮缠,比杨洋有过之无不及,她能够找杨洋,也可以找我的上级领导。

昭容的脸色都气白了。

马林却苦起脸庞,絮叨,我只有你这个妹妹,遇到困难都是想到你,我真是没有办法啊。不过,我承诺,我找你是借钱——这钱肯定要还的……亲兄妹明算账,我以人格担保,只不过是挪用几天,我那里被人告状正在搞财务审计,过了这个风头,我就还你。

多少?

50万。

呸!

哎,别急,我是说姑娘那里要50万,我们兄妹平分,找你借25万。

别说25万,就是10万元我也没有,我只不过一个小公务员,刚买了房子,萧子逸的公司才起步,差的是钱。

可我听说你们那块地皮不费吹灰之力卖出赚了500万……马林盯着昭容的眼睛晶亮贼光。昭容喝断:道听途说。

马林干涩着喉咙笑两声,说,妹妹借我20万吧,我会还你的。其实,妹妹想想,我真是出什么事情,还会连累到你,我们兄妹说到底,都是一根绳上的,等我过了这关,我一定加倍努力,偿还妹妹的恩情。

马林,你简直不按规矩出牌。昭容恨恨地骂道。

马昭容从那次见过马小放后,有意无意地避免再见,也不想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他的父母尚且无力,她又有何为?但她不想与马小放有丁点瓜葛,马小放似乎不这么想。

开始,马昭容接到一个短信,并没想到是侄子马小放。短信显示出号码陌生,内容令人心跳:你死有余辜。

马昭容没有理睬,私下揣摩发短信的人,百思不得其解时,短信又到:你丫害得我肠胃不好,白白扎了几针,拿钱消灾吧,1000元今天送我家里来。

理由牵强,索要数目微小。马昭容忍不住了,回复:谁无理取闹?

还要我喊你姑姑?别做梦了,你丫招商来的化工厂,排毒气毒水,害得老子上吐下泻。

马昭容懒得理睬,把马小放号码拉进黑名单。本想告诉哥嫂,想想觉得没必要。几日后,马林和杨洋一起找昭容了,说马小放竟然送起毒品,被警察逮了个正着,要昭容疏通下。马昭容翻出马小放勒索钱财的短信给他们看,郑重建议:两个办法,要么法办,要么送到工读学校去。

她没时间理睬哥嫂家的臭事,还有好多事情要做。萧子轩也提拔走了,马上要为他饯行,还要商量下即将被划置出去等待商家开发的福安寺那片丘陵地的出售。两三天后奔赴浙江杭州去招商。一桩连着一桩,马虎不得。

萧子轩曾经明确表态,走之前,极力促使马昭容提拔,但按照不成文的规律,提拔正职多半调离招商局。想到福安寺那块还没显示经济效益的肥肉,萧子轩要马昭容忍耐下,争取最后的胜利再离开,最多半年时间。再说,他现在已经进入地区级的常委,而现任林书记也看好马昭容,一切不在话下。

马昭容心胸了然,时间问题而已。恨不能拨着时针走,也不想为无关事情绊住手脚,唯独尽早离开A市去往杭州,引来大商家投资,才是正事。

杭州是个美丽的城市。一到杭州,马昭容就爱上这个城市,与商家交谈时,不时冒出一些美妙诗词,还顺带出历史掌故与趣闻轶事,并与楚地山水和历史风情,进行对比。商家尤总咋舌,惊叹马昭容是个天人。

才貌双全的马小姐,在西子湖畔,就是苏小小在世,恐怕也会自惭形秽,你可是一顾倾城啊。这是商家赞奉的话。虽大有水分,可人的心情爽快时,精神气质的确发挥到极致。马昭容也不谦虚,娇着声音说,尤总既然如此有心,可到楚江之畔领略更多惊艳,相信一定不虚此行。

尤总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就是为多看马小姐几眼,我一定去A市投资创业。

没有多大悬念。在林书记前往杭州亲自督阵时,马昭容与林书记关系更进一层,并留下充分的时间给林书记考察谈判。

她给萧子轩发出信息,只有一个字:定。萧子轩回复一个笑脸。

又一个陌生号码的信息接二连三而来:

是你要他们打我?

也是你要他们送我去工读学校的?

我虽想死,你却搞不死我。

是马小放。马昭容再次拉他的号码进黑名单。但第三个信息颇让马昭容费神,她似乎听见马小放公鸭般鄙陋的笑声,得意?怨愤还是威胁?她不能确定马小放的意思。于是,拨响马林电话,问马小放在哪里?马林的回答要马昭容放了心,原来他们到底听取马昭容建议,送马小放进了工读学校。

马昭容一个半月后,顺利招来投资商,完成夙愿,只等待提拔。心情前所未有地舒畅,工作之余,美容健身,偶尔调解下哥哥马林与嫂子杨洋的矛盾。接着,马昭容被A市推荐为全省十佳青年,她的名字和照片出现在报纸电视等媒体醒目位置。马昭容也忙碌了,被学校、医院、厂矿等大型单位请去,作道德讲座,她的言行俨然成为A市德行范本。

萧子轩和王书记分别发来短信祝贺。马昭容依然谦逊内敛,只说,感谢领导栽培,小女不才,贻笑大方了。王书记回复最有意思:仙女风范。萧子轩谆谆教导:没有百日好,见好就收,才是识得时务者。马昭容回复:所言极是。萧子轩发来微笑,后面跟着一句俗语——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春天已到,东风还会远吗?马昭容顽皮地修改了大诗人雪莱的诗句回复。

萧子轩发来几个哈哈哈,接着又发来一句话:春天是好,东风又紧,难测蜜蜂误……

倒有些撒娇了。昭容暗笑,按下两个字发出:天意。

一个星期后,昭容看见嗡嗡嘤嘤的蜜蜂盘旋在自己赤身裸体的身上时,她一时想起,曾经回复的天意,竟然是一语成谶。随即,懊悔得想抽自己嘴巴:天意后面自古跟着“难测”。

十一

酒宴后的马昭容回家,从车子出来,走进路边花坛的阴影处。已至深夜的阴影很深,即刻吞没了马昭容。但阴影也很短,拐弯就是小区门口。可没等到拐弯,一个黑口袋罩住了马昭容脑袋。她被绑架了,被拖到福安寺那里被废弃的种子站的楼顶上。

种子站及其周围林区早被萧子逸买下,不久将被投资商再次买下,投资修建寺庙水库和避暑休闲山庄。虽然并不久远,但毕竟没有成为现实。林区被挖得乱七八糟,仿佛遭到了打劫。五层楼的种子站空洞洞的,门窗也被人卸下,它被清空后遗留的荒芜破败只能令人胆战心惊。

马昭容多么伤心啊,那个剥去她衣服并凌辱她的人不是别人,而是马小放。她的亲侄子啊。她不是没有预感,马小放当面说要她死的话不下三次了,她不是不害怕,而是怎么会想到,明明去读工读学校的马小放怎么跑回来了?

月光很薄,却皎洁如雪,铺在楼顶上,冷漠地释放冰凉,冷澈到骨头里的冰凉。她的眼泪汩汩流淌,一波赶着一波。伤心是伤心,更多的是羞耻。

马小放年轻的身体压在马昭容的身上,犹如一块巨石,他狼般凶狠地啮噬到手的猎物,并快意地弄出声响,发泄他的仇恨。是的,他一定仇恨,仇恨充塞他的全身,他只有大声制造声响来爆发释放。

马昭容被塞进臭袜子的嘴巴嘟囔不出一点声音,手脚都被绑住不能动弹,况且,她也没有力气动弹,哪怕尝试一下的力气也没有。唯有眼睛,不断倾泻出冰凉而咸湿的液体,以此拒绝反抗。

又有什么用呢?根本就是徒劳。就像这冰凉如水的月光,冷到骨头也无济于事。她全身冻成了冰窖,曾经汹涌不息的眼泪早已结成冰块。凛冽的冰块封冻了大脑和心胸,前所未有的疼痛麻木着马昭容的理智。她以为自己死去了,掉在四处都是冰块的地狱里。

但她又活过来了,是被马小放用脚踢醒的。那个疯子也赤裸着身体,站在马昭容跟前骂骂咧咧地,控诉马昭容的罪行。马昭容闭上眼睛。

你不是看着男人裸体升官发财的吗?现在又装逼了。马小放踢来一脚,正好踹在胸脯上。马昭容眼泪又出来了。

看你还挺委屈似的,有什么委屈的,你说说?马小放拉走昭容嘴巴里的袜子。

衣服。昭容重复这两个字。

马小放咝咝而笑,又蹲下来说,你真虚伪,穿上衣服就能为你遮羞?就能证明你是强者?太搞笑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死?

昭容嘤嘤地哭了。她不想死,颤抖着声喉,说,我给你钱,许多钱,你放了我……我是你亲姑姑啊。

马小放厌恶地摆手,想了想,说,你存折在你手里吗?

我包里有卡。

马小放捡起昭容的皮包,翻出一个钱包,有许多卡,他抽出两张,正是昭容在中国银行与工商银行的存折。马昭容报出密码。

马小放记下密码,穿好了衣服,伸脚踢在昭容脑袋上。昭容昏厥过去,他还是不放心,给昭容塞上臭袜子,并把昭容推至距离楼顶边际不到一厘米的槽沟里,才转身离开。

凌晨时,昭容醒来了。大好的晴天。鸟声啾啾,清风和畅,又一天和美的开始。然而,那些新亮的绿叶镜子般地接受圆融的太阳,又齐刷刷地朝四周辐射。阳光那么刺目,昭容耷拉下眼皮。

马小放阴沉着脸庞,说,马昭容,我有些搞不清楚你,你给我两个卡,只告诉我一个真正的密码。狗眼看人低啊,以为我会被你的钱收买?笑话。我根本不是取钱去的,只是想搞清楚你丫骗了多少钱,虽然只看见一张卡,可还是让我咋舌啊,你的骗术不赖。马小放把两张卡朝昭容脸上甩去,啪啪两声后,两张卡分别滑在左右脸庞边。

你太不要脸了,比杨洋和马林都不要脸,这些钱都不是你的,哪怕你的工资,都是靠出卖你身心弄来的,你多虚荣无耻,你知道吗?

昭容大声哭道,是的,我无耻,出卖身心,可谁不是这样?你也说过,我一个服务员,根本无法养活自己。我自己难道愿意这样?那些当官发财的就一定来路正经?你不是不知道,彼此彼此,说到底,钱只不过周转到我手里。

周转?凭什么你们能周转到这么多的钱?这个世界就是被你们搞烂的……贱货,你丫多可恨,知道吗?恬不知耻去招商引资,搞得乌烟瘴气的,祸害了我去医院打针……明明就是婊子,却立牌坊这模范那标兵,竟然还真把自己当成精英指手画脚,指使杨洋他们害我,呸,恶心死苍蝇……

阳光一点一点地大了,毫无保留地照射在楼顶上。昭容闻到阳光和精液混合的味道,还有尿液,它们在清晨的微风中融合,朝自己包抄而来,犹如泛滥的污秽河水,淹没着自己。

我真的要死了。不死又能怎么样?还有比这更加羞耻心痛的存在吗?

昭容茫然的眼睛突然定格在一只蜜蜂上,眼睛散发出热切的光芒。它什么时候飞来的?竟然没有声音,绕着裸体的马昭容飞来飞去。不,它嘤嘤嗡嗡地叫嚷着,只不过被马小放的叫嚣声遮掩。它那么努力地叫唤,一定是想唤回马昭容所有的记忆。马昭容苦笑,这只寻求气味刺激的蜜蜂那么真切地告诉她:天意难测。

蜜蜂萦绕几圈后,掉头飞走了。

马昭容似乎把所有的信赖都倾注于蜜蜂,似乎那只唤醒她记忆的蜜蜂瞬间升华成救赎她的宗教,她使尽全力,拱身追看蜜蜂,却忘记翻身会坠楼的危险。被挪位的重心带动身体的刹那,马小放伸手屈身去拦。然而,抓住马昭容肩膀绳索的马小放,低估了下坠重心的力量。几乎是眨眼间,他被马昭容带着坠下楼顶,并不由得啊了声。

他啊什么呢?难道他自己也没想到他会伸手救自己,难道他终于找到了惊天动地的死法?还是——他其实怕死?泪液又漫上马昭容的眼睛。没有谁知道这次泪液为何而流,哪怕马昭容自己。

作者简介:

朱朝敏,女,湖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文学院第9届签约作家,写作小说和散文。若干文字发表于《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天涯》等多家文学期刊。荣获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出版个人文集《她们》《涉江》。

责任编辑 白连春